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队里每年收了油菜,把油菜籽晒干,照例派人去榨油房榨油。 连蠢宝都晓得,去榨油是个美差,谁都想争着去。队里为了显示公平,历来有 个不成文的规矩,谁也不必争,干脆一律拈勾,这就看谁的运气了。当然,女人和 妹子是轮不上这个美差的,说榨油房是不准女人和妹子进去的,说是她们一脚跨进 去,榨油量起码会减少两成以上,也就是说,会淤坏的。这个淤,大概就是破坏的 意思吧,不吉利吧。只是谁也没有试验过,权当是乡村的风俗罢了。所以,可以去 的是男劳力。我呢,自然也在可去之列。 听说,往年只需要去三个人就足够了,今年却不同,油菜收成不错,去榨油需 要四个人。 那天晚上,队长做了二十多个纸坨坨,又亲自放进一个米升子里,双手紧紧地 捂着,然后,一顿乱摇,手马上松开,像撒米一般,将纸坨坨撒到桌子上。在马灯 的照耀下,那些纸坨坨格外地显眼,也充满着巨大的诱惑和悬念,毕竟只有四个写 着去字的纸坨坨。谁去,或谁不去,就由它们来决定了。拈勾的规矩是不论先后的, 也不论年纪大小,这倒是很民主的。所以,一只只劳动者的手就往桌子上伸去。绝 大多数的手是很犹豫的,摸摸这个,放下,又摸摸那个,再放下,迟迟也拿不定主 意,好像一下摸上来的,似与生命攸关。当然,只要你不把纸坨坨展开,是允许你 做赛前热身运动的,这也是规矩。有人显得非常果断,不管三七二十一,随即就拈 上一个。这些人信奉的是,去不去得成完全是命中注定的,犹豫不决是没有任何用 处的。 一个个纸坨坨就开始展现出它的结果了,有脸色沮丧的,也有大叫背时的,当 然,也有欣喜若狂的。我呢,居然拈中了——我就是属于那些非常果断的人之一。 拈中的人,还有三宝,老狗和庆爷。 等到结果完全出来之后,人群中立即发出一阵羡慕和妒忌的声音,他们说,你 们四个人吃了屙血泻痢嘞。他们还说,真是肥了你们这几头猪嘞。 三宝他们把决定命运的纸坨坨拿在手中,让别人看个仔细,也让别人尽兴地骂, 三宝他们并不生气,反而咧开嘴巴,很胜利很骄傲地笑起来,嗬嗬嗬的。我也拿着 纸坨坨跟着笑,嗬嗬嗬的。有人还猛夸我的手气不错,说这是黄花崽的手气,你娘 的脚,刚来一年竟然就拈中了,莫不是你祖宗坟上开坼了吗?我们拈了这多年,连 屁也没有拈到一个嘞。 队里种的油菜不多,每年就靠这些榨的油来进行分配,一户一斤,或八两,少 得几乎让人难以想象,一家人哪怕就是每餐菜只放一滴油,也放不到年末嘞。所以, 只有到了年末才能杀猪,才能从猪肚子里挖点板油吃。所以,人们平时炒菜哪里放 了油呢?几乎都是红锅子菜。更多的人家连菜也用不着炒,从坛子里拿出盐菜来巴 饭,吃得肚子寡寡的,连屎也屙不出来,屙一次屎,几乎连肠子都快挣断了,真是 苦不堪言。若是家里来了客人,那还是要讲点礼性的,图个脸面,这才用筷子包着 一小块布,在油瓶子里沾一点油,在铁锅里迅速地抹上一圈,也是做做样子而已。 好了,不说这些了,说起来就令人烦心,还是说我们去榨油的故事吧。 第二天早晨,天刚蒙蒙亮,我们四个人就动身了,三宝他们每人挑着沉重的油 菜籽,估计有百三十斤以上。我很轻松,箩筐里挑着几个空油坛,以及每人带上的 米粉子,那些米粉子都装在各自的布袋子里。他们让我轻松地去,当然是为了照顾 我,也是他们出于对我的一种怜悯,我的力气太小了,实在是挑不起的。我原来是 不懂得这些规矩的,以为去榨油肯定要带上米和菜的,不然,吃什么呢?昨晚上就 准备米和菜。后来,三宝跑来告诉我,菜是根本不必带的,米呢,就赶快磨成米粉 子吧,我们要去饱饱地吃几天油炸米粑粑嘞,你还带什么卵菜呢?我这才晓得不必 带菜的原因了。我就照他所说的去办,赶夜把米在石磨子上磨成了米粉子。 