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巴丹吉林沙漠以西的小镇,我已经生活了近二十年,从一个懵懂少年到一个 儿子的父亲,一位妻子的丈夫,同时还是一个徒劳无功的写作者、不合格的公民和 凌空蹈虚的理想主义者。在每年不少于60天的沙尘暴中,那么循规蹈矩,压抑自己, 又那么渴望性情张扬和特立独行。可我什么也做不到,我写作,只是为了记录和表 述;我渴望,因为我还有梦想。我多次去往沙漠腹心和其他地方,像一匹马,一匹 狼,在沙漠隐秘处发现某一些鲜为人知的传说及遗迹;在他处,比较到了我与同类 的某些不同。 有一年夏天,我用两天时间,跟随一位名叫那斯腾的牧民,与上百峰骆驼一起 在戈壁上转悠了两天,体验到了旷野风沙及单独野外的游牧生活。在古日乃牧区, 与巴图有过一次长谈,且参加了他们的首届马背文化节。我一直以为,巴丹吉林四 周的原居民大都是淳朴的。牧民女儿出嫁,父母要陪送几十峰骆驼、上百只的羊和 数量不等的驴子。在这里的汉族人,尽管狡黠,但喜欢像蒙族人一样喝酒吃肉,喜 欢骑着摩托车或者越野车卷着冲天烟尘,在戈壁奔腾。 关于司空见惯的沙尘暴及生态恶化,鼎新绿洲的汉民罗金生说:“俺们祖先的 坟头都快被埋了,以前那里还长着一些个沙枣树,现在,坟墓和戈壁差不多平齐了。” 蒙族巴图说:“十来年前,古日乃草原还能埋住骆驼头,还有不少黄羊,就是骑马 走在里面,也很难发现。可这会儿,草丛里已经蹲不住人了。”我问刮沙尘暴时候 咋办?他们说,躲在屋里呗!被子蒙住头,刮完了再起来,沾水擦擦扫扫,还得照 样活。在酒泉和嘉峪关,提起沙尘暴,当地朋友们也都一声叹息,相对无语。这种 宿命的论调,听起来是达观的,可其中的忍耐和无奈,却很少人理解。就像额济纳 部分地区的牧民不愿搬离日渐沙化的草场,进城种田一样,这里的汉族居民也不愿 离开祖辈生活的地方。 2006年,阿拉善高原沙尘暴次数明显减少,巴丹吉林沙漠边缘的城市和村庄, 没有明显的覆盖和笼罩。2007年再次去额济纳,气候稍微潮湿了些,宽阔河道里水 光潋滟,野鸭横飞。达来库布镇以北的大片胡杨树满身枝叶。2008年,仅仅刮了两 次沙尘暴,持续时间也短,浮尘也少。可在2009年春天,两个月内,连续暴发6 次。 有时上班,冒沙回去关窗户,有时半夜惊醒,到处都是灰尘,呛得大声咳嗽。 2009年5 月21日,沙尘暴再次蜂拥而起。站在阳台,可以看到远处戈壁上悬浮 的黄尘,睁不开眼睛,衣衫内灌满沙子。夜半,锐风如号,击打天幕,不断传来树 木折断和玻璃摔落的声响。躺在床上,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摇晃。我左边妻子,右边 儿子,宽大的床就像是一只载浮载沉的帆船,那么坚固,又那么脆弱。沉沉睡去, 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行,身下是无数黄沙,整齐而又坚固地向前俯冲,迅速淹没山脉 与河流,城市和村庄。最终,落在一座屋顶上,四周无人,蓬勃草木投下无数阴影, 我四顾茫然,不知身在何处又要去向何方。 对面是青山,松树覆满,一年四季苍翠。开门就能看到,一边的山顶上耸起一 座红色悬崖,另一边山顶上也是。母亲说,东边那座上面有个大石洞,石椅、石炕、 石几和石墩啥都有。以前有个道士在那住了好多年,后来还住过八路军。底下全是 石洞,夏天下雨,一出太阳,站在远处看,山顶白光光一片——成千上万的蛇都出 来晒太阳了。西边的那座从武安何家村方向看,活脱脱像个念经的老和尚,披着袈 裟,合起手掌,样子虔诚得不得了。半山腰上,长着仙茶,再难治的病,喝了那茶 就好了。一般人不敢上去采,有一条会飞的大蛇,长年累月在那看着。 听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和母亲躺在新房的土炕上,月光从带着泥点子的窗玻璃 上打进来。母亲摇着蒲扇,我满脑子幻想。母亲讲完,说睡吧。可我却不想睡,一 个劲儿地胡思乱想:我长大了,或者父母亲有了什么难治的疾病,我拼死也要把仙 茶采回来。