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清早,墨萍就接到电话,墨县口音,女的,自称是老邻居。她说你婆婆脑梗塞 又犯了,你公公要照顾老伴,小萍没人管了。 小萍没人管了?墨萍听了这些一开始是一头雾水,接着是纳闷,就问了对方一 句,葛涛不是在墨县吗?葛涛是墨萍的老公,在墨城园林局工作,副处级干部。 对方说了句不知道,仿佛有什么隐情。然后电话挂了。 墨萍赶紧打老公的电话,拨了几次,电话在服务区外。她又赶紧给葛涛的姐姐 打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外甥女,她喊墨萍舅妈,说话总是口无遮拦,大大咧咧。她 说舅舅8 月份说是去出差,和一个姓胡的女办事员一起去了庐山。说要调查研究一 个什么现代的园林格局呢。八成是去度暑去了吧。他们不带我去,真小气…… 墨萍笑了笑说,以后我带你出去吧,怎么样?墨萍当时随便说说,她现在已经 忘记了外甥女是怎么说的,是高兴还是拒绝,她已经不记得了。 墨萍想起来了,7 月份小萍放暑假的时候,葛涛曾经对她说过,当时她正在看 副总经理交给她的墨平涂料有限公司第三季度财务报表,今年石油的价格波动很大, 涂料质量也不稳定,她一直怀疑公司有人从小渠道进了私人的石油。她看着那些数 据,眉头紧锁。葛涛在她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目光深陷,不住地叹气,说他很烦, 有些受不了。她问他受不了什么? 不知道,反正是难受,说了也没用,你又帮不了我。他一摊双手说。墨萍停下 手中的事看了看葛涛,她觉得他的确很疲倦,两条鱼尾纹很暗,使眼神显得冷冷的。 她说,别烦了,睡吧。 他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说不烦就能不烦么?说了跟没说似的,算了不跟你 说了,跟你什么也说不清楚,还是不说的好,反正你也帮不了我什么!这日子真难 过,我恨不得离开墨城,永远消失…… 姓胡的女士?墨萍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旋即微微一笑。仿佛这一笑就把所 有的东西笑过去了似的。 她放下电话,想到得回家收拾一下。自从小萍去了奶奶家,墨萍就搬到公司来 住了,那个家空了。在公司住可以免去做家务,上班省时间,吃饭可以在公司食堂 打现成的,她住的房间每天有公司的卫生员来打扫,并且还帮她把窗台上的一盆夜 来香(她不喜欢养玫瑰)浇得很妖艳,一举多得。就这样,她把做钟点工的吴妈辞 退了。家里的房子锁上了。现在家里不知道什么样子了,她想,应该打电话给吴妈, 让她继续过来做钟点工,今天就来,把家里打扫一下,通通风,尤其是小萍的房间 要好好收拾一下,被子衣服都要赶紧送到干洗店去洗好,家里的餐具要重新消消毒, 电路检查一下都是不是好的……她拿出手机,点击“电话簿”,开始翻找“吴妈” 字样,找了半天没找着。看来没存在手机里。吴妈不常联系,一定是写在哪个本子 上了。她平常总是喜欢把电话随手写在日历上,她翻出去年的日历,一页页地找, 上面全是家具厂负责人、石化公司联系人、车木厂老板的电话,还有一个火葬厂的 电话,没有吴妈的电话号。她又翻出自己的电话号码簿,这是出外办公随身带的, 上面横一行竖一行,杂草一般,潦草地写满了电话号码,有记者的,各号商人的, 有记不得的人的,还有自己也看不懂的。她好不容易找了半天,还是没有吴妈的电 话。她打开抽屉,看看那些纸片上有没有,又看看是不是写到哪张名片上了。都没 找着。 突然,她想起来了,吴妈是葛涛找来的,只有葛涛知道她的电话,而且平常有 什么事也总是葛涛和她联系。