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记得我已经有两天没有离开这个屋子了。 郭利米走了以后,我也走出了饭厅。外面好像是中午,明晃晃的太阳,把这个 村子笼罩在了一层蓝微微的虚光里。走在街上的人,身上也好像是罩上了一层蓝微 微的光环。我想起了驼背的曲和志向我出示的司机照片,我猜就要等到那辆频频出 现在我的记忆中的客车了,这样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我想我可能明天就能离开 这,回到镇子上去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村子了,出于礼貌,我想应该和这个村子里我曾经接触过的几 个人分别告个别,说一声“再见”。 我按照自己的意思,首先来到了政府的蓝色大门前。看门人依旧坐在原来的地 方打盹儿,他好像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地方。 我上去敲门,看门人被我惊醒了,他从那个小狗窝里爬了出来。就要到门口时, 他突然停了下来,他说:“又是你!那个麻烦的旅客。” 看了他的情形,我有点儿吃惊。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呢?”看门人说: “我知道是你,我闻得出你身上的怪味儿!” 我有点儿纳闷儿地说:“那么你告诉我,我的身上会有什么味儿呢?” 看门人说:“那是一股腥腥的像磨碎了的豆子的气味儿。” 我说:“你开门吧,这回我不是来找政府麻烦的;也不是来和你过不去的,我 是来和你说会儿话。” 看门人迟疑地打开了门我走了进去,和他一同来到屋子里。看门人又要去拿那 个电话,我拦住了他的手。我说:“你不用汇报我来了,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看门人把漆黑的脸转向了我,我在他那瞎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惊慌。“什么? 你说什么?”看门人吃惊地问我。 我说:“是的,那么……” 看门人根本就不相信我的话:“那么你是接到了正式通知了?” 我说:“没有。暂时还没有,但很快就会下来了,我敢肯定!因为村子里的头 头们已经为我安排了司机!” 看门人的脸恢复了原样,就像刚才身上背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这会儿才放下了 一样。 “你说你就能走了吗?”看门人鄙夷地说,“怎么可能呢?这可真是一个莫名 其妙的想法,就像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有什么事能在正式通知都没下来以前就说他 知道结果了呢?这可真是一个新鲜事儿!我还是头一回儿听说呢!” 我不再理会这个瞎了眼睛的看门人了,我说:“我来就是和你道个别!不管怎 么样,我们在这个村子里算是认识的人了。”我说完了这句话,就站了起来,我对 他说:“我这就走了。” 看门人没有阻拦我,而是把我送到门口。之后,门“咣”地一声在我身后恶狠 狠地关上了。 在我的大脑里,我删除了这个瞎了眼睛的看门人。 离开政府,越过土街,走进巷道之中。巷道里阴森森的,一个人也没有。每一 扇大门都漆成了黑色,都关得死死的。 我向右拐了一个弯儿,就来到了“1470”号门牌下。我上去敲门,敲了三次以 后,小老头从屋子里很不情愿地走了出来。他边走边嘀咕:“是谁呀,这几天真是 从来没有过的麻烦。”当他从门缝里看清是我的时候,他一下子站在那了,就像被 钉子钉住了一样。 我笑着说:“老人家,是我呀。给我开开门,我可是来和你道别的。” 老头看上去比那天还要苍老许多,头发全白了,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他不情 愿地为我打开了门,但不放我进去。我本来是要谢谢这个小老头的,不论怎样,那 天要不是老头给了我一碗米饭,我一定会饿得够呛的,虽然我是付了账,但老头完 全有理由不给自己找麻烦,我也没有理由说人家什么。 我说:“老人家,我猜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那天你帮了我的大忙,我来和 你道个别,谢谢你了。” 老头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说:“没事了吧?我就不放你进屋了,我还有许多 事情要做,我……。”小老头似乎找不到还有什么是不放我进去的理由,神情闪烁, 目光游移不定地转身进去,把大门关上了。 我离开了“1470”的家来到了土街上,远远地就看见郭利米站在小饭馆门口向 我招手。我紧走了几步,来到她面前,我说:“有什么事吗?”郭利米微笑着对我 说:“卢中辉找你呢。”