要是那成精的蛇阻拦我,我就和它打斗,实在打不过,就央求它——众 多的神仙都会对孝顺的人网开一面,飞蛇也肯定不会例外。 再后来,和爷爷坐在夏天的院子里,树上不断掉下鸟粪,阔大的梧桐叶子相互 拍打出响声。远处山冈轮廓鲜明,层叠无际。爷爷说,天上有好多神仙。我举头看 看,除了成群的星星,什么也看不到。爷爷说,要是肉眼能看到,那就不是神仙了! 我赶紧闭了嘴巴。爷爷吧嗒了一阵旱烟,在硬石头上磕掉烟灰。又说:天上每一颗 星星都是地上的一个人,星星流掉一颗,地上就会死一个人。——最明亮的星星是 大人物,不是位高权重的文臣就是本事很大的将军。一般的这平头百姓,都隐在大 星星后面,在地上,根本就看不见。除非是神仙下凡。 爷爷还说到家喻户晓的嫦娥和后羿、牛郎织女,还有七仙女和董永,我一边竖 着耳朵听着,一边看着满天的星斗。心里想,我是不是明亮星星中的一颗呢?我将 来会不会成为大人物,像那些将军和大臣一样,不但在地上的人间做一番大事业, 死后还能在天空上以星星的身份出现。这该是多美的事情?我问爷爷说:你看我将 来能成个啥事?爷爷嘿嘿笑笑,又点了一袋旱烟,说,这会儿你还是毛孩子,谁能 看出来呢? 这话让我失望了好多天,上学无精打采,总在想:我要是以后和爷爷、父亲一 个样子,在山沟里当一辈子的“拱地虫”(南太行人对农民职业的形容)的话,那 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回去给母亲说,母亲叹了一口气,说,要是你不好好读书, 将来肯定是“拱地虫”,要是读好书了,上大学了,就肯定会像天下的星星那样。 ——母亲还说,她生我那晚的前半夜,梦见两边门墩上各插了一面旗,左边的红, 右边的黄,上面还分别写着两个大字——我急忙问她是啥字,母亲说,俺不识字, 不知道。 坐在院子里梧桐树下,我使劲想了半天,也没有猜出母亲所形容的是啥字。但 有一点令我欢欣鼓舞,不读书是什么都不行的,读书才是干大事和成为“明星”的 不二法门。从这以后,我上学格外积极,上课也认真了许多。有一年冬天,雪都埋 住膝盖了,别的同学不去上学,我一个人背着书包,拄了一支干棍子,扑哧扑哧趟 到校,竟然只来了距离学校最近的几个同学。老师特别表扬了我。可没过几年,我 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条腿突然肿疼,动都不能动。连上厕所都得父亲背。 这使我懂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亲,再没有一个人如此不厌其烦、毫无 回报地照顾我。——那时候,南太行的道路和车还都不方便,父亲背着我四处求医 问药,有时在漆黑山道,有时候在冷风劲吹的土石公路。我趴在父亲背上流着涎水 睡着了,或者抬头看星星。有几次,还听到瘆人的狼嚎,就在距离我们不远的树林 里。父亲快步走,我在想:即使遇到狼,它们也不会吃我的——至于为什么,我自 己也不知道,但隐隐觉得,自己的命不会那么短,再说,还有身强力壮的父亲在。 腿好后,再去上学,乍然陌生了许多,好多字不认识,好多数学题做不来。我 感到沮丧,有几次找学习好的同学请教,他们不告诉我,或者躲着我。到夏天,一 家人坐在屋顶上乘凉,母亲拿了席子和毯子,铺在平房顶上。一边绿叶哗哗,山风 吹拂,一边夜虫唧唧,流水喧闹。我看着天上的银河系,想到可怜的牛郎织女,还 有七仙女和董永。特别是前者,不仅美,而且美得心碎和彻底;后者则有些单薄和 语焉不详。 尤其是黄牛舍身为义之举——把自己的角摘下来,送给牛郎,让他挑着两个孩 子去追自己的妻子。在人间,谁会这样做呢?还有王母娘娘挥簪划出的银河,仅仅 是一个距离,但牛郎和织女的坚贞爱情却绵延久长。可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有些 让人信不过,没人不喜欢富贵荣华,尤其是董永最终得中状元——叫人心里有点不 舒服。而牛郎和织女只是为了爱情,去除了现实功利,显得更加纯粹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