榨油房在山那边,位于一个叫标村的地方。大约二十多里罢。 我挑着轻松的担子,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慢慢地走着。 他们三个人欢天喜地的,好像捡到了一坨金子,一路上,他们还在不断回味昨 晚拈勾时那激动人心的情景,相互之间,甚至弥补或纠正那些疏漏了的或是错误的 细节,以便达到还原当时真实情景的高度一致。所以,肩膀上沉重的担子,对于他 们来说,似乎只是愉快心情的一种陪衬或点缀而已,扁担在寂静而略显蒙眬的田野 里,发出一阵阵悠扬的声音,像充满了野趣的音乐。后来,这悠扬而富有野趣的声 音,又连篇累牍地响在了山坡上。 三宝走在最前面,他喜不自禁地说,他娘卖胡子的,这几天,我们可以饱吃一 顿了嘞。 老狗和庆爷连连说,那是那是。 三宝又说,他们那些人,巴不得我们吃了屙血泻痢,他娘卖胡子的,我们就是 要吃个屙血泻痢给他们看看,他们又奈何我们么? 老狗和庆爷连连说,是的是的。 我的心情自然也很激动,终于可以饱饱地油一回肚子了。莫以为我是知青生活 就怎么好,其实,我的生活状况不比队里的人好多少,肚子里也是寡寡的,难受死 了。现在,我终于晓得了队里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去榨油的人,只要不把 油偷偷地拿回家,在榨油房的那几天是随你怎么吃的,即使吃得个屙血泻痢也没有 关系的,一律不会受到任何的指责。 走到标村的时候,已是大天亮了,标村比我所在的村子,其地势显得平坦一些, 几乎没有什么坡上田,至少稻谷就难以被旱死。更让人羡慕的是,有一道弯曲的河 流清澈地绕过,像女人脖子上挂着的一条晶莹剔透的项链。 还隔老远,我们就可以闻到从榨油房飘来的油香气味。那气味多好闻嘞,只要 轻轻地一吸鼻子,油香味就滑滑地飘入肚子,让人感到寡淡寡淡的肚子里,像沾上 了一层厚厚的油水。 榨油房是独立的土砖黑瓦房子,似乎与普通的房子没什么区别,它却是一处诱 人之地,这是无可置疑的。进入了榨油房,我们把担子放在角落里。我是第一次看 到榨油房,里面光线暗淡,那用来榨油的家伙,粗笨而庞大,一律是油腻腻的,发 着金黄色的光芒。浓烈的油香味一股股地朝人扑来,终年不散,让人有一点透不过 气来。 刚收了油菜,来榨油的人很多,榨油房根本就搞不赢,所以,需要排队等待。 我们哪里也不敢去,担心别人掺队,抢到我们的前头去了。我们只是在榨油房的四 周走一走,像四个十分悠闲的人,欣赏着标村的这一派田园风光。也像长年被沉重 的劳动压得透不过气来,现在突然解放了,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 榨油房的后面有一条小溪,水十分的清澈,有一架靠水带动的水轮在不断地转 动,就是靠着它,又带动榨油房里那个巨大的碾子。我没想到的是,那间用木板拼 起的茅房,竟是危机四伏地架在小溪上面,屎尿就毫不留情地顺水而下了。还有一 间空阔的木板房,那是给来榨油的人准备的,这里可以睡觉,地板上铺着几床破烂 的席子,就像叫花子光顾的宿地,简陋得不能再简陋了。 暂时无事,我和三宝还有狗子,就拿着长短不一的两根草茎做游戏,你如果抽 到了长的,你就搧对方一个耳光,你如果抽到了短的,他就搧你一个耳光。所以, 叭叭之声不绝入耳。我们玩耍了一阵,看来三方的输赢都差不多的,每人的脸上都 被搧得一片血红。庆爷当然不会跟我们玩耍的,他独自蹲在小溪边,一边默然地抽 烟,一边呆呆地看着流水,似乎在清点着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