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掌灯时分,止净洗了手,坐在蒲团上,老僧入定般。天气有了丝丝寒意,入夜 的被子薄了许多。止净敲着木鱼,单调的木鱼声响在静夜,瘆得心里发慌。敲了一 阵后,不敲了,停在那里。透过寺门,寺院里罩着一层光亮,止净知道夜空的月亮 开始圆了,正拱在远处锯齿形的山峦间。再过几日,就是霜降节气了。止净心里难 受,便披了衣服,沿寺院的台阶步月而出。 入夜寺中一灯孤,青影壁上兀自动。寺里没拉上灯泡,止净遵守方丈立下的规 矩,点菜油灯,菜油盛在一碟子里,半夜时分,还得起来添一次,免得灯熄了。夜 间的风穿过钟罩,吹出金属质地的碎音,不时远远地响一下。 山林萧条,被如水的月华照得疏朗一片,天净地肃。止净的眼看着菜园,菜园 里种下的菜种还没钻出地面,过季的菜全刈了,显得整洁干净。月夜中,菜园在止 净的眼前又变化开来,那些梅树凸现而出,长着细小的苞。止净迟疑,脚步踉跄, 看见梅丛中立着一个人。近来止净的精神状态不佳,老是疑神疑鬼的,眼前总是无 端地生出各种奇异的情景。一个人守着偌大的寺,的确孤清。止净知道自己的心从 来就没安宁过。 “谁站在那里?”止净冲站在菜园中的人喊了一声。 “法师,是我。”止净听出是那个女人的声音。 止净的脚底一滑,差点摔跌,忙定了定神,说:“你什么时候来的,站在那里 干什么?” 女人的步子迈得快,几下就站到了止净的面前,说:“法师,我来了一些时间, 听见你在敲木鱼,不好进去打扰,所以到菜园里走走,没惊着你吧。” 止净说:“这么晚了,施主这次来,又有什么事么?” 女人说:“隔了这么久,怪想的,于是便来了。” 止净弄不清女人什么意思,是想她的丈夫,还是想寺院?犹豫了一下,说: “施主,你还是趁早回吧,别耽误了时间,有什么事情下次再来如何?” “法师,难道不想让我进去坐坐?这么远来一趟不容易。”女人说。 “这有违寺规,入夜不可让女施主进寺。”止净粗着声音说。 “什么寺规,你就忍心让我站在外面?” “施主,不必固执。”止净说。 女人没理睬止净的话,坚决地进了寺。止净没办法,只好跟着进去,脚步迈得 趔趄,心里也颤颤地慌着。女人坐定,轻轻地喘了几口气,说:“我只想坐坐,别 叫我去看什么骨灰盒。”女人说着,从身上掏出一样东西,放在止净的面前。止净 看见那是一个手机,上面的灯不时闪动着,闪出红绿的光来。女人喃喃说,要送止 净一个手机,以后有什么事打电话就方便。 止净说:“我用不上的,也从没想过要用这东西。” 止净的眼睛斜向一边,不敢看女人。但他还是看清了女人穿着一件开口低的薄 毛衣,胸前一抹白得耀眼,胸脯鼓着,沟壑都看得清。止净的脑袋“嗡”地一声, 身子一歪,有点把持不住。 女人按了手机一个键,里面发出悦耳的音乐,很快,女人又按停了。然后说: “法师还是配上手机吧,我去过很多寺院,见那里的和尚都有手机的。” “施主,为何要强人所难,我还是去给你沏杯茶吧。”止净直起身。 女人没阻拦,笑容可掬地看着。止净只好去沏茶,沏了很长时间,才踱着方步 端出。茶放在桌上,热气袅袅,茶味溢满空间。女人说:“法师沏的茶肯定好喝。” 止净的脸微烫。女人又说:“法师,你根本不知道我的痛苦,要是你的茶能彻底消 除我的痛苦,那该多好啊。” “施主若能心无挂碍,就是大自在,那还有什么消除不了么?”止净说得结巴, 中间还绕了几次。 “法师所言极是,可又有几人能到那一层次呢?”女人笑了笑。 止净忽然说:“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女人还是笑着说:“我也听到了,莫非是这里面还有什么人?” 止净说:“是你丈夫的脚步声,我经常能听见的。” 女人并没生气,朗声说:“法师说笑了,死人还能变出脚步声?别是自己吓自 己吧。” 止净没回答女人的话,头壁沁出一层汗。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滚烫,烫 了舌头,又沿着喉咙口烫下,直到腹中。他感到腹中一阵绞痛,忙伸手捂住。女人 看出了异样,问法师不舒服?止净点着头说,有一点。女人像是明白了什么,盯着 他看,目光像是要从他的肌肤透进心脏,找到他撒谎的根由。女人的脸色不好看, 眼里汪着一层水,欲坠未坠。女人是如此地孤苦无助,她的不幸似是止净造成的, 而止净却不给她安慰与帮助,反要拒绝她。 