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茫然地走着,就和所有走进异国他乡的人一样,眼睛只能看到一米远的地方, 就连自己刚刚走过的地方再一回头,又变得陌生了。我想我应该从当地人的口中打 听到一点关于客车的消息,因为在这个村子里连一处可供我睡觉的地方都没有。这 就总是让我有一种无家可归的苍凉感,我已经走了很多的路,前面还不知要走多远, 来时的那个村子现在在我的脑子里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路上的人还在默默地走着,显得漫无目的。 我拦住了一个男人,那人没有注意到在这条路上还会有人拦他的路,他显得很 惊讶,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旅客。我说:“从这里开往镇上的客车,什么时 候开?” 那人被我问愣了,想了好一会儿,才用手挠着脑袋说:“什么客车?村上向来 没有什么客车呀……你问的是客车吗?” 心里有点恼火,但不敢发作。只好耐着性子,和那个男人解释说:“这儿以前 是有一辆客车,我还坐过的,记得那辆客车是在每天早晨六点钟从这里发车,是发 往庸平镇的。你不知道?难道说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也许我这样的问话过于唐突了一点儿,显然激怒了这个男人。他不耐烦地对我 嚷嚷起来:“你不要侮辱我!我可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合法村民,谁也没有权利对我 的身份提出质疑!” 真的有点糊涂了,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也开始怀疑自己当年的记忆——是不是 记错了地方?或者不是这里;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么回事。 但是,对客车的这份记忆在我的脑子里就如同雪地上躺着的一只死鸟一样清晰 可辨明明白白,那绝对是不容置疑的。 我说:“可是,当年……” 男人没有让我把话说完,就抢过了我的话头,红涨涨的一张脸说:“没有可是, 也没有当年,这是从来就没有的!不信你去问别人。”说完又自己嘟囔了一句: “问谁也是一样。”就径自走了。 真想冲上去揍他一顿。 又转向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蹲在地上用手指头在土面上画着一个丰满的女人 头。画上去就擦掉,再画,再擦掉。我说:“朋友,我向你打听点事儿,我……”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那个人就站了起来,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旅客喽?你可 别问我客车的事儿,我们这里从来就没有过客车,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以后… …以后我就不知道有没有了,反正我没有听说过有谁找过客车。现在,村上的头头 们正在开会,你还是等着吧。”说完那个人就又蹲下,继续画他那没完没了的画。 我知道再也不能从村子上的人那里得到一点儿关于客车的事了,他们都在有意 无意地回避着和客车有关的一切事情。画画的那个人提醒了我,我想我得去找政府, 通过官方或许我能了解到一些关于客车的真实详细的情况。 可是政府在哪儿呢?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一座外形上有一点儿特别的房 屋,一般来说作为一级政府,起码也该是一座小楼。就和我们村上一样,里面坐着 一个个油光粉气的大官人们端着茶杯,呆呆地凝望窗外的白天。可是,这里的房屋 都是一样的,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方方正正地坐落在四面崖壁的山岭之中。