去年夏天,正是家里最繁忙的时候。小萍呆在家里已 经一年多了。她一个人把自己关起来,除了吃饭,怎么也不出门。她劝、葛涛哄, 邻居王大妈来劝,甚至还请来了她往日最要好的同学,没有谁能劝她出门。她每天 看电视,凌晨的时候总是听见她在抽泣,闹得夫妻俩半夜就得醒过来,观察动静, 生怕孩子哭坏了。一个星期下来,葛涛和她,每天都是一副黑眼圈,像两个熊猫。 葛涛找了好几个学校,都没人敢收留小萍。是啊,一个学生被老师批评了两句,就 产生了这么严重的精神障碍,谁敢再收留她呢。家里人都急死了。 一个月下来,小萍的房间一打开就是一股恶臭酸腐的味道。袜子东一只西一只, 床底、抽屉、书、试卷里面和窗户上到处塞的是,内衣都黑了,丢在电视机上,地 上到处是饼干袋。鞋也是,布鞋和皮鞋在墙角码成一堆,分不清哪是哪了,一扒开 臭气熏天。好不容易,葛涛和心理医生把小萍带出去了。就那么两三个小时,墨萍 必须把小萍的房间好好整理整理。墨萍看着小萍出了院子门,慌慌张张地又是抹桌 子又是擦电线和窗户。房间里得通风,所有的窗户打开了,炎夏的热气直往里喷, 一进去就是一身汗,头发都汗湿了,贴在脸上东一绺西一绺的。那个房间热得人发 火,心咚咚咚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自从当了董事长,墨萍是很少干体力了,突然一 下子来这么多活,她还真吃不消,心里烦躁到了极点。她想打个电话从公司调个人 过来帮忙,但是两三个小时哪里来得及啊。隔壁左右的邻居又都是高级知识分子, 自己家的家务都是请钟点工,谁愿意帮你做这种体力活啊。 第二天,墨萍就郑重地向葛涛提出得请个钟点工。 请钟点工干吗? 我最近工作忙,公司里事务和应酬又多,小萍得要个人做饭给她吃不是?另外 我一姐们胡丽最近美术大赛落选,人家都想自杀了,我总得帮帮人家吧。 帮人家?葛涛瞥了她一眼,你自己都帮不了自己,还帮别人。你家小萍都这样 了,也没一个亲戚朋友帮忙找一个学校。心理医生说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 小萍会好的”——是不是说过这个话还不知道呢。如果好不了就要送到精神病院去。 万一小萍要是好不了,怎么办,这日子怎么过?小萍要是好了呢?总不能让她一辈 子成为文盲吧?到时候要上学是不是?谁帮咱们呐。葛涛把烟头狠狠地摁进烟灰缸 里,一时气急,下眼圈都红了。 她哑了口。是的,谁也帮不了自己,谁也帮不了这个家!但是胡丽——她大学 校友,人很漂亮,画家——胡丽多次考试落败,每次都是差那么两三分。每次落败 她总以为下次加把劲会考好,但是每次成绩比她差那么多的都考上了,她就是上不 了。看来胡丽的事暂时是不能提了,她也的确帮不了她什么。她不是胡丽的主考官, 在美术界也没有关系和后台,就是见了胡丽也只有陪着干叹气,陪着她伤心。一点 用也没有。 她看看葛涛不断地坐在那里用手搓着脸,眉毛扭得像麻绳。她知道他的心情并 不比自己好受,她再说什么也只能进一步把夫妻关系搞僵,她对以往的夫妻生活感 到一阵内疚。 过了半晌,她才小声地说,明天我去找学校,一定要找一个学校接收小萍,钟 点工那是非请不可,工资我来付……她看到葛涛叹了口气起身进房间里去了,就停 住了没再说。 第二天回家,她就看见家里来了一个中年女人,五十岁上下,打扮得挺整齐, 一身黑色的衣服看着很清爽。因为正犯牙痛,有半边脸看起来略有些大,嘴巴咧着, 说话不大自然,喔喔哇哇的。葛涛叫她吴妈。吴妈很客气,叫她葛夫人,她还是第 一次听见人这样称呼她,她想笑,觉得这个吴妈还真有趣。吴妈干起活来也很利索, 别看人五十岁了,擦玻璃能站在窗台上,一点也不紧张害怕。