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晚上,老婆大概看出我闷闷不乐,问我有什么心事。 我说:没有心事。 下午组织上刚交代过,我岂能4 个小时不到就泄密? 再说,这种事跟她说也没有用。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要出去一下。老婆马上警觉起来:又去跳舞啊? 她以为世界上最危险的事情就是跳舞。 我说,对对,跳舞。 她却放心了。知道我这么说,就不是出去跳舞。 ——早点回来。她说。 外面的风很大。我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只大包裹。我相信这种天气里,断断不会 有人盯梢吧? 我知道,摆在我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很简单,也很顺利:立刻打若干份电报, 到相应的报刊,声明撤稿;再写份思想汇报交给组织,表明和林卡划清界限——就 什么事也没有了。或者说:什么事都好办了。 另一条路就是现在,为了那么一点点风度,那么一点点自尊,为了坚持那么一 点自认为对的东西,而去做徒劳无益甚至危险的抗争…… 骑自行车到达林卡家门口时,我已经改主意了:还是算了吧,还是退吧,但要 退得体面一些,至少要对得起朋友,不要踩着朋友的身体往上爬,就是当副局长, 也要当得问心无愧,为人嘛,总要讲一点良心…… 林卡一家子正围着桌子在“砌长城”。见我来了,林卡惊愕不止:——哎呀, 这么冷的天,哎呀!…… 我说:你打你的,打你的。 他说:不打了,闹着玩的。 他站起身,把我让到里屋。 里屋暖洋洋的,原来地上正烧着一只大电炉。 我说:这家伙烧起来电费不得了哇! 他说这电是偷的。他叫我顺着电线往上瞧,果然看见这两根电线接在了电表的 外面。 他说:不偷,这电费哪个吃得消啊? 我点点头。 他说,你家里有吗?什么时候我再给你装一个。 我说,不用了,不用了。谢谢,谢谢。(是呀,马上要当副局长的人了,还偷 电?万一让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林卡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不会有人知道的。现在的人,知道了也不管你。 我没有心思跟他说闲话,就把下午在市政府的情况跟他简单地说了一遍。并再 三告诉他:这是保密的,我这样做属于通风报信,属于违法乱纪,很危险的;我完 全是出于同情和正义感才来找他的。 林卡表示非常感谢,并说:你的大恩大德,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啊! 经他这么一说,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高尚。但嘴上却说:不不,这算不了什么, 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妈的,我总感到今天的对话,有点成问题,有点像我们的宣传科长在读报纸。 我鼓了鼓勇气,终于将我最想问的一句话问了出来:——你知不知道,他们为 什么原因调查你? 林卡很干脆地说:是我先告了他们。 ——你告谁了?我有点吃惊地问。 主要是告人事局、组织部门,我早已符合破格转国家干部的条件,他们就是故 意刁难我,不给我办。我打印了一百封告状信,从中央到省里,到处寄,他们下不 了台,就反过来整我。 哦…… 我斟酌了半天,总算把我在路上形成的想法跟他说了。 林卡却坚决不同意把稿子撤回来。他说:只要报刊上将我自学成才的事迹一发 表,他们调查组就不攻自破了,谁是谁非就一目了然了。 我很为难。我知道,稿子一发表,我的一切就完了。 他说:想不到你对当官这么感兴趣?!我还以为你是一个重事业、求真理的人 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好像一下子又矮了三分。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你误会了, 谁在乎那个!局长多如牛毛,可得奖的作家能有几个?我的意思不过是要讲点战略 战术罢了。 他拍拍胸脯:你放心,文章发表出来,一切与你无关!我就说我瞒着你、用你 的名义寄的,怎么样? 我寻思,这样做,还是不太保险。至少与此案有牵连是吧?得不到调查组的信 任,这副局长也许就永远是个问号。但这不能怪我呀,人家实在要盗用我的名义寄 文章,我有什么办法?就像一个窃贼偷了你的东西,你是一个受害者,又有什么罪 过呢?…… 于是,最后,我说好吧,试试看吧。不过从此以后,我们就要装着像仇人一样, 不能让他们看出破绽。万一今后我有机会当上副局长,是不会忘掉你的,会帮上你 更多的忙。 他冲我双手一抱拳:你的大恩大德,我什么时候才能报答啊? 我记得,今天晚上,他已经是第二次说这样的话了。 霎时间,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了。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还能为他人着 想,拍成电影也是可歌可泣的。 走的时候,林卡把我送到大门口。寒夜的风扑在脸上,火辣辣地疼。我很想上 去和他紧紧握手告别,就像电影上的董存瑞即将去炸敌堡那样。但事实上,我只是 说:就这样,就这样,请留步。 他说:好,好。 我就一缩头,一躬身,冲进了冻得硬梆梆的夜色之中。 风呼呼的。下雪了。 额头被寒风一吹,好像又清醒了一些。想想这件事,还是有些后怕。这毕竟不 是闹着玩的!……想着想着,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踏实。路过职工大学时,我下 了自行车,直接来到李菲的宿舍门口,上前敲门。 李菲对我深夜冒着风雪来访表示吃惊。她说:我刚洗了脚,准备上床睡觉了。 我说:你上床好了,别冻着。 她就和衣上了床,用被子盖住脚,笑吟吟地问:深夜造访,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吗? 我反而愣住了。是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呢?明天再谈都来不及? 李菲是我的大学同学,又和我一起分配到小城。过去我对她曾有过那种意思, 但她一直没有对我表示过那种意思,等到她有了那种意思快要表示的时候,我却等 不及了,就和现在的老婆结了婚。不过我们的来往反而比以前密切了,因为没有悬 念了,双方都坦然了许多。不过,直到现在她还没有结婚,不知在等谁。 她倒是先发问了:你当官的事怎么说了?是不是定下来了? 是的。这件事我曾偷偷地告诉过她。我有什么事情总是头一个跑来告诉她。仿 佛献宝似的。这件事除她之外,我谁也没有告诉。连老婆都瞒着。她在外面听到一 点儿风声跑回来关起门小声向我证实,我总是说:不要信谣传谣。 出了点小麻烦。我说。 然后我把事情扼要地向李菲说了一下。 ——官还没有当呢,八字还没一撇呢,就要做木偶,卖良心了,他妈…… 我伸了伸舌头。 她莞尔一笑:不要紧。现在你还没有当官,还可以骂人的。 我也望着她笑笑。 她说:这有什么奇怪,当官嘛,就是当木偶,当录音机,当扩音机。 ——可是他们太过分了,还要我当撒谎机,这也太过分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依然笑盈盈地说,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总不能拥有 得太多,有得必然有失嘛。 …… 从李菲那儿出来,我的心情果然轻松了一些,甚至觉得,今后无论当不当官, 我都无所谓了。只要我在她的心目中不掉价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