既没有 一面旗子,也没有一块表明功用的木牌。 我又对蹲着的那个人说:“那么,你能告诉我,你们的政府在哪里吗?” 那个人只管自己画着,好像不是对我说话似的说:“顺着这条大道往前走,走 满了一百步,你就看到了。” 我丢下了那个人,数着自己的步子,向前走去。每走一步,就有一棵半死不活 的松树。当我数到第一百棵松树的时候,松树就没有了,我看到了一个蓝色的大门。 门照例是关着的,这时我终于发现了一点不同的地方,就在大门的一侧,有一 个比狗窝大不了多少的小屋,里面有一个人正在那儿打盹儿。我猜这是一个看门的 人。 我走了上去,敲门,没有人应。使劲地敲,那个打盹的看门人才从里面走了出 来。来到大门口,站住,他不看我,他只把耳朵朝向我。 我说:“开门,我要找你们的政府办事。” 看门人隔着门对我说:“政府的头头们没有时间接待你,他们正在开会。” 我说:“你先把门打开,我可以等。” 那个看门人摇着头开了门,让我走了进去。我正要继续往里走,看门人却一把 拉住了我的手臂,他对我说:“你不能进去!头头们正在开会,如果你胆敢越过那 道黄线,你将被丢进监狱!” 这时我才发现,在离大门不到十步远的地方的确画了一条黄线。那黄线贯穿了 整个大院。 黄线里面静悄悄的,根本不像有什么人在开会。我不得不站住,看门人一直拉 着我的手臂,就好像他一撒手,我就会冲过那道黄线似的。 他说:“你先到值班室里等着,等他们开完了会,下来正式通知,我才能按照 上头命令决定是不是让你进去。我必须为了你的自由负责。” 我没有办法,只好和那个看门人一起钻进了那个像小狗窝一样的屋子。 门里的地面向下凹陷很深,门口有三级台阶。站在小屋子当中感觉自己好像半 埋在了土里。里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一桌,一椅,一凳,桌子上有一部电话。地当 中还有一个燃烧着木柈的大铁皮炉子。屋子里很热,散发着炙人的潮气,潮气里充 满着一股绿色的霉味。这让我想起了在小老头家里吃的米饭和土豆。 看门人让我坐上木凳,他自己则坐在了炕沿上。我刚要问这些头头们什么时候 才能开完会,不想看门人竟先开了口,只是压低了嗓音,样子好像是怕谁听了去似 的:“你没有听说吗?村子里出事了,咱们村子来了一个奇怪的旅客,他是在昨天 半夜没有通过任何人的批准悄悄进入咱们村子的。还在大路的边上坐了大半宿。你 说怪不怪?后来听说这家伙是来找一辆客车的……这……这可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 看门人的话让我的后背倒竖起一层寒毛,更让我吃惊的是眼前这个看门人竟然 是一个瞎子!尽管他的眼睛看上去是那么明亮而且还瞪得大大的。但我可以肯定地 说:他并没有看到我。 我说:“是啊!那他找到了吗?” 看门人说:“怎么能找到呢?你怎么会问这么愚蠢的话?你知道咱们这里从来 就没有过客车嘛,这是谁都知道的……。” 一边听看门人絮叨,一边四下里望着看。我已经习惯于村子里的人对客车的否 定了。现在我想知道的是头头们在开什么会,什么时候才能开完。我说:“那么, 这个村子里的客车到底给弄哪儿去了呢?”我不经意地问。 看门人立即停止了他的絮叨,歪着脖子静静地听着,脸上露出了惊慌失措的神 情。他说:“你说什么?你怎么会这么问?难道你不是这个村子里的人?那么你… …”看门人跃跃欲试地要站起来。 我说:“是的,事实上我就是那个旅客。” 看门人听完我的话,一下子就又坐稳了。我听见他小声地说:“哎呀我的妈呀!” 之后,就一把抓起了电话,很准确地拨通了号码。电话的那头儿有人接了,看门人 结结巴巴地对话筒说:“报……报告,我发现那个旅客了,他现在就在我……我的 值班室里。他只有一个人,和……和一个破包袱。之后,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细心地听着电话,我希望听到一点新的消息。但电话里除了“嗡嗡”的杂音, 没有人说话。看门人静静地等着,我看见看门人的额头上细细地出了一层汗珠,在 昏暗的光线里,那额头上就像是涂了一层油。