更重要的是,吴妈一 个人在家干活的时候,小萍还偷偷地从房间里出来看着她,看她牙痛的嘴,一点也 不排斥她。吴妈对小萍笑笑,顺便把小萍的房间也收拾得很干净。 这些让墨萍夫妻俩看着由衷地高兴。但是除此以外,小萍其他行为并不见好转, 依然是怕人,封闭自己。 吴妈干活很利索,每次干完了就走,也不留下吃饭。夫妻俩都很感激她,虽然 她并没有使小萍的病好转,但是墨萍和葛涛就是觉得应该感谢她。有一天,葛涛看 吴妈擦干净了地板,洗完了碗正准备走。葛涛当着吴妈的面提出要给吴妈加点工资。 十元一个小时也太少了。墨萍其实也早有这个意思,就赶忙拿出十五块钱,说,吴 妈,您太辛苦了,您就把我们家当您自己的家,有什么要求以后就提出来吧。 吴妈只拿了自己应得的十元钱,剩下的五元钱,她放在桌子上,说,葛主任 (葛涛其时只是一个办公室副主任),葛夫人,这五元钱我说什么也不能收,你们 自己留着多花点心思在小萍身上吧,多可爱的孩子啊,可惜……你家里的情况我都 知道了,我一个老婆子也帮不了你们什么忙,就干点家务,哪敢多收钱啊。 墨萍和葛涛不解地互相看了一眼,墨萍说,吴妈,您有什么要求您就提吧,别 客气。 吴妈摇了摇头,洗完了手,就告辞了。 墨萍后来才知道,吴妈今年53岁,她一生没有生育。可能正因为她没有生育, 心怀内疚,对丈夫总是百依百顺。不料,丈夫去年中风偏瘫在床上。她的生活就发 生了转变。她卖掉了丈夫的一个“小麻木”,自己出来做钟点工。一方面,丈夫要 治病,另一方面还要给自己贫苦的乡下妹妹寄点零钱,多年没有回去团聚,寄点钱 总是需要的。她丈夫现在在用针灸治疗,每一次请一个医生到她家里去,头上,手 上,脚上都扎满了针。扎完了针吴妈就按照医生的吩咐提插针柄。医生说往里来回 插,她就来回插。医生说转动针柄三圈,她就转动针柄三圈。她现在知道了,丈夫 扎的针分为木针、火针、金针、水针和土针,哪些针能提插,哪些不能,哪些可以 转针柄哪些不能。每天吴妈把自己家洗擦干净了,喂着丈夫吃了才出来做钟点工。 有一天,墨萍正去墨城西郊和一个车木厂谈涂料生意。路很不好走,车一路颠 簸着,路上的积水和污泥水被车轮碾得哗啦哗啦直响。这时她透过车窗看见一个黑 色的身影,很面熟。谁呢?是吴妈。她看清了。吴妈穿着橡胶鞋正趟着水在和路边 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摇了摇头走了,她停下来又拦住一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又摇 了摇头。墨萍心里纳闷,吴妈是要去哪里呢?找牙医,治牙痛?她一定是在问路。 她迷路了?她想她应该帮这个老女人一把,把她叫上车,把她送回家。路太难走了。 车跟在浪里翻似的。她正准备驱车过去,这时候吴妈又拦住了一个人,两个人说了 点什么,这个人带着她走了。她看着吴妈进了一个小区的一栋大楼,很快她那黑色 的身影就出现在三楼的一个窗户上,她整个人斜斜地站在窗台上擦玻璃,那佝偻的 身子很是让人担心,仿佛风一吹就会飞了似的。吴妈擦了一会窗户又站到屋里一张 桌子上。看来吴妈又找了一份钟点工,她怎么也不明白,吴妈为什么要拒绝那五元 钱而跋涉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再找这么一份破工作。 犟!贱!她从内心里冒出两个字,狠狠地掉转车头径直开走了。一路上她眼前 都闪烁着吴妈的身影,她咧着的嘴。但是她尽量避免去想她,她告诉自己:可怜之 人必有可恶之处! 从此以后,她就再没有提给吴妈加工资的事,直到葛涛把小萍带到墨县老家, 墨萍搬到公司来住,辞退吴妈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