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水河边有一堆人。这是我故乡的河,长江的一条支流,流在湖北境内,不是 别的同名字的河。 那时是中午,中午这个时辰大人们都在家吃中饭,睡午觉,喂猪,种自留地。 河里有只黑黝黝的打鱼船,骠悍的棕色大汉拉着沉甸甸的网,心在嘣嘣跳着:发沉 一网。大汉用力一提网,网里有具穿花衣的女尸。 女尸是我黄婶,我三婆的儿媳妇,因此三婆唱得头头是道有声有色,黄婶的一 对小儿女却咿咿呀呀,哭得没有章法。 她甩着一双肉滚滚的脚拍得河滩啪啪响,响得人堆里男人们朝她直瞄,瞄她粉 嘟嘟的脸,丰满的胸和臀颇有韵味地抖动着。她挤进人堆,嘴巴一咧,我刚好挤到 她身边,我以为她要哭出好听的歌来,她却从嘴巴里丢出一串话,声音还是那样好 听:“哎哟哟,我的好黄妹子咧你有男人有儿女有婆婆,你么样要去死了有个么好 哟,活着该有几多好!活着该有几多好,活着吃几粒炒蚕豆也是好的咧,你为么事 要去死呢,黄妹子哟!” 她真是这样说的,我就挨在她的身边,挨在她的左腿边,我的胳膊抵着她的裤 子口袋里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那是炒蚕豆。 人真是个古怪的东西。人难道不是个古怪的东西么?到了现在我学写小说,我 才深深地认识到这一点。知识分子说,人是复杂的;乡间人说,人上一百,种种色 色。乡下的五叔说,你就写她嘛,我晓得她。写她有什么呢?又没得个好故事,从 她身上又找不出个哲学意味和什么象征呀这个东西。写她叫一枝梅,她为么事叫一 枝梅,她其实叫王大梅,我喊她胖婶,五叔叫她梅嫂。她既不伟大也不渺小,既不 崇高也不下贱,既不明白也不糊涂,既不贞洁也不淫荡。从她身上找出点什么来表 现呢?要不,就写她一枝梅,这是个绰号,没来由。我现在想,叫她一棵草一片树 叶一朵喇叭花什么的都可以,没意义。嗯,说不定那时候大人给她起绰号,是因为 她好看。我想起来了,她是挺好看的,给人一种甜腻腻软乎乎肉球球的感觉,肤色 特好,脸上一笑俩酒窝。我那时还是细伢儿。 五叔说,梅嫂是床白花花的棉絮,好些人想垫,垫不到。乜哥有福气,垫这么 软和的棉絮。乜哥是只跳蚤。乜在我的故乡人们理解的是小,不像《新华字典》上 的解释。胖婶不仅丰满,且高大,约一米七。乜叔瘦小但灵巧,识文化,是我们湾 子里的会计。那天中午,五叔说。我们趴在乜哥屋后的窗口朝里看,跳蚤叮在棉絮 上了,多舒服的事情啦!突然一不小心,棉絮打了个喷嚏,跳蚤没有防备,被一种 弹力弹到地下。乜哥爬起来骂了句:“妈的B !”我们哄笑着跑了。五叔那时也是 个孩子,他大不了我几岁。他真有点缺德,偷看人家打喷嚏。 我现在想,胖婶对乜叔的爱还是很深的,这种深是我故乡的女人那种特有的尺 度。至于后来发生的那种叫好多人摇头切齿的事,那要具体分析,那是事出有因的。 五叔也同意我的观点。 我那乡间过年过节,闲下来了,就押宝。我小时候也押的,现在近二十年没玩, 好多规矩都忘了。押宝就是赌博。我那时身上的压岁钱,都是在赌桌上输掉的。 乜叔家是一个点,腊月到正月,夜夜都有人坐在那张亮晃晃的方桌边,一副花 牌打得啪啪的。那张桌子真漂亮,全栗木的,漆的生漆,光滑透亮,是乜叔的爱物 之一。乜叔的其余爱物就是胖婶和两个虎头虎脑长得圆溜溜的儿子了。乜叔喜欢抹 牌,我父亲也喜欢,每夜除了乜叔和我父亲外,还有湾里另两个赌友。他们凑到一 起,不到天亮不分手。输赢一般十元二十元的,那时候还值钱,我母亲总为这事跟 父亲吵,但女人奈何不了男人。 我在其他赌场输了钱,就到乜叔屋里,趴在父亲身后,看大人们的游戏。胖婶 把孩子弄睡着了,也坐在桌边看。父亲有时烦我,给我两角钱,我就拿这两角钱到 我输了的地方赶本。父亲有时不叫我走,我心里高兴,我准有两个荷包蛋吃。 