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离开十来天,返回来,请他帮助往楼上搬那个大纸箱。他一个人搬,是太吃力 了。开始他却不承认,到三楼时,不行了,歇了一气。他说开始他就曾住过这个房 间,也是为一次大型会议倒房子,搬到底下后院去,再就没上来。我选了这一间, 一个原因是它的门上天窗不是玻璃,是一块厚木板,有特点,似乎也安全。我叫它 515 ,是按着左右的房间号顺过来的,其实它的门框上并没有标号。 他没有立刻离去,在靠窗的床边坐下来,不说话。我有意地找几句话问他,他 回答得也极简单。我便打开着门,亮晃晃的日光灯下,整理着凌乱的皮箱、纸箱、 衣物、书籍。把他当成小弟弟样支使,帮我洗杯子,擦皮箱。 他忽然停住手,抬起头来看着我,说,姐,其实这些天我也没在这儿,也是刚 回来。他是回家去了。他的家住在繁水南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中秋节快到了,大 厦给员工们发自己做的月饼,他也得了一份,他是去往回送。他跟我说,这次的回 去,不光为这个,还有一个重大的原因。他拒绝了大娘的一个要求,怕挨她收拾, 回去躲灾。他神秘地问,姐你知道吗?这大厦的职工都要遭扣钱的。我想起有一次 那个守吧台穿红衣的女孩子诉说的心事。那天她刚刚挨了女经理训斥,情绪很低落。 我恰在旁边,等那满脸横肉的女人走开了,便温言安慰。女孩愁愁叹口气,说挨训 倒没关系的,咱是打工的,就怕的是挨扣钱。说她之前曾有一个,干她这一角,管 吧台的商店和电话,一个月下来,清库,差了两千四百元钱。你说这小货店的货一 共能值多少钱呀?是那姑娘的爸爸来付了钱才终了的。说起来,那是阿拉坦花的妹 妹,跟经理也有亲戚呢。女孩担心哪天自己也被这样宰一下,说阿拉坦花也担心, 毕竟她们年龄小,斗不过他们的:那个保管,姓马的,最坏了! 女孩说着忧从中来,表示想离开,不再在这儿干了。现在想找份差事不容易的, 我知道。于是劝说:她们不是没有扣过你的钱吗?女孩说,下个月就要扣了。说本 单位的人老来这儿打电话,都那么大的人了也没法说,让经理看见了,那就要扣她 的工资,付电话费都不行。本单位的人电话一律要到外面去打。 我把这说出来,随即明白了男孩子拒绝的是一个什么样的要求,就用眼睛看着 他。他懂了我的眼神,也用眼睛表示,我的判断对了。他一霎儿低下眼睛去,说, 本来有一刻他内心动摇了的,大娘答应他从中得到的好处很诱惑,他家穷呢,弟妹 念书需要钱呢。但是忽然间他想到了我。觉得若是做了那样的事,把别人坑了,就 没法儿再见我了。 完全是无意识,邓绰坐到桌前,继续翻笔记笺,停住在这一页。细细看完了, 她心里是笑的,脸上却呈出恬淡的庄严。她记得写这些文字的那一天,是个落雨的 日子,窗外大杨树的叶子被细细的雨滴弄出细细的沙啦声。这之前,她已与男孩谈 过关于爱情了。是在把前头的那一页笔记拿给他看了以后。看她弯腰打水时候的眼 神让他自己害羞了,赧赧地低下头去。后来,后面的一行文字又使他笑起来。它们 是这样的:面对这样的目光,我心亦惊。匆匆一笑,笑得宽容而友好,转身去了。 如果我们年龄竟相仿,那这一望,一遇,说不定也就成了一部传奇。 他问,姐,你怎么知道我看你弯腰打水的姿势是一幅画?承认这是真的,他当 时真觉得像是一幅画,深深留在了脑子里了。 他问,姐,什么叫传奇? 在谈话中,邓绰弄明白,男孩子并不知道这是爱情。他疑惑地扑闪着眼睛:姐, 我觉得你好,愿意见到你,为你做事,就是爱情吗? 她跟他说,其实这也可以不是爱情,是亲情,只要他真的把她当成姐姐。 他摇摇头,有些苦恼地说,不一样的。他家里有姐姐的,跟这不一样的。大概 是苦恼逼的,他后来说出了心里话,为什么老是追问她的年龄呢?是盼望她跟自己 只差几岁。姐,你看着小着呢,跟我们镇上那些二十来岁的姑娘差不多。他满脸认 真的神情。 她终于把正确的情感放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用对待姐姐的心怀相对自己了。于 是看见苦恼像被风吹送的云雾,离开了他的生命。他的笑,清澈而透明。他低着眼 睛,有些难为情地说,可是,姐姐,我还是觉得你好,愿意见到你,愿意为你做事。 她点头,这是可以的,好的。 拈起笔,她又在笺页的上沿,注了一句话:爱而不欲,这就是那最上好的境界 呵。什么样干净的生命才会呈出这幅图画? 问号还没画完,手机又起震动。不用掏出看,就知道是乔百川告诉自己,他已 在飞驰而来的路上了。放下笔,她忽然感到茫然,朝外面看去,一眼看见月亮就要 消失在杨树罅隙间那一脉烟水似的边痕。杨树不去理会云月,一心想要把自己的手 臂伸到这屋子里来,它不知道这空间的窄仄和远离阳光么? 收回的目光一时似是无有落处,在空气里游移了大半天,才迟迟回向桌面,桌 上的台历进入眼睛,她一眼看见那打开着的画页上,褚红颜色的两个大字:秋分。 今日秋分?心一动,猛想起这正是那男孩子的名字。她还记得他说出自己名字 时刻那一脸的赧然,和紧跟着的争辩似的解释:是因为他出生那天恰巧是秋分,老 辈人说,非得这样叫了名字,才能长命百岁。 真的,那男孩子就叫秋分! 邓绰似是呆了呆,刹那心上已明亮了。站起来,她一点儿都没迟延地,朝外面 走了。她锁了门,下楼。脚步越来越快,因为怕是稍一缓慢,恰跟急急而来的乔百 川撞个迎面。 她心里想,这下,明天再遇见男孩子,就不怕了。她仍然是那个,他干净的心 灵里,应该住在月亮上的人物呢。 她知道明天一定会遇见秋分的,只要她不搬离这大厦,就会在一天的某个时刻 里遇见他。 在林阴间走着,她忽然想起,大厦的楼梯自己细数过的,共115 个台阶。 她知道,这个夜晚,自己会一直独自走下去,走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