第四章 一晃儿又是大半年。随着竞争的加剧,我们这一行也越来越不好做。而且遇到 过一次意外事故。我们的据点在一个废品收购站里面,两年多无恙。任何人从外面 看去,那里就是一个废品集散地。而且都不是值钱的废品,破书、破报,烂衣服, 顶多还有一些废旧的冰箱、风扇。它们长年累月地堆积在那里,蝇子乱舞,蟑螂遍 地,且隐隐散发着异臭。混混们都懒得朝里张望一眼。现代化的东西就是那一根网 线连着世界。网线是顺着电线进来的,否则单单半空拉一根网线,会令人生疑。网 线和电线本来不应该连在一起,但老板说这样保险。长期的风吹日晒,电线和网线 都有些地方破损了,那一天雷电交加,我正通过视频向客户展示做好的印章,一个 霹雳打到屋顶,网线居然导了电,只听见轰地一声,电脑主机就炸开了,冒了火, 我当时就被烧焦了头发,熏黑了脸。老板冲过来,喊,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见我 那个样子,笑个不止,老板笑的时候也咬牙切齿。 这实属一次意外。我们向来谨慎。我们选择的这个办公地点,属于姥姥不疼舅 舅不爱的地段,外人向来绕着走。此外,我们严格执行老板每周重装系统和格式化 硬盘的制度。对外的银行账号,老板也找的是旁人的身份证开的户。至于那个旁人 是谁,我也不清楚。总之,顺藤摸不着瓜。形形色色的钢印、红章、其他印章,老 板放在哪里我也不清楚。老板总是变戏法似的从背包里取出成品,让我们送货。我 探过老板的底儿,老板的嘴皮子铁皮一样的牢固。 但是我的未来一点都不牢固。我思考过自己的未来。难不成就一直这样下去? 以这样的方式寄生在这样一座繁华的都市里,会有晴朗的天么? 我思想着,也做一个毕业证。要做就做“刘玄德”一样的东西。他做的是本科, 我也做个本科。他做的是财务信息与管理专业,我就做市场营销。我这个人活泛, 这两年一直在做市场,没有什么理论知识,但实践经验不乏。 老板一听就笑了,鬼怪地笑了笑,我看得出,全是讽刺的意味儿。 但是当老板把大红的本子给我时,我的心还是莫名其妙地乱跳起来,就像高中 毕业时从校长手中接过毕业证似的一样恭敬。我不由自主地握了握老板的手,谢谢, 谢谢。 眼圈红了。 打开本子,我看到了自己那端庄的脸,不由得生出许多的敬意,这是一张正直 的脸,是一张有责任心的脸,是一个上进青年的脸。——我本来是可以上进的,但 家里穷,考上了大学,凑不齐学费。父亲惭愧得不敢见我,我狠狠心,索性踏上了 江湖。 自己人做,老板打折,只收了个成本。 老板破天荒没有咬牙切齿地道,我们公司自今日起,进来了本科生! 我再也控制不住,泪流满面。 我原想靠这个本子去找一份工作的。这一天,我闲着没事干,买了一份报纸, 看到有很多招聘信息,一家集团公司招聘市场营销经理的启事吸引了我,启事说, 不唯学历,不唯资历,只要你有实践经验,你就是最适合的。 我坐车去了那家公司。在广州混,别的不熟,路熟。轻车熟路,我就找到了那 家公司。看起来是一家挺正规的公司,干净、整洁,人力专员热情,有朝气。我把 本子递给了他,你们说不唯学历,不唯资历,真的吗?他笑笑,当然,但有学历, 有资历,又有能力的人才我们更欢迎。 他仔细地看着我的本子,呦了一声,紧接着说,你稍坐一会儿。拿着我的本子 出去了。 我忐忑不安,想跑,刚起身,人力专员从对门进来,说,我们经理要见你。 我更加恐惧,不知凶吉。正如那一年我离开父亲和母亲,孤身闯荡江湖。我才 18岁,从未出过门,我扒过火车,逃过票,捡过破烂,差点被人一砖头拍死。我吓 得要死。 但都挺过来了。这又不是公安局,不怕。 经理就站在我面前。人力专员拉上门出去了。经理像刘玄德一样宽厚地问道, 兄弟,可好。我愣了愣神,半晌,对着那张憔悴过度的脸吃惊地叫道,是你! 走时,我身上多了两样东西,一个仿皮的背包,一条真丝的领带。“刘玄德” 送我到电梯门口,宽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兄弟,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人力专员亲自送我到楼下,巴结地说,你和我们经理是校友,以后多多美言呀。 我咯咯咯地笑着。然后乐不可支地上了大巴。车厢里人和人的距离是亲密无间 的,我迅速让自己的脸恢复了原形,透过车窗看去,那位人力专员还傻傻地向我行 注目礼。 “刘玄德”刚才对我说,兄弟,我们打过几次交道,你没骗过我,我也不骗你, 我们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刘玄德”一脸诚恳。“刘玄德”说的有道理。 我梦见,穿梭在城市的人群里,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蚂蚱,“刘玄德”也变 成了一只硕大的蚂蚱,我们起先在一根绳子上跳舞,喜形于色,老板突然怒气冲冲 猛地拽了绳子,我受惊了,向左边跳,“刘玄德”受惊了,向右边跳,我们都拼尽 了力气,只听见炸雷般的响动之后,我的一条腿鲜血淋漓……惊醒时,我被人一脚 踹倒在电脑桌下面,随后,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脑门。 警察端了我们的老窝。老板跑了。 警察非常敬业地审讯了我三天三夜,本以为逮着了一条大鱼。但他们发现我只 是一个跑堂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警察痞子似的打了我两个耳光,那你都给谁做过假证? 都是老板做的,我只负责送货,货都是封好的,老板规定我们不能打开看。 你的手机哪去了?昨天坐公交车时被贼偷了。对了,警察,公交车上有贼,你 们管不管? 我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又被警察打了两个耳光。 你的QQ号码是多少?我捂着腮帮子,嗫嚅道,我没文化,哪里有QQ? 警察把那个本子砸到我脑袋上,你不是本科吗?丢你娘的人,有本事不考去! 警察从电脑上没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因为我刚刚格式完硬盘,打盹儿时他们 冲进来了。他们所查获的,就是我的那本假文凭。 我正眼望着警察,一字一句地说,我当年考上了大学,但是没钱读。 警察愣了一下神,舞起的手大叶梧桐般地落下了。 警察不忍心打一个正流泪的人。 我被警察放生了。 我托着肿得像城里女人塞了硅胶的乳房一般的腮帮子走在人群中,已经身无分 文。但我心里默默地说,不偷,不抢,不捡垃圾吃,不要饭,说话算数。 我看见我的影子被正午的阳光压得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