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跟姑父距离最近的见面,掰着手指一数,也得十三四年了。那时抱着孩子去 市区他家时,哪知道敲门没人呢!恰好他回家去拿东西。告诉我姑妈他们一家搬到 马路对面去了。而他也搬回澳头渔村老家。那时,他还帮我抱着女儿,一起到姑妈 新的家里,帮我按门铃,姑妈开的门,他很自然地跟她讲我去旧地址找的事情,说 明是他带我过来的,姑父一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我还问他进去歇会儿不,他摆 摆手,放下我女儿就跟我们告别了。 我一直惭愧于自己不如一个六十岁的水手,他抱着我女儿上下楼梯,二十多岁 的我在后面跟都跟不上,还跑得气喘吁吁。 那一刻他水也没喝便折回澳头老家。他说他是踩单车过来的。我回头一想,那 时候的山路和交通,足够他出力气。但对一个几十年经历过大海风浪的水手来说, 只能算小菜一碟。 八十年代,过惯了海水漂荡生活的他,带着生平的积蓄决定提早退休回家乡安 享晚年。正因为长期一个人在大海漂泊,所以与家人的团聚在他来说是最迫切需要 的。姑父在市区买了套非常漂亮的大房子,铺着地毯。 已经参加工作的四个孩子就住一块。那时候表哥开的士,而我因为在市区读书, 经常寄居在他们家里。两位表姐在工厂,只有表妹阿玉还在念书。晚上家里最热闹, 回来的我们就汇聚一天不同的见闻,从餐桌上谈到床铺上。 而后来,姑父已经不在餐桌上跟我们一块吃饭。他的孩子们都不跟他说话,只 有我去了,主动转过长长的走廊,到他的房间跟他打招呼。 他就在那边自己做饭。 表哥表姐暗地里指着他说:疯子。 可是他依然故我。他一回到客厅上聊天,他的孩子们便折回自己的房间里去, 因为他们不跟他说话。姑父的话题很多,对于读大学的我来说,那便是另外的一个 图书馆。 回到老家——队伍庞大的姑妈的娘家人都说姑父是疯子,并且,“只有阿珊还 能跟他谈话。” 我跟父亲说,我不觉得他有哪些不对头,其实他人很好,包括所有的人生理念。 因为他对我说,“在西方,孩子18岁就是成人了,必须自己独立生活,不能再靠父 母养活。不管父母多有能耐。”我知道姑父指的是表哥表姐们吃的大锅饭。 有一天晚上,二表姐睡觉时摸了自己的脖子给我看,哇!一条金灿灿的项链。 她高兴地说:“是我爸买的,这次他得给我,因为上次给了我姐一条。”让我羡慕 了好久。我参加工作伊始,母亲随即扣除了我大半月的工资,因为得开始“攒嫁妆”, 于是,我辛辛苦苦地攒了两年,母亲给我换来了一条土得要命的金项链。 我每每想起表姐那花纹精致的项链,就感到相形见绌。我对自己用两年的劳动 换来的果实有一点惭愧,虽然那是我后来的嫁妆。 当听到姑父的一番话之后,我惭愧的却是因为自己曾经的“惭愧”心理。 他的语气有些重了:“你看看!一个个都参加工作了,却还要我这个父亲养着?! 这成什么话?!”表姐他们就在房间,我知道会听到这个话的,我有些不好意思。 姑父的观念同样比刚刚进入改革开放的我们快了一两拍,崭新的话语让我从心 里面咀嚼了好久并很愉快地刷新了自己的心灵,我发觉我跟表哥表姐还不如跟姑父 谈得来。 我开始愧疚不安:我吃的是姑妈的饭,赞成的是姑父的话。而他们一家团聚几 个年头后终于分开过了。准确说,姑妈带着一家人都搬出来了,因为那时候表哥结 婚生孩子。 姑父的观念却像航标灯,多年之后我发觉自己走着走着,蓦然抬头依旧看到它 在前方亮着。 姑父的户口还在香港,是香港公民,每年还得过去签证。当他跑得烦了的时候, 干脆把户口给迁了回来。这下让成天争取去香港的表哥很是颓丧,更让他们全家恼 火:人家辛辛苦苦要出去,他却干脆把户口给签回来?!不是脑子有毛病吗? 姑妈很是委屈:不为自己,那也得为子女着想,只要他的户口还在那边,孩子 们就可以一个一个出去了。而在他们眼里,出去便是前途。 他们村的村民都是这样出去的。 当我还在他们村光着脚丫的时候,他们村的村民,大多像姑父一样的当船员去 了,留在村里的是老年和小孩,还有妇女。我不知道回娘家那么风光的二姑妈,一 直得自己种田干农活,而她的娘家——我们老家,毕竟还是镇里的居民啊!可从没 跟农活沾边。 男孩子一到十多岁,就向往着跟大人一块出去了。 表哥就在奔忙着签证的事情,全家都一直瞒着姑父。因为姑父不会赞成唯一的 儿子出去的。姑妈如是说。 那天表哥的签证到达时,是送到姑父在市区的那套大房子的。姑父直到这时才 知道姑妈跟表哥的背地里的努力,即将步他的后尘。 姑父拿到表哥的签证后,走过马路,把它送到姑妈手里。开门的姑妈一愣,姑 父习惯性的笑脸,他一开口说话,眼睛和嘴角便咧成笑眯眯的形状,他的话语并没 两样,因为“怕耽误了,孩子还得去相关部门办理,只有几天时间。” 姑妈拿过手,有些支吾无语。 姑妈和表嫂高高兴兴地把表哥送走了,那是全家的希望。 表哥延续着渔村的传统,按月把赚到的钱汇回家,现在汇钱方便,随时都可以, 不像姑父那阵子托“走水”的,没个准。 表哥的孩子琪琪是在香港出生的,拥有香港的户口。几年后表嫂带着琪琪去香 港跟表哥一家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