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白露已经过去十天了,离最适合种麦子的秋分还有几天,离八月十五也越来越 近。边大强心急火燎,夜里躺在床上睡不着觉,就睁开眼睛,看着黑乎乎的房代, 对同样翻来覆去的边小鱼说:“我本来打算这个月里还给人家向阳老婆五百块钱的, 谁知道只还了二百就空了。” 边小鱼在黑暗里说:“还不上就先不还呗。他奶奶的,我的钱也没了。给小路 买了身高档的衣裳,买了个包,没觉着似的,就被掏空了。” “你现在不嫌她长得胖了?”边大强说,“还是回家找一个吧,外边的女人, 我看还是靠不住。还没这没那的呢,就让你在她身上花了这么多钱。” 边小鱼躺在那里哼哼地笑了两声,说:“她都和我睡觉了,还要怎么靠得住。” “睡觉了?”边大强坐了起来,看着一团黑影的边小鱼,说:“你说她和你睡 觉了?” 边小鱼说:“睡了。看完黄河那天,你回来了,我去送她,到那里就把她睡了。” “你小鱼可不是小鱼了,真够大胆的,认识还没两个月,就和人家睡到一个床 上去了。”边大强不理解似的摇了摇头。 边小鱼得意地说:“你没上过网,根本不知道,还有认识一天就睡的呢。” 边大强说:“往后怎么办,她能跟着你回老家去吗?就咱们那个地方,她能住 下?” 边小鱼叹了口气说:“我手里要是有钱把她拿下,我说上哪去,她肯定就会跟 着我上哪去。现在的女人,哪个不是看着钱比人亲近。他奶奶的,这几天总也没有 活,小路还说八月十五是她的生日。所以,我现在抢银行的心都有了。” 边小鱼说着说着就睡着了。边大强见边小鱼不说话了,就摸出一支烟点上,坐 在那里默默地抽着。他觉得小鱼就是把兜子里的钱全花没了,那也是花在了自己的 身上,并且花得乐意。他边大强呢,那四千块钱扔在水里既看不见打出的水漂,也 听不出个响声来,实在是花得倒霉。那些箱子本来摞得结结实实的,怎么说掉就掉 下来了呢?边大强看着烟头上亮亮的红火点,自言自语地说。 吸完了两支烟,边大强觉得胸口里闷得慌,就从床上下来,走到门口,推开稀 里哗啦的门板子,走到了院子里。 夜里习习的凉风吹过来,让他的身体忽然有了一种久违了的亲切。这是只有站 在老家的院子里才有的感觉。他仰了头,看见头顶上是满天亮晶晶的星星,一弯月 亮被群星簇拥着,斜斜地贴在天空中。几只蛐蛐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对着满天的 星星和那弯月亮,停停顿顿地叫着,声音清脆而柔和,像清清的流水淌进了绿油油 的菜地里。 听着蛐蛐的叫声,边大强心里头猛烈地跳了一跳,他想起了儿子。儿子是最喜 欢听蛐蛐这些甜脆的叫声的。从他还不会走路,无论哭闹得多么厉害,只要一有了 蛐蛐叫,他立即就会安静下来,凝神屏息地在那里谛听。村里人都说这孩子一准是 只蛐蛐转世投胎来的,一听见他爹娘在那里唱歌,他就忘记哭和闹了。 边大强的心里不停地涌动着一股热流。他又想起了出门的时候,儿子问他什么 时候回家。他揪了一下儿子的耳朵,说你好好上学,等你放完了暑假,开了学再放 了秋假,看着天上的月亮快圆了,我就回来了。儿子说,放秋假的时候就快八月十 五了。他说对呀,是八月十五了。我从济南回来,保证给你带回个济南的大月饼来。 儿子说济南的月饼比咱们这里的月饼大吗?他说肯定大,济南是个大城市,月饼当 然也大。 想到这里,边大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还有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他把兜子里 仅有的二百块钱全都掏出来,去还了边向阳的老婆后,手里就一个豆也没有了。 他去还钱的时候,边向阳的老婆看着他手里零零碎碎的二百块钱,说:“你还 是先拿回去种麦子使吧。出来好几个月了,不带点钱回去,俺嫂子那里你怎么交代? 你奔着我这里来的,却又出了这样的事。你现在两手空空地回去,还让我怎么回村 子里去。” 