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像往常一样,天色已经黑透了,父母披着浓浓的寒意,穿越深沉的夜色,失魂 落魄地踏进来,像是两只过冬的红薯掉进了地窖里。马丫的目光从桌子上的书本上 挪开,看着他们重重地坐在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先是破旧的沙发吱吱呀呀地响了几 下,然后一切都归于平静。他们的目光仿佛已经被夜晚吸走。沉默,寒冷,压抑, 如同墨汁一样,在屋子里慢慢地扩散。这是每一次他们回来时的场景。马丫的目光 在他们扭曲而蜷缩的身体上滑过,她觉得呼吸有些急促。有时候,她能从他们的身 上看到他们急匆匆地奔波在通向监狱的大路上,她从来没有去过,但是她想象过, 那是一条能荡起无数灰尘的大路,她的父母,为了去看监狱里的儿子,却从来没有 在乎过路上是否有过灰尘。然后,大约过了足足有半个小时,他们,突然间恢复了 知觉似地,言语一下子蜂拥而出,两人争相说着,也许,一路上他们都在沉默着, 都在闭着牢固的嘴巴,他们就想着回到这个家,然后去回味他们见到儿子时的感觉。 他们忘记了女儿的存在,他们的脑子里全是儿子的形象,他们说着儿子的进步,说 着儿子脸上的胡子,甚至他欢快的眼神,他们互相补充,互相争吵。他们的脸上渐 渐地开始出现了光彩,屋子里也慢慢地有了生气,寒冷转瞬间就消失了。这个家重 新回到正常的轨道上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马丫就会伤感而忧郁。她恨她的哥哥马冬。她在她的日记里写 道:我恨我的哥哥,因为他成了罪犯,却成了这个家的中心,我父母的思想和行动, 都围绕着这个中心在运转。我的世界变得狭窄而幽暗……他们彻底忽视了她的存在。 从监狱回来,他们能够谈论和兴奋一个多月,收到儿子的信,他们会一遍遍地读, 直到能够记在心里。他们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的幻想,忘记了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完 整而属于自己的家。马丫没有忘。她怀念她遥远的家乡,怀念她曾经的同学。她至 今仍然会记得两年前他们逃离家乡时的惶惑和不安。那个多雨的秋天,像是生锈的 铁丝悬挂在她的心里。马冬,她无所事事的兄长,那个整天吹着口哨的年轻人,因 为致人重伤而告别了他自由散漫的生活。马丫的父母不得不背负起儿子赢得的罪名, 他们一走到大街上,就感到自己和儿子一样落进了村人目光的监狱之中,叹息与悲 伤同时打击着他们。就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们在安宁的黑暗中作出了一个令马丫 难以接受的决定:逃离家乡。父母匆匆变卖了房产,只身三人,像是丧家之犬迅速 告别了噩梦般的家乡。在逃离的路上,她的父母竟然感到了无比的轻松,他们在对 儿子的憧憬中寻求到了安慰,他们想象着儿子能够很快地从监狱里出来,他们想象 着儿子带给他们的种种虚妄的希望,在逃离的路上,兴奋和不切实际的幻想打破了 原有的悲伤和落寞,在一无所有的父母眼里,儿子的形象转变了,他的一点点的优 点突然间得到了无限的放大,就像是冲破黑暗的阳光一样,照亮了他们逃离的路程。 而从那时起,马丫,就注定成了这个家庭的配角,她就像是被父母丢弃的家园,也 在他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这是一个阴暗而潮湿的家。墙上堆满斑驳的水渍,风声永远像是在耳朵边呼啸。 这个距离她们家乡数百公里的地方,一切都是陌生而令人生厌的,陌生的方言,陌 生的面孔,陌生的同学,以及陌生的父母。