果然卢中辉从里面走了出来,我看到他手里捏着一张纸, 到了我跟前就端起来向我宣读那道命令:“次,第七道命令:鉴于旅客和郭利米已 经出现了那种叫人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我们也只好承认你们的情人关系,但你们也 只能限于情人的关系,因这种关系一出现就带有强烈的野兽行径,背离了这种关系 的最初目的。因此你们不会得到村里官员们的认可,哪怕是做出了结果,也不会得 到承认。我们出于对旅客的理解和关心,才向你出示这道你必须接受的指令:不许 有想要结婚的念头。” 我没有争辩,在纸上签了字。就一把拉了郭利米,穿过漫长昏黑的走廊,回到 了那个屋子里——墙壁上的凹陷里立即现出了那只白色的眼睛——我没有理他。对 郭利米说:“也许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我和你的事儿不管上头怎么说,也不管 他们是不是承认,我都会对你负责的,我可是一个敢于承担责任的人……” “你说什么?”郭利米没等我说完就一下跳了起来,“我和你有什么事儿了? 你说你要为谁负什么责?有人要你为他负责了吗?” 我有点儿懵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支支吾吾地说:“你不记得了? 我们……我们在夜里的事。” 郭利米对着我轻蔑地微笑着,她没有理我刚才说的话。她说:“你可真是一个 不可思议的人,你竟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就好像你接到了上头正式的命令了似的— —你接到那个命令了吗?” 额头在向外冒汗,我笨拙地让郭利米坐下,我说:“是的,我还没有接到上面 的通知,上头是不是让客车开通了我也不知道,但那个驼背的曲和志已经向我说明 上头安排了司机,并且还要我选择了其中的一个。这不就是意味着已经办妥了吗?” 郭利米听了我的话说:“你说的这是些什么呢?这些都是你想象出来的吗?我 要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主观臆断地想什么就是什么,这样对你很危险,一切你应该 听上头的……。好了你准备吃饭吧!” 郭利米要出门时,又回头对我笑着说:“以后你可千万别胡思乱想了,老老实 实地等上头的正式通知,这样你就会过得很舒适。”郭利米说完就离开了屋子。 我愣愣地坐在床沿儿上,我开始怀疑起自己来了,刚才那个女人是这两天和我 在床上翻云覆雨时还理直气壮的毫无廉耻的郭利米吗?她怎么好像这么快就忘记了 不到二十个小时前还欲死欲生的爱情故事了呢?或者那不是真的?怎么我好像根本 就不认识她呀?难道真的是我的脑袋出了问题了吗? 这时我看到了电话号码本,我想我还是得和村长通话。也许他作为当局的头头, 他会给我一个说得过去的说法。我拨通了“1002”,那边果然就有人接了。但不是 村长,还是那个自称为女佣的管自己叫“肖龚娥”的人。我说:“找村长。”肖龚 娥说:“你是谁呀?村长可忙着呢!有什么事你就和我说吧,我会转达他的。” 我放下了电话,我想我应该亲自上门拜访才对。 于是,我再一次来到了土街上。我问一个不停地行走在土街上的一个年轻人: “村长的家在哪儿?” 年轻人被我这个不速之客吓了一跳,想了想说:“村长吗?谁知道他家在哪?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我丢下那个年轻人,向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走去。当我说我要问的是村长的家的 时候,大胡子立即陷入了长时间地深深的苦思冥想之中,他仿佛遇到了一个前所未 有的难题,使劲儿地想了又想,后来,他认为站着想不起来,就在路边坐下来继续 想。我耐心地等着他,一点儿声音也不发出来,以免打扰了他。终于他站起来了, 我猜他一定是想起来了。——为了我这一点儿小事,让他费了这么大半天的神儿, 我都被他感动了。 大胡子说:“你刚才问的……”他好像还没有从那悠长的思想中摆脱出来,我 猜不出他要说什么,也许是要提醒我注意。我就连声说:“对,对、对;对。对… …” 大胡子点了点头,慢条斯理地说:“你刚才问我的是什么问题啦?” 我差点儿就要让他给气哭了,我说:“我不是问你村长家在哪儿吗?你想了半 天咋还想忘了?” 大胡子想起来了,马上说:“你是问村长?嗯……村长有家吗?” 我真是想不到,大胡子会又转回头问我来了。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他就放心了似的说:“那我也不知道。” 我转身朝巷道里走去,我想他们都有门牌号,我可以慢慢地循着门牌号找,不 就可以找到了吗,我干吗问他们这些人呢? 村子里的房屋很整齐,一排一排地像列开的队伍。 为了不走冤枉路,我想从村西头第一家开始查起。