边大强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说:“我还有点,够回去种麦子花的。我再晚回 去两天,往十五跟前靠一靠,多等两天活,要是运气好了,多接几个活,就什么都 有了。” 边向阳的老婆说:“你真的还有?” 边大强说:“真的还有,你放心就是。” 边向阳的老婆看了看他,说你到门口等我一会,我去超市里买点过节的东西, 你给俺婆婆他们捎回去。 灯具市场里快下班了,边向阳的老婆过去找老板娘请了假,和边大强走出了灯 具市场。 边向阳的老婆去了超市,边大强就坐在灯具市场门口等着。看着暮色里一盏一 盏亮起来的灯,边大强又想起了他和老婆年初来济南时,因为天晚了找不到边向阳 的老婆,他和老婆在这里坐了一夜的情景。那是他的眼睛有生以来看灯看得最多的 一个夜晚。一整个晚上,他和老婆都没有睡觉,他们的眼睛看着路上那些闪烁的灯 光,看着路上来来回回的车灯,看着店门口那些不停地眨着眼睛的彩灯,感觉是到 了一个天外的世界。和他们那个黑洞洞的村子比起来,这个世界里的夜晚是多么的 明亮和辉煌,让人一点也舍不得闭上眼睛去睡觉。 边向阳的老婆从超市里回来时,手里提了两个大袋子。她走到边大强身边,把 手里的袋子递给了边大强,说:“两个袋子里的东西是一样的,你带回家一份,给 我婆婆家一份。里头有月饼,还有几个火腿,拿回去给家里人尝个新鲜。” 边大强把自己的那份推辞了半天,难为情地说:“你替我还的那些钱,我至今 还差着你那么多,现在怎么能让你买这些东西。” 边向阳的老婆知道边大强的脾性,这个被村里人和他老婆都叫作榆木疙瘩的人, 老实,本分,从来都不会占任何人的便宜。看着边大强倔犟的神态,边向阳的老婆 急得满脸冒汗,她故意生气地说:“我都买回来了,你再来回地推辞,就只当是不 拿着我当兄弟媳妇看了。你在家里时整天帮着俺家里干活,现在就不兴我给孩子买 点吃的捎回去了?” 边大强看着边向阳老婆满脸的焦急色,只好答应着,提着袋子转身走了。一直 走到公交车站牌底下,边大强才缓缓地喘了一口气。在跟边向阳的老婆推辞的空当 里,边大强一直在猜测,边向阳的老婆买的这两袋子东西,肯定会花掉了他还给她 的那二百块钱。边大强在接过袋子时,看见里头的火腿了,他被边小鱼拉着去逛超 市的时候,看见过那样的火腿,一个,就要十多块钱。边大强想,边向阳的老婆现 在做了半个城里人,在花钱上手脚就不一样了,这么贵的东西她也舍得买。在老家 的时候,边向阳的老婆炒菜炒得淡是有名的,她说菜淡了可以省点盐,一包盐要一 块钱呢。因为炒菜放盐多少的问题,边向阳还和她打过几次架。边向阳说人吃少了 盐就会没有力气干活你知道不知道?又说电影里白毛女的头发是怎么变白的你知道 吗?就是因为她躲在山里吃不上盐。人身体里要是缺了盐分,先是浑身没有了力气, 然后就会慢慢地变出白头发来。边向阳这么一说,边向阳的老婆心里害怕起来,怕 边向阳真的会没了力气干活,再炒菜的时候,盐就悄悄地放得多了些,但嘴上却说, 没听说过人的黑头发都是盐染出来的。盐还能在身子里当染料使? 坐在公交车上,边大强看着车窗外的行人和那些在灯光底下模糊起来的景物, 忽然觉得心里像黄河的水一样浑浊起来,那些裹在水里的泥沙,细细地,却是尖锐 地磨砺着他的心脏,他第一次知道心脏原来还会这样地疼。 在土杂店里买了个刷墙的滚子,第一天跟着边小鱼蹲在桥底下等活时,边大强 的心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他看看周围那些和他们一样等活的人,再惴惴地看一眼 边小鱼,低声说我什么都不会,这个浑身是毛的滚子摸都没摸过,怎么去给人家刷 墙? 边小鱼乜斜了他一眼,说什么会不会的,让你穿上白大褂,你就能去当医生, 让你穿上制服,你就能去当警察。现在这个社会,哪里还有正经事。你只管拿起滚 子,蘸上涂料,在墙上来回地滚就是。这跟扶犁耕地一样,没有三天的犁把。我刚 跟着建筑队去给人家抹墙的时候,老板说我抹得不均匀,我说你抹得再好,人家买 房子的买了去,装修的时候,还不是叮叮当当地刮了去,白费了我们今天的工夫。 