他那两只瞎的却明亮的眼睛连扫也不 扫我一下,只是在使劲儿地咬牙。 终于,那头有人接了,听筒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听得居然还挺清楚,那 声音就像锥子一样尖利,把“嗡嗡”的杂音一下子刺得支离破碎:“很好!我们已 经得到了正式的报告,知道了那个旅客已经进入了我们的村子,并且在1470家吃了 早饭。他现在在你那儿,你可以告诉他,除了不让他越过警戒线,允许他在村子里 走动。村长们正在开会研究客车的事,如果有了正式的结果,我们会尽快地向他下 达正式的书面通知。你把这些话如实地转告给他。”女人一说完,就立即挂断了电 话。电话的那头发出了微弱的“嘟嘟”声,“嗡嗡”的杂音也随之叫了起来。 看门人把听筒扣在了电话机上,开始微微地发抖。他转过身,又坐回了炕沿上, 就好像从知道了我就是那个旅客以后,马上染上了瘟疫一样,他都快撑不住了。休 息了一会儿,他向我复述了一遍那个女人的指示,整个过程他那瞎眼连看也没看我 一下。 我走出了看门人的屋子,来到了土路上。太阳在南面陡峭的山岭上冷冷地照着 这个晦涩的世界,路上的人还在来来往往地行走着。 感觉很疲惫,但我无处可去。甚至无法找到一个可以供我休息的地方,这个世 界已经把我抛弃了——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根本就不收留我。这时,我突然想起 电话里那个女人说我在1470家里吃过了早饭。那么1470是谁呢?难道就是那个小小 的老头?他怎么会叫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呢?事实上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名字!只是 一个代号而已。 我朝那个小老头家走去,希望他也许还会接纳我。 空气里飞舞着一些小冰晶,人在这些小冰晶中穿过,它们就打着旋儿围着你转。 小老头儿家到了,那个黑色的大门让我感觉到这是我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熟悉的 了。我像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一样敲门,里面没有人应,我想他老了,没有听到有人 敲门,我又敲,还是没有人应。再敲,也是一样。我猜想小老头儿也许是出去了, 我停下来。这时,我看到大门上方的门楣上钉着一块白铁做成的门牌儿,上面有四 个数目字儿:1470. 我转身朝大路上走去,正要上大路时,我隐约听到身后有了响 动。回头一看,正是我刚才敲的那个大门里探出了两个头颅来,一个灰白,在上; 另一个像是个年青女人,惶惑地躲在下面。也许是看到我回头,两个头颅又立即缩 了回去。大门“咣”地一声关上了。我想不出那个年青的女人是谁,在我吃土豆的 时候,我一直没有看到她,——也许就是和老头发生争执的那个人吧。但看那情形, 我猜我的出现可能是给这个小老头儿和他的家人带来了什么灾难,或者,他再也不 愿意让一个外人来打搅他们平静的生活了。 1470,就是这个小小的老头,这个小小的老头儿是一块门牌号。 太阳还魇魇地悬挂在低矮的天空里,和这村子里的人一样,我漫无目的地在村 子里这条土路上行走着。直到一个手里拿着一张纸的驼背的年轻人拦住了我的脚步, 我惊愕地看着他,他不理会我的那张疑惑的脸,就端起了那张纸,对我说:“第二 十二道命令:鉴于旅客已经来到了我们村子,我们无法不对他做出一些必要的管理。 这位旅客,可以在‘从来有饭馆’里就餐,并可以在这个饭馆里住宿。在此期间, 旅客必须服从饭馆的官方管理员的一切安排和管理。” 驼背的年轻人宣读完了那条命令以后,他要我在那张纸片上签上我的名字。我 照着他的吩咐做了。之后,他又从腰里摸出了一块蓝色的小卡片,那上面零乱地画 着一些红色的笔痕(看不出是什么文字,或者是不是文字)。他要我拿着这张卡片, 就可以到小餐馆里吃饭和睡觉。驼背青年说完了他的话,就在我面前消失了。 把蓝色的卡片挂在裤腰带上,来到了“从来有饭馆”。