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若干年后,我们离开了巴城。 那一年,我们都想家。想牛肉面,想手抓羊肉,想到骨子里了。当然,也想自 己的房子。是的,房子惟一的缺点是贵,其他的都是优点,房子很大,在市区,该 有的都有,一般人没有的我们也有,比如按摩椅什么的。女儿还有她自己的书房和 卧室,有很多的玩具,有自行车,有小黑板。总之,那是一个温暖的家,里面有我 们在巴城奋斗了十几年留下的在我们以为是珍贵的物件。 为了回家,我们也做了很多的准备工作。从南方到北方,天南地北,光有美好 的心愿不行,还要有充足的钞票。我一人工作,工资比巴城高许多,这是单纯把工 资条放在一起对比的结果,其实综合计算下来就高不出许多了。比如每年至少要回 一次家吧,每次就得一万块。比如在南方的消费、医疗、房租等等,都要比在巴城 高。还有那可恶的个人所得税,不是我不想尽一个纳税人的义务,而是我认为,同 样每月一万块月薪,有房的和没房的不一样,本地人和外地人不一样,垄断行业和 一般行业不一样,当官的和不当官的不一样。诸多不一样,总结起来就几个字:含 金量不一样。对于我这样的人,收入中的一多半要支出固定的费用,雷打不动的。 支出的固定费用支给谁,谁自然应该纳税,因为那变成了人家的收入。变成人家收 入的那部分钱还要我纳个人所得税,这不是很仁义,该把在这座城市里的那固定支 出刨掉!因为类似我这样的外地人在这座城市里乱麻麻的。不过说是没多少,一年 回次家还是充裕的。 母亲早就在翘首以盼了。情感的琴弦已经在弹奏缠绵的音乐。 我们在天上飘了几个钟头,就到了巴城。 巴城算是个大城市。巴城是一座重工业城市,这是城市的定位。工厂特别多, 炼钢厂、化工厂、炼油厂、机修厂,机械厂,都是特大型企业,一家企业都有上万 人几万人,大企业衍生了小家庭,小家庭有老人有孩子,总数加起来,就成为城市 的人口基数。大型企业福利都很好,有厂房的地方,就有职工宿舍、家属区、小学、 中学、技校。企业的工人不买商品房,他们都有房子,迟早也能分上房子,我的同 学老乌不就分了房子?我要是不离开工厂,也许现在和老乌当邻居呢。或许是这个 原因,巴城房地产发展得比别的城市要慢,房地产商如吃了春药的男人,正在找机 会发泄。由于城市的定位,也决定城市到处是冒烟的大烟囱,空气不好,空气里的 粉尘很多。 另一个鲜明的特点是,每天清晨6 点半到9 点的时光,全城只要有牛肉面馆的 地方,都是摩肩接踵的场景。这座城市的空气中,1/3 是工业废气,1/3 是牛肉面 的香味(吃饱肚子时就没有这样美好的感觉了),1/3 是流行的什么洗发水、奶液、 香水的味道。 我的房子有一百多平米。房主是我的父亲。房款都是他筹集的。我父亲不会直 接办成我的。我父亲曾经悄悄解释说办成他的,迟早都是我的,但办成我的,假如 我和柳叶儿的婚姻出现问题,那他就人财两空。我觉得这是一个有些可笑又不十分 可笑的问题。 布置房子的格局时,我父亲对其中一间大的卧室是这样安排的,这间房子他们 老两口住,别人不能住。包括褥子、被子,都是从老家拿上来的。但他们三两个月 才来一次,而柳叶儿母亲常来。晚上睡觉时,柳叶儿母亲就和柳叶儿还有女儿到我 和柳叶儿的卧室去睡了,我挤在沙发上。总共就两间卧室。我是有些赌气的,宁可 睡沙发。柳叶儿和她母亲更不会到我父亲和母亲的房子里去睡。柳叶儿甚至白天也 不愿意进去,卫生常是我去打扫。 我父亲和我母亲偶尔来时,也跟封建社会的家长似的先是巡视一下他们老两口 的卧室,然后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开始给我和柳叶儿讲他们为买这个房子所承受 的艰难困苦。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讪笑着,柳叶儿的表情则非常淡漠。我父亲不厌其烦地重复 着,柳叶儿听一会儿,找个理由就进了卧室。我母亲小声说媳妇的心都在人家妈身 上,把我们就没当人。 这令我非常不满,但我忍了又忍。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给女儿买了一套几十 万的房子,我一定不会像我父亲母亲那样当成油瓶挂在嘴上。 我父亲母亲为我们买了房子后,偶尔觉得委屈。是啊,那么大价钱的房子呐。 老人家苦了一辈子,至今不得消停,有点想法也是正常的。我能够理解。 我父亲继续说他们辛辛苦苦一辈子,还没住上那么大价钱的房子,我们现在住 上了,包括柳叶儿母亲也住上了,我们要知足。 我讪笑着,知足,非常知足。 见柳叶儿进了里屋,我母亲就小声对我说媳妇们没一个好东西,我们再苦,她 都不知恩图报,要是她爸她妈掏这么多钱买房子,她还不天天挂在嘴上? 我讪笑,她那是嘴上不说心里记着呢。 我母亲竟拿指头点着我,你,对媳妇太好了。 这样的话题,我躲都躲不开。我想,自己是一个男人,有妻有女,有自己的事 业,或者从人的角度说有自尊,我并没有缠着他们给我买那么贵的房子,他们既然 买了,我从心底里感恩并力所能及地回报,但天天当成功劳,时时当成救济——这 让我非常不舒服。 