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棵粗壮的白杨树舒张手臂样把大大的杈子斜过来,触到窗框上,差一点儿就 探进屋子里来,摩挲独坐窗前人儿的脸庞。只要这坐着的人一抬头,侧过脸去,就 能穿过树枝的罅隙看见弯月在被秋风扫拂得愈加辽远的天幕上划出隐隐的印痕,月 儿恰在最细时候,天空的底子依旧是蓝,蓝得金红明艳。 但邓绰不往外面转头,这可能跟她僵硬的坐姿有关。 她这是在等待。使生命僵硬的一种等待。那人是必来的,这她知道。那发生几 乎也是必然的,那使她瞬息成为另一个人的重大发生。竭力降伏意念,却还是无法 做到不想象,乔百川将以怎样的开场完成对自己的侵略?拥抱,亲吻,然后……这 间屋子是这样小,小得一步就能从写字台旁迈到床跟前。 心里刮过一股冷风,浑身骤地起了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抓过笔,和笔记本 子,她想要写字。对于她,这是能够使自己宁定下来的行为。但是,翻开笺页,笔 却迟迟不见落,却是读了起来,那上面她自己的文字扯住了她。 锲入是从这个地方开始的。 又几天后,午后,我去打开水,院子里有许多人,在搬运货物,锅炉房里有女 服务员在弯腰洗衣服。我打水,打满了,临转身的一瞬,回头看,竟对视了一双明 亮的眼睛。他在那里出神地看着我,一眨不眨的样子,眼神里满是喜爱而生的惊奇, 大概我俯首打水的姿势对于他是一种吸引,在他看来,是如一幅画一样的。他没防 我会转头来看他,收不回那真实的表情去,那是一种痴痴的,从深情里流露的,有 些怔忡,有些呆。 …… 如风儿轻轻拂过水波,邓绰面部的僵硬被微微而起的笑意消融了。记忆用看不 见的笔画出了一个轮廓:不高的个子,偏瘦些,正是成长的年龄,脸孔很小,梳平 短的头发。 她想起那个男孩子了。 那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她称之刚退了少年,入了青年的一类。在他这儿,少 年的痕迹还要偏浓些。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晚上。那是她住来这大厦二十多天的时候,那天又一 次地把房间钥匙忘在房子里了。她也是去楼下打开水,回来就不能再进门去。惶惶 又往楼下跑,要去求助锅炉房里烧开水的老人,上次就是老人喊人来给帮的忙。但 老人偏巧不在。便只好自己去寻曾经帮忙的那个男子。在大楼的后门口,她与男孩 子迎面遇见。 其实那并不是第一次她看见他,此前曾有过一次的,她到一楼的服务台上打电 话,他站在里面,代替往日那个穿红衣的女孩收费。 男孩子立刻热心地帮她找起人来,问,是小付吧?然后就大声地喊:小付!小 付!小付恰巧来了,不吭一声,却是一副很好求的神情,听着她充满抱歉的叙说, 虽未表态,已然同意了。偏这时有人叫,说是锅炉坏了,非得小付才能修。 小付去了,她便与那男孩子站在那儿说话。城市里的夜晚与月亮没多少缘的, 四面高楼里的灯白光光照着,使得黑暗不能够彻底。 男孩子指着对面的一排平房说,他就住在那里。 邓绰眯起眼睛看,夜色使物体不能真切,但她知道那是些很简陋的房子,她留 意过的,还以为是用来堆放杂物的。 就是那天,她知道他十八岁,没有考上高中,也没有读书的兴趣。她问他在这 儿每月挣多少钱?他笑着答说是给他大娘干呢。这里的女老板是他大娘。她可赚了 不少钱!男孩子认真的样子:前些年火着呢!连散餐都天天爆满……就最近一个时 期不行了…… 也是那天,她看见他心上荷角样初生的爱情。 最先是羞涩,她问他挣够了钱干什么?他笑,不答,样子很是羞赧。她觉得有 趣儿,便逗道:就是娶媳妇吧?他更害羞了。她笑起来,教给他说,娶媳妇不要太 早,过了二十五岁才好,要不就不自由了,人家会处处管着你。他羞得低下头去, 不知羞成什么样儿了。 他问她年龄,让他猜,猜了个二十三四岁,递进而上,也不过二十七八岁。问 职业,又让他猜,仍是不能猜出,说,反正可不是教师。问为什么?仍是说不出: 不知道,反正教师可不是这样的…… 那再猜猜看,是干什么的? 猜不出,羞羞地笑。他的知识,范围太小。 她说:画画的,像不? 这回像了。 就是这时,她忽然发现,他显出一种异常的兴奋和羞涩,弄得欲言又止,一时 似是话都不知该怎样说了。她轻轻叹息:爱情来到了这男孩心间了。 初临的爱情,使生命显得多么干净呵! 邓绰把心里这句轻叹,轻轻写在笔记本的上沿,算是对这一段文字的注。 这样写完,生命内部的僵硬也松解了些。便站起来,不经意地,踱步外面。走 廊尽头是一面西窗,她常在那里看夕阳。今天却见那太阳红红的,一半隐在黑云里, 一半露在外面。那黑云像刀切绳拉的一样直,而那红日的颜色实在奇特,只在某些 清晨,太阳才是那样的,但也不是就红成那种样子。 看来这真的注定了是一个不同寻常的黄昏呵! 如果竟是与自己倾心相爱的人儿如此约定今夕,那该是何等的人生幸福!乔百 川为什么就不能是那个人儿呢?他应该是很难有匹敌者的出色了,终归是不能夺她 之心。这世上究竟有没有那样的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