最西头的第一家门牌号是: “1967”;第二家是:“1954”我吓了一跳——原来这门牌号竟不是连续的——我 又依次看了几家,它们证实了我的看法,第三家是:“1973”;第四家就是:“1964” 了。 我不能按照门牌号的顺序找人了,我必须一家一家地看清每一个门牌号,一个 也不能落下,直到我找到村长的家为止。 我又开始了漫长的旅途了,我像电报机一样,过滤着每一个数目字儿。这用去 了我大约一天的时间,当我走到最后一家的时候,我疲惫地坐了下来。 我没有找到“1002”这个门牌号,连“1 ”后面跟“0 ”的门牌号我也没有找 到。村长的家的确是不存在的——也就是说:在这个村子里根本就没有村长的家。 土街上的人没有骗我。 我最终放弃了寻找村长家的打算,回到了“从来有”小饭馆。 小饭馆里没有一个人,不是吃饭的时间。我熟练地躲过走廊里的每一处障碍, 来到了我的门前。才要开自己的房门,我突然发现平日给隔壁管理员送饭的小门儿 没有关上。我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从送饭口向里看,那个庞大的黑影依旧半躺在床 上,呆呆地望着墙壁上的凹陷。和我第一次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就好像他一直就 没有动过似的。连我出现在了他的送饭口里了他也没有看我一眼。我失去了兴趣, 回到屋子里。 郭利米和那个驼背的曲和志、灰色的卢中辉都在我屋子里默默地站着,他们在 等我呢!我径直走到自己的床边,坐下,我累坏了。 驼背的曲和志带给我的命令是:“第二百九十九道命令:鉴于旅客仅凭借自己 毫无根据的想象,就自以为可以给自己下一个不负责任的出行日期,并以这个日期 为根据,无休止地在村子里举行告别仪式,这种幼稚的荒唐可笑的行为体现了旅客 头脑的简单。关于客车的事,到目前为止,并没有一个准确的通知。以某种不确定 的条件去推测某一个结果,这样的做法是很危险也是很荒谬的。村子以负责任的态 度向旅客提出:立即停止任何一种告别仪式。” 驼背的曲和志读完了命令,要我在他的命令上签了字。就出去了。 卢中辉走了上来,站到了我的面前,对着那张纸念道:“次,第十三道命令: 鉴于旅客经常性地使用电话骚扰村长,已经严重地影响了村长的正常工作,同时也 会影响会议的进程。为此向旅客发出正式的通知:不准再往村长家打电话。” 我没有说什么,就在上面签了字。 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和郭利米,她微笑着对我说:“你应该耐心地等待着上头 的正式通知,马上停止那些不合规矩的做法。” 我躺在了床上,我说:“你忘了关闭管理员的送饭口了。” 郭利米说:“那是每个月都有的开放日,要在明天中午才能关上呢。” 我胡乱吃了一口郭利米给我留的饭,就在不停的推搡中睡着了。 半夜的时候郭利米推醒了我,我坐了起来。看了一眼桌子上的电话,我抓起了 电话拨了“1002”这个号码。那边马上就有人接了,就好像知道我要拨电话儿,专 门在那儿等着似的。 我说:“村长大人吗?我是那个旅客,我想知道会议进行得怎么样了?我明天 能不能离开这?” 电话的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传来了一个嘶哑的声音,那声音就像大风吹过干涸 的河床,发出的尖厉的哨声。那个声音对我说:“尊敬的旅客先生,我们正在努力 把客车的事儿做好,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听从村子里的每一条命令,你会过得很快乐 的。你必须放弃一切想法,安心地等待……”他的话好像并没有说完,电话就挂断 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跪坐在床上的郭利米,她正微笑地看着我,我奇怪她这么一个 善于听从命令且尽心职守的人刚才为什么没有阻止我呢?我没有向她提出这个问题, 什么也没说,倒下头就睡去了。 也许外面的天已经亮了,我坐起身的时候,驼背的曲和志就已经站在我的床前 了。他端起那张纸上来就念道:“第九十九道命令:鉴于旅客迫不及待的心情,我 们表示非常的同情和谅解。经过了大量的工作和多方的努力,今天我们向旅客下达 正式的通知:在村子里找不到客车。”他依然让我在那张纸上签下我的名字。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从腰上摘下那片能给我带来食物和睡床的蓝色卡片儿,交回到郭利米手中。 我对郭利米说:“我今天就回大马厂河村了,我等待的客车原来根本就不存在。” 临出门时我想再拨一下“1357”这个号码,但我马上就失去了兴趣。 离开村子的时候是在白天,我身上还是背着那个包袱,那里面依然什么也没有 ;天空里有半块月亮,就像是被艺人丢弃了的一枚剪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