现在我们简单地抹巴抹巴,我省了工你省了料,日后人家装修的工人还省了力气, 岂不是三全其美的事?狗日的老板一听就恣了,磕头虫似的一个劲地在那里点头称 好。 有时候,边大强也会佩服边小鱼的胆量。这个边小鱼,长得跟条小黑鱼似的, 但你给他根长竿子,他真就敢去捅一捅日头。 边大强离开灯具市场后,和边小鱼去找的第一个活,是到一家搬家公司里去当 了搬运工。那天他们看完了广场,过了护城河,到卫巷头上去吃了碗米饭把子肉, 然后穿过卫巷,去逛泉城路。快走出卫巷的工夫,边小鱼眼尖,一眼就在一家米线 铺子旁边看见了搬家公司贴的一张小广告。边小鱼指着小广告,兴奋地看着边大强 说:“这两天你一直都在哭丧着个脸,我就说过,天无绝人之路,你瞧瞧,这不有 活了。”说着走过去,一把将小广告撕了下来。 边大强说:“搬家和搬灯具有什么区别,都是搬东西,摔了都要赔。我不想再 干这样担惊受怕的活了。” 边小鱼嘲笑地看了一眼边大强,说:“什么熊男人,叫蛇咬了一口,就一辈子 不靠井台了?为了给你治治这个听见搬东西就闻风丧胆的病,咱们也要到搬家公司 里去干几天。” “要去你去。”边大强说,“我是死活不去干搬东西的活了。” 边小鱼笑着说:“猫养的边大强,我可是奔着你来的。你要想明白了,从现在 开始,咱们一天不干活,你就得管我吃一天的饭。” 边大强说:“我这两天吃饭,都还是你掏的钱呢,我眼下上哪里找钱管你吃饭。” “那就听我的,咱们现在先去搬家公司里干着,挣个饭钱。一边干,一边再找 合适的活。” 第二天,两个人到了大舜搬家公司,搬家公司的人看了两眼边大强和边小鱼, 提出先试用十天,一天只给十块钱的生活费。边大强看了一眼边小鱼,意思是十块 钱太少了,到垃圾箱里捡一天的废品,也能卖过十块钱。谁知道边小鱼却说:“十 块也干。十块就够吃饭的。” 说好工钱的事,又听一个人给他们讲了讲背家具的要领,然后一人领了一根绳 子,就算干活的工具了。拿了绳子,边大强和边小鱼就被安排到一辆车里,去给一 户人家搬家。边大强坐在车箱里,看着宽阔的马路,看着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问 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这搬一次家,搬家的人要花多少钱?” 小伙子看了看他,说:“家具按车,一车二百来块。电视冰箱之类的家电按件 算,二十块三十块不等,另外加楼层费。” 边大强说:“好家伙,搬个家就花好几百块。在我们村里,谁家的屋不是一住 一辈子。” 小伙子眯着眼笑了一下。边大强说:“你笑什么,难道你们那里不是这样?” 小伙子吐了一串烟圈后说:“这是城里。有人是先租房子住着,然后自己有钱 了,买了房子,就得搬到自己的房子里去吧?有人是嫌原先的房子小了,要换大房 子,就去买了大房子,买了大房子,就要搬到大房子里去,这还是要搬吧?” 边大强又说:“我们那里既使有一户两户起了新房子搬家的,也都是夜里悄悄 地搬,没有大白天搬家的。” 小伙子问为什么?边大强说他们怕露了财。 小伙子又笑了,说:“他们要是到城里的人家见识过,就知道什么是财了。当 大官的人家咱们没搬过,当然不知道大官的家里是什么样子。真正有钱人的家咱们 也没搬过,因为他们换房子的时候,除了搬人和值钱的珠宝玉器,一应的家具都会 换成新的,根本用不着咱们搬。咱们搬家,大都是给那些指甲大小的小官和那些半 富不富的人搬。单说那些小官,他们存的钱咱们是看不见,但屋里那些摆设,你看 了都眼晕。搬那些东西的时候,手都想发抖。” 边小鱼说:“我就是想看看大城市人的家里都是什么样子。除了咱们这些搬家 的和那些小偷,可能没有人能走进这些城里人的家里去。我过去那个老板说,别看 现在盖的楼房屋门都是对着开的,但对门住着的人,他们可能几年都不说一句话。” 小伙子说:“这不知道算不算一种病?” 几个人哈哈地笑着,车就进了一个小区,停在了一个楼洞前。