止净的心涌上柔情,他坐不住了,几乎立刻要冲了上去。止净心里反复说,自 己是要还俗的,难道还要受佛的拘束么?今晚,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个因缘的所 在。 突然,止净感到桌底下,女人的一条腿靠了上来,贴着他亲近。止净让了一下, 女人的另一条腿顿时夹上,令他无法动弹。女人身子前倾,胸谷尽显。止净挣扎, 暗暗用着劲,小腿部分挣出。女人不说话,静静看着他,任他怎么努力,脚掌却挣 不了。女人的手伸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他的头上。止净感到了一股热气,头被吸在 女人的掌心。 女人吐出了一个词,暧昧而含糊。止净的身体立刻摇摆不止。 女人说,你不要走,你走得了么? 止净说,我还得做功课。 女人说,我们现在就在做功课。 奴婢轻掀帘幔,走出。女主人还是立在窗前,梅花正瓣瓣凋谢,铺满雪地,一 片血红。女人想,那些雪又载得动这么多的梅花么?尘世无情,她是这绫罗帐里的 一瓣梅,正在枯萎。瞬间,她看到了自己的苍老。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男人忘了 那个诺言,她空守一场。 窗外的梅花正沿着雪径,瓣瓣堆了过来,一直堆到窗前。女人起身,打开木箱, 找出那条白绫。梅花的脚步杂沓,一些飘进窗口。女人哀叹一声,十年了,她恍若 一梦。这个梦,是用了一生为代价的。她的美貌依旧,尽管岁月流逝,她仍楚楚动 人。女人抚摸着白绫,冰冷一下子咬住了她的手。她的泪落在白绫上,成了凝固的 梅瓣。她也曾做好准备,想到了这一夜的到来。 女人开始对雪梳妆,以梅花濯洗。她先揽长发,用玉梳一下下地梳,然后贴上 梅瓣,贴了满满一头,发髻高耸,美目流盼。一枚发簪斜插,从中露出一点绿来。 再洗脸颊,面若梅红,女人用手触摸,肤若凝脂。女人濯洗得慢,不担心时间的流 逝。等一切弄好,女人已美轮美奂。这时,窗外的梅花已堆到了她的脚下,鲜艳夺 目。它们在黑暗与寂寞中穿行,历经岁月,不急不躁,只为今夜而绽,颜色如斯, 形状如昔,它们是光,是丝乐,是一刹那的凋零。榻几上有暖着的酒,是为男人准 备的。男人不归,看来这酒只好自己饮了。女人坐在榻几旁,斟满一杯,手抖动着, 送到唇边,慢慢饮尽,像饮毒鸠。酒入了肚,身子却没热起来,反而更寒更冷。女 人饮一杯,说一句,对着虚空中的梅花喃语。足足饮了半个时辰,女人才直起身, 抛出那条白绫。房梁有些高,女人抛了几次,总算抛上了,再扯下另一头,结了一 个套。女人站在榻几上试了试,踮起脚尖。还有什么事情没办妥么?女人抓住白绫, 认真地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留恋的了。移开榻几,女人搬来凳子,站了上去,双手 抓住白绫,头伸进那个套里,顺势用脚勾了一下凳子。 梅园的风大了,花瓣四散地吹着。这时,奴婢听到了马蹄声,从雪地传来,越 来越清晰。奴婢知道男主人正急着赶来赴十年前的约定。男主人没忘十年前的诺言, 且承诺了。奴婢欢快地叫着,急奔女主人的房间。推门的瞬间,眼前一条白绫挂在 风中,梅花飞舞在房内。奴婢泪涌双眼,无声地蹲下身,被无边际的孤独与寒冷包 裹。 月光淡了下去,梅林于雪的映照下,披着一袭暗红,如一条淌着血液的河。梅 花缤纷散落,一片狼藉。梅林一夜开过了头,离衰枯就不远了。 一大早,止净无故地撞了一下寺钟,钟声悠扬,回荡在空山静水处。听着钟声, 止净的身体一阵发飘,仿若一团轻柔的雾裹住了他。女人立在止净身边,正看清瘦、 淡远的山,嘴角隐着一丝笑意。止净想到自己辜负了方丈,如方丈所说,先剃了度, 再还俗不迟。他真的还俗了,自方丈圆寂后,他从没早课静修过,偶尔的礼佛、敬 香、请经书,也都心不在焉,至于晚课打坐,做得就更少了,只专心侍弄菜园。 现在,临离寺前,止净撞了一下钟,把这槌钟送给了自己。 如同纸上的画一般,山很安静,寺也安静,连人的影子都是安静的,却有了苍 茫的古意。女人挽着止净的胳膊,沿菜园的小径走。在这虚静的状态中,止净出修 返尘。恍惚中,菜园里刚钻出地表的菜蔬又不见了,只见一园的梅树静立,梅花开 得正艳,雪光与梅香迎面扑来,令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