半夜了,乜叔哼一声,拿眼朝胖婶一望。胖婶麻利起身到灶房烧水下面条,面 条里卧一排白色的鸡蛋,端上桌,牌友们一人一碗,我在就有我的,碗里两个蛋。 胖婶有时也喝点汤水,但没有蛋的。男人放了手里的牌,唿啦啦风卷残云把碗里的 东西倒进肚里。赢家从面前的票子里抽出张块票和角票压在灯盏下,算是给的灯油 和夜餐费。这些粗心的男人没说声谢,也没注意胖婶吃没吃,他们注意更重要的东 西:每人手中的牌。 收拾了碗筷,胖婶拉着我挨她睡了,她的两个儿子也在床上。我睡在她身边, 很舒服。 清早,有锣声响起来了,我认为是湾里来了玩猴把戏的,抬脚就朝外跑。天哪, 真了不得哩,公社武装部长背了支盒子枪,像电影里武工队长背的那种。乜叔、我 父亲和另两个赌友,脸上灰黄,耷拉着脑袋规规矩矩站着,很老实的样。另有几个 背长枪的民兵在一边。 武装部长说:“刘小乜你还有么话说呢,你是没得话说的。你家这是个赌场天 天赌博你们这几个赌棍啦!没话说的,背起桌子跟我到公社走一圈,游街!你要是 不背这桌子我们就砸烂它放把火烧了,你背不背呢!” 乜叔胆怯地望望部长又望望他的爱物栗木桌子。很为难的样子。我父亲这时很 勇敢地说:“我来替他背,好不好?” 部长说:“那是不行的,非得他背不可!这桌子如果是你家的就由你背是他家 的他就一定要背,不背我就烧了的啦!这是惩罚!” 乜叔家的全栗木闪闪发亮的桌子重得很呢,乜叔那么小的个子非压趴不可。乜 叔的爱物栗木桌子眼看凶多吉少危在旦夕啦! 胖婶那天清早显得特别的妩媚,她头发也没梳好,搭拉在光洁的额前,甩着肉 滚滚的脚手还在扣那种大衣襟褂子的扣子,当然她那种颤动的韵味都出来啦!五叔 对我说:那时男人们说,一枝梅的笑一枝梅的跑。懂吗?她笑好看跑起来更好看。 胖婶映入武装部长的眼帘,部长愣了下。胖婶朝部长一笑,说:“我是刘小乜 的婆娘,他个子小这桌子太重他背不起,我来背。部长哟,这桌子烧不得这是他屋 里传了好几代人的东西。” 部长不知怎么的就点点头。胖婶把桌子掀起来,旁边有个背长枪的民兵帮了一 把,栗木桌上了胖婶的肩。胖婶脸憋得通红,说了声,走!就趔趔歪歪像踩高跷扭 秧歌般地朝湾子头走去,那里是去公社的大路。 武装部长怔怔地跟着到了湾子头,看热闹的孩子们跟后面,我当然也在其中。 到了湾子头,部长拉着背在胖婶身上的桌子脚,说:“一枝梅,算了吧不要你 去了桌子也还你好不好!赌博不好咧那是非常不好的事!” 胖婶放下桌子,嘘了口气,粉嘟嘟的脸上都有汗了。原来部长认识胖婶,我想。 我当时看见胖婶亮亮的眼睛望了部长一眼。部长是个转业回农村的解放军班长。 乜叔、我父亲和另外两位被部长带到公社,腰包里的赌资被没收了,那副花牌 也上交给公社了,后来不知作了什么用?准是他们自己留着玩,五叔说。四个人被 罚做了两天煤球,父亲说他们做的煤球可以让公社伙房烧半年。 从此父亲不再抹牌,乜叔家的点也取消了,我再也吃不上胖婶的荷包蛋。我也 不押宝了,虽然我很想赢钱,而且我相信我是能赢钱的。 那时,我想我家乡的父老是很幸福的。大伙一起出工,热热闹闹;回家就种自 留地,自留地的东西都长得不错,比大田里的庄稼还好,不知是什么原因。生产队 里收入还可以,粮食够吃,还有点余钱用来押宝抹牌的。五叔说,那几年最好,就 是一枝梅背桌子的那几年,还记得不?她家的那张桌子还在呢,有一回城里来个人, 要用一万元钱买走,乜哥不干,苕坨子一个。苕在我家乡的意思是傻。五叔接着说, 现在有么好?一点都不热闹,田地分到户,自个做自个的,不好玩。要那么多钱那 么多粮食做么事?农村就是不好玩,晚上闷得慌,电视机只能收一个频道,又没得 新鲜货。那几年真好。其实这是五叔的偏见,决不是我的观点,那几年五叔正是玩 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