开车的吆喝着大 家下了车,边大强就随着众人上了楼,进了要搬家的人家。边大强一脚迈进人家的 门槛,真就像那个小伙子说的,眼都花了,虽然这户人家因为要搬家,屋里弄得乱 糟糟的,但地上耀眼的瓷砖,先就花了人的眼。边大强打量了一圈,心想住上这样 高级的房子了,他们还要往什么样的地方搬? 搬完了一张孩子的木头床,写字桌和几个沉甸甸的纸箱子,司机看了眼边大强, 指着厨房要他去背冰箱。边大强虽然长得并不高大,但跟边小鱼一比,就显得壮了 许多。边大强走进厨房,按着在公司里学的方法去捆绑了冰箱。冰箱又高又大,边 大强试了两下没背起来,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冰箱太大了。 边大强放下绳子,从厨房里走过来,想让边小鱼去给他帮忙往背上托托冰箱。 边小鱼已经被安排去搬电视。边小鱼一走过去,女主人就催着孩子关电视。孩子把 手捂在开关上不让关。女主人说你再趴在上面看,我就把你留在这个房子里。 边大强走过去,看了一眼孩子,羡慕地说:“你们城里的孩子真幸福,天天有 看不完的电视节目,还有好几个大人围着一个孩子转。我们那里的孩子呢,大人到 地里干活去了,他们就从早到晚都没人过问,只能自己趴在草堆里和草玩,趴在地 上跟蚂蚁和石头沙土说话。” 女主人说幸什么福,这些害死人的少儿台,从中央的到地方的,都应该统统地 撤了它。这哪里是为了方便孩子学什么知识,简直就是在毒害孩子。街上那些网吧 里,那些大一点的孩子全趴在了电脑上。这小一点的呢,就全在家里趴在了电视上, 不光眼睛看斜了,里头播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节目,还让孩子们学得连话都不会好好 说了。 说完了看看边小鱼,说:“老师,这个电视就最后搬吧。” 边小鱼心里骂道:“小兔崽子,你不关电视,就害得我还要多跑一趟腿。” 帮边大强背好冰箱,看着他踉踉跄跄地出了门,边小鱼转身就去搬了个消毒柜, 往楼下走。走到三楼,看见边大强背着个冰箱挡在前面,边小鱼就把消毒柜放下来, 用手背抹着额头上的汗笑道:“在家里的时候,你成天帮着你儿子抓小蜗牛玩,祸 害蜗牛。现在遭了蜗牛的报应,变成蜗牛的爹了吧?你看你,现在爬得就比那些真 蜗牛还慢了。” 边大强气喘吁吁地摇晃了一下,想骂边小鱼,还没骂呢,边小鱼就看见边大强 把冰箱刮在了楼梯扶手上,划出了两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走出楼洞,男主人看见边大强背上的冰箱被划了,还没等边大强把冰箱放下, 他就拉住了司机的胳膊,说你负责的,你看看冰箱,划成这个样子,怎么办? 司机看了眼边大强,说:“会不会是你们原先就有划痕?” 边大强放下冰箱,喘着粗气说:“可能是我刚才划的,我走到三楼的时候,是 觉着蹭了一下子。” 司机横了眼边大强,说:“你觉着划了,那你就负责赔偿。我们事先说得明白, 谁损坏了客户的东西,谁就负责赔偿。” 边大强心里窝囊得难受,骂边小鱼这个狗日的,又拉着他来干这种出力不讨好 的活。他嘴里说:“我又不是故意划的。” 男主人瞅了眼边大强,沉思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要你们赔了,到时 候结账的时候,少给你们二十块钱搬运费。” 边大强好像得到了赦免一样看着司机,司机说:“你看我干什么,客户少给的 钱,肯定得从你的工资里扣出来。” “凭什么扣?人家客户都说不用赔了。”边小鱼一步站在了边大强跟前,理直 气壮地说。 司机说:“客户说不用赔了,但他要扣掉二十块钱的搬运费。这不还是变相的 赔偿?” 边小鱼还要纷争,边大强拉住了边小鱼,说:“赔就赔吧。比起那四千块钱来, 这二十块钱算个屁。一泡狗屎踩脏了鞋底,两泡狗屎还是一样脏,大不了赔完了就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