里面照旧挤满了人,还 排着长长的队伍。我依旧排在了最后,后面就再也没有人加入。这次我成功而且是 幸运地吃到了最后一碗饭,幸亏我的后面没有人了。要是我的后面还有人,那他就 会连一个饭粒儿都分不到。就像开始的我一样。但是我的后面没有人,我没有得到 这次能使我幸灾乐祸的机会。那个胖女人依旧微笑着,把饭递给我。之后就和她的 那些大盆一起消失在了后厨的门洞里,门无声地关上了。 端起碗,挤过一个个人的空隙,好容易在墙角找到了一个位子。实际上没有凳 子,只有一块朽烂的木板。我坐下来吃碗里的饭,这期间,我被寻找客车的事弄得 焦头烂额,神情恍惚。甚至把身边的那些食客都忘记了,因此,当我吃完了碗里的 饭的时候,才发现,小饭馆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垂下头来,回想刚才的事情,却什么都想不起来。好一会儿,才想起我要去 找那个小饭馆的管理员,好把自己晚上的住处安排好。于是我站起身,手摸到了腰 间那个蓝色的小卡片。——吃饭时,卖饭的胖女人竟然没有向我要它验看,这多少 出乎我的意料(这不太像他们的性格)。 一抬头,眼前赫然站着一个灰色的人,他把我吓了一跳。那个灰色的人手里拿 着一张灰色的纸,上面有一些红色的字,就像人血滴在了灰土上面似的。他见我起 来,(并不理会我的愕然)就只管举起那张纸片,对我宣读了起来:“次,第四十 一道命令:鉴于旅客已经得到了村政府的正式通知,今天夜里旅客可在本饭馆内住 宿。在此住宿期间,旅客必须无条件听从乌寒师的统一安排。唯有如此,旅客才能 安下心来等待政府的下一步安排和最后的通知。” 灰色的人宣读完了他手里的命令,照例要我在那上面签了名。就转身朝后厨走 去,就好像他根本没见过我似的。接着,那个卖饭的胖女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来到 我的跟前站住。微笑着对我说:“你就是那个旅客吗?我叫郭利米,是这个饭馆的 经理。乌寒师派我来带你到你的房间里去,现在你就跟我走吧。” 她不停地微笑着,对我的态度就像是我的亲姐姐或亲妹妹。我看不出她有多大 年纪,只是胖胖的和蔼可亲(胖人总是让我看不出真实年纪,尤其是胖的女人)。 我一只手拿着那只空碗,另一只手拿起我的那个包袱,跟着她向后厨走去。 进了后厨的门,里面是长长的一条走廊。玻璃上挂满了黄乎乎的油渍,外面的 太阳光线勉强透进来,里面就黄澄澄灰蒙蒙的。走廊的两侧零乱地摆放着一些杂物, 杂物上积攒了足足有一公分厚的灰尘。走廊里所有的东西在这昏天黑地中都失去了 轮廓和棱角,黑乎乎一堆一堆的,一不小心就会绊在脚上。走廊很长,以我的目光 竟一眼看不到尽头。我们一直在杂物中穿行着,卖饭的郭利米微笑着避过脚下的一 切东西,躲过每一处障碍,灵活地走在前面。这样,走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走到 走廊的尽头。这时我注意到,走廊南侧是一串木门,但看上去,好像已有好多年没 有用过了。那门上面都贴着封条。我有点纳闷儿,这栋房子从外面看并不是很长, 但在里面却是如此的遥远与漫长。我跟着郭利米跌跌撞撞地走了许久,郭利米突然 停了下来,我险些撞到她的身上。这时我才看到,前面是一堵漆黑漆黑的墙壁。我 们已经到了最后一个木门前,我看到门上的封条像是刚刚撕去的,上面还有封条的 旧印,露出黄色油漆的旧色。 郭利米从腰间摸出一长串像小刀子一样的铁钥匙,“叮叮当当”地发出悦耳的 碰撞声。上了锈的门锁被打开了,郭利米推开了屋门。门里面立即扑出一股陈旧的 霉味。进了屋,里面显然是刚刚打扫过,空气里弥漫着朽烂的水汽味,地板上还湿 湿的。篷顶的中央,亮着一管青魆魆的日光灯。屋子里基本上没有什么家具,只有 一张木头床摆放在窗下,床头有一个挺粗的木头墩儿,上面有一只茶壶和唯一的一 只杯子。杯子一侧,有一部灰色的电话。这出乎了我的意料,我没想到,这里还会 有一部电话。而且在郭利米出去以后,我还在电话下面发现了一本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