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场悲剧发生在秋天。 那场悲剧的始末,是后来已经二十岁的杨蓉讲给我听的。当杨蓉给我讲的时候, 脸上一派暮气。 那场悲剧发生时,杨振江已经五十岁了。他因为多年旷工,早不在纸制品厂了, 成了无事可干的人。那时他的忧虑情绪也愈发严重,因为完全靠淑英吃饭了,于是 对她的猜疑越发严重。淑英每次出去,他都要仔细地盘问。 那天下午,他心情郁闷,出去遛弯儿,回家时已经下午五点多了,在走进楼门 口时,听见杨蓉喊他。当时才五岁的杨蓉,正和几个小孩在楼前空地上玩耍。他就 问女儿妈妈回来了吗?女儿告诉他,刚回来不大会儿,妈妈和人在屋里,让她下楼 玩会儿怕她捣乱。他紧张地问女儿,屋里的客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女儿说是男的, 是陈叔叔,又说,陈叔叔总来,妈妈说不让我告诉爸爸。杨振江听得有些头晕,他 咬了一下牙,很用力地往上冲,就听见女儿在后面喊他,说不让他上去。他怔住了, 觉得头顶上响起了秋天里树枝嘎吱断裂的声音。他慢慢地退了回来,扭身走了。 杨振江买了一把新剪子,用剪子把自己的眼睛扎得血肉模糊。 当淑英得知消息后,仿佛像纸人一样立刻苍白了下去,变得无声无息。突然, 她拽起杨蓉,疯了一样,向门外冲去,当她们赶到医院时,她看见的是脑袋缠着纱 布的丈夫,鼻子、眼睛和耳朵都被包裹住了,只留下了一张大得令人可怕的嘴。淑 英突然发现,当人的五官只剩下一官时,竟是这样的可怕。 淑英哭了,她捶着墙壁大喊着,你怎么这样干呢,你为什么呢?杨蓉惊呆了, 她从没见过妈妈这样的神态,医生们也都赶来,不住地劝慰淑英,屋里人只有杨振 江冷静,他一动不动地说,姓陈的是谁? 淑英软软地坐下来,好像没有了一点气力。医生护士们似乎明白了什么,都慢 慢地退了出去,这时淑英抽泣地说,你想知道吗?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他是一个医 生,是个眼科医生,是我的老同学。他发明了一种新的治疗方法,我想治好你的病, 我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你好脸面,我是怕你……就让他先拿我的眼睛做试验…… 杨振江沉默着,一动没动。杨蓉看着妈妈,上去抱住了妈妈,声音哆嗦地说, 妈妈,你的眼睛又红又肿,妈妈…… 淑英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疲惫的神色,她的双唇动了一下,但终于又紧紧地闭 上了。 这两个生活了二十六年的夫妇无论如何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回去的路上,杨蓉问道,妈妈,你这么漂亮,爸爸为什么这么丑呢?他为什 么要用剪子扎自己的眼呢?你为什么要跟他好呢? 淑英怅然地望着女儿,你说呢? 杨蓉说,不知道。 淑英说,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杨蓉说,妈妈,我长得是不是像你? 淑英又流泪了,孩子,你长得像你爸爸。 已经完全知道自己身世的杨蓉,在一个春天里告诉我,多少年前的那天晚上, 在医院病房里的父亲杨振江做了一个梦,他又梦见淑英穿着一件红红的衣服站在他 的床前。第二天早上,五十二岁的杨振江对女儿杨蓉说,那是一生以来他睡得最踏 实的一夜。 杨蓉说,父亲杨振江成了真正的瞎子。无论我妈妈在阳光下穿得多么鲜艳,他 也完全看不到了。但是父亲却从此过得异常的安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