包括那个讨厌的房东。有好多次,在她 洗澡的时候,她看到了窗外人影的闪动。她提醒父亲,应该把那个破败的窗户修理 一下。父亲嘴里答应着,却从来没有付诸实施。马丫并不满意自己的处境,同时, 她也不满意父母的表现,她觉得父母这种近乎歇斯底里的执著,是对他们三人的生 命的漠视。父母亲,仿佛掉进了一个无法自拔的自欺欺人的陷阱里,他们容忍着一 切的不如意,他们天天起早贪黑地做些小买卖,就是为了一个月去看一次儿子。马 丫从来没有去看过哥哥马冬,她恨马冬。而她的父母,为了省钱,也从来没想过让 她去监狱探望。马丫努力地学习,她想用自己优异的成绩来博得父母的欢心,让他 们从对哥哥的幻想中挣脱出来。努力并没有白白地像水一样流走,她把三好学生的 奖状兴奋地带回家,她在父母面前晃动着散发着红色印泥味道的奖状,但是扫兴的 是,父母亲无动于衷。马丫把奖状粘贴到墙壁的正中央,她想让父母亲去注意它, 去关注一下她的进步,她的骄傲。可是没有,什么也没有,有一天,奖状竟然从墙 上消失了,马丫气鼓鼓地问母亲,奖状到哪里去了。母亲若有所思地说,你说的墙 上那张纸吗,火灭了,我把它撕了引火烧煤了。那一夜,马丫哭得很伤心,第二天 上学时,她的眼睛都是肿的,她见到的每一个同学都在问她怎么了,但唯独父母亲 没有问她,他们是那个早晨最早见到她的人,他们丝毫不会留意她的眼睛有什么变 化。但是一到下半月,他们就想到了马冬,他们每天都在念叨,上次给他的钱是不 是花完了?他还有钱买烟吗? “给你的。”母亲从她的包里拿出了一个桃红色的东西,是个六角星形状的, 硬塑料制的,“你哥哥给你的。说是你的生日礼物。” 马丫心里兴奋了一下,到底,有人还在惦记着她的生日。从母亲手里接过那个 六角星形状的礼物,颜色是她最喜欢的桃红色,但她无法判断,那是个什么东西, 很显然,这个六角星状的礼物不是单独存在的,它或许是某个好看的东西上面的装 饰品,比如,发卡,圆珠笔,腰带,帽子……因为,六角星的中央,还留着明显的 干硬的胶状物。马丫问母亲:“哥哥送给我的礼物是什么?” 母亲说:“不就是你手里的吗?” 马丫说:“不对,这只是礼物上面的一部分。礼物是什么呢?” 母亲看都没看说:“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 马丫说:“是你拿回来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个六角星,应该粘在什么东 西上面的。它是个什么呢?发卡?眼镜?” 母亲随便看了一眼她手中捏得紧紧的六角星,“还有什么吗?我怎么想不起来 呢?你呢,孩子爹,你知道马冬给马丫的是什么吗?” 已经躺在床上的父亲抽着烟,不停地咳嗽着,他说:“谁知道呢。” 马丫不相信,马冬给她的礼物,只是这么一个能攥到手里的漂亮的桃色六角星。 她在母亲随身携带的大包小包里翻了个遍,连残留在包里的烟丝都翻出来了,就是 没有翻出可以作为礼物的新鲜东西。马丫问母亲,是不是你们把粘在六角星上的礼 物给弄丢了? 母亲说:“不会吧。” “那你想想哥给你时的情景,他放到你手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马丫追问。 母亲有些不耐烦了,她说:“我记不得了,记不得了。你不就是想要个什么礼 物吗?给你十块钱,你愿意买啥就买啥。” 那晚上,马丫没有哭,一晚上她都攥着六角星在想,马冬给她的礼物到底是什 么?马丫在当天的日记里写道:我恨马冬,我恨我的父母,在他们眼里,我是那么 的渺小,那么的不起眼,不管我多么努力,都是徒劳。我的礼物就像是空气和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