我只有努力地挣钱。我挣钱的速度如百米冲刺。那时报社的效益还是不错的, 我的月薪已经达到2000元以上,两年下来存了2 万。我又接连出了两本书,每本书 挣了1 万块钱,总计又是2 万。我拼命地写作,把别人喝牛奶的时间用于写作,零 星稿费两年存了2 万。这样,两年时间,我就给我父亲交了6 万块钱。第三年时, 柳叶儿买断了工龄,工厂一次性给了1 万,我转手给了我父亲。 我到了南方后,虽然房子空置,但只要有钱,就汇到家里还房款。当时凡是借 钱给我父亲的人,都惊叹于我们一家还款的速度。我父亲我母亲月薪总计3000块, 我父亲每月还有1500元的返聘工资收入,如此一年下来就能存3 万多,两年时间, 也存了6 万了。这样的家庭收入,尤其是对于几个舅舅,年收入几千块的穷舅舅们, 对于刚借出去不长时间的巨款在一年半载的时间里回收,表示非常惊讶。我父亲的 弟弟是大学副教授,月薪也就两千多。他的那5 万,本来没说还款时限的,什么时 候有钱什么时候还,但一年后,他的钱就被他哥哥还了。他连说没想到,真的没想 到。 但始终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房子的确给了我与柳叶儿极大的面子。我们都 是好客之人,哥们姐妹多,经常在家里搞个聚会。柳叶儿在厨房里忙活,我在客厅 里忙活,客人一来,先是称赞房子好,大,宽敞。有的来过几次,次次都这么说。 有的头次来,参观一圈,羡慕地表示他要是有这样一套房子就好了。 有房子的男人,在城里成了一张王牌。虽然我住的是六楼,对于高层而言,不 是好楼层。 一晃儿就到了冬天了。进入冬天,城里就有暖气了。这要比南方好。南方阴冷。 时髦一些的,开了空调,却贵,电费高。相比之下,北方的暖气是实惠的。 暖气是在人抗冻的毅力临界时才通过一根根管道输送的。这头儿看不到那头儿。 不像麦草,听着进了炕时,马上就觉得热。 人一般是在寒风中进了门,猛地觉得热,扑面而来;或者睡到后半夜,突然觉 得热,被子盖不住了。心里的期待就落了脚。心情也好了起来。尤其是听着管子里 的水声,乐乐乐——真像是听着一段美妙的音乐。出身乡村的就觉得城里好,比热 炕好,孝顺一些的就想起老爹老娘还在冰天雪地熬着。 那天是供暖的第一天。我半夜突然感觉到心慌。凌晨一点多时下床,当脚刚落 地,已经感觉到不好,有淌水的声音。开灯看时,偌大的房子已是水漫金山。 深更半夜,人们都在温暖的梦乡之中,这就注定我抗洪的重任是孤独的,无人 喝彩。管道的破口像吃了鳖似的,劲头十足。手还没搭上,就被打开了。水呈喷射 状,坚硬而有力。高压之下我所有的阻挡都无济于事。只有从喷射处盛水,三分钟 一大盆,五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没闲着。你想,要把远处一锅炉的水盛完,那简直 是不可能的事。那时,我才知道难,孤独无助的难,叫地不灵叫天不应的难。管道 里的水还持续地喷着,而地上的水就更难回收,让人想起“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 水”那句俗语。没办法,柳叶儿就往楼道里扫。水哗哗往下冲,经过一层层的楼, 到了一楼配电柜。水和电是不相容的,电见了水火冒三丈。就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 吓人。就看见屋里的灯泡阴阳怪调地闪烁着。可我没办法,就算是电炸了锅,我也 没办法。我极同情一楼住着的人,吓死了。可怨我么?送暖前应打压试水的,但物 业公司省了这道工序。不该省的省了,一定会有后遗症。那晚,漏水的不是我一家。 是不是都抗战了,我不知道,总之第二天的院子里,到处都是水。男人和女人的脸 都跟青菜一般。 那时,我想,到底是热炕好。 房子是机关的,但物业承包给了社会上的公司。物业经理找上门来,一个女的 说你家漏水,烧了配电柜,8000块的配电柜,你要赔。 我怒气上扬,暖气又不是我撬开的,再说供暖之前,你们为什么不试水? 她说试了。 我哈地一声,试了?试了?我怎么不知道? 她说总之是试了。 我说你也看到了,好几户漏水,如果试了,漏了,你们就要去修,况且,我昨 晚找你们的维修工,维修工在哪里呢? 她蛮横地道,总之,我通知你了。 我吼道,好,我告诉你,我现在就通知巴城所有媒体的记者,你等着吧。 半个小时之后,几家日报、电台、电视台的记者全部赶到了现场,扫射一圈, 我带他们去了物业公司。房地产开发商和物业公司是一家,他们老总早躲得不见影 了。对于记者来说老总不在关系不大,事实就是事实。很快地,当天晚上发了新闻, 报纸都在第二天见的报。我家遭水劫的消息,通过各大新闻工具,传遍了大街小巷, 看着报纸,我心头漫过一丝快意。复仇行动带来的作用是,物业公司迅速而果断地 更换了配电柜,但我与物业公司成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