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浦岸眼睛接近失明了。三年前,他对儿子说你去联系全国最好的医院,联系 最好的医师,把我的眼睛医好。即使不能完全医好,至少也要让我能大概看见这家 人怎样生活。他的眼睛是在“文革”中一次批判的时候,被周云飞从台上踢了跌在 台下后看不清东西的。他在养伤的日子里想,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眼睛不能瞎, 瞎了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一定要睁着眼睛看周云飞的下场。 儿子帮他联系了在北京最好的眼科医院,联系了最好的眼科医生,但他的眼睛 没得到及时治疗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用最先进的设备最精湛的医术,也只能使 他的视力恢复到能模模糊糊看见人影。够了,这就够了,刘浦岸对自己也对家里人 说。他唯一需要的,就是能把人的活动,哪怕是模模糊糊大概能看见就行了。人不 是还有声音么,声音也是能传达人的喜怒哀乐、烦恼忧愁的。眼睛不行了,他的听 力相反更好了,他能在静夜里听到压抑的哭泣声,能听到长长的无可奈何的叹息声, 甚至能听到小得不能再小的争吵声、辩解声、埋怨声,这就成了他晚年最大的乐趣, 没有这一切,他就觉得晚年的生活了无情趣,往日的伤痛难以平复,内心的孤独和 惆怅难以消解。他在小院内看到和听到的一切,让他的心灵得到抚慰,让他伤痕累 累的心得到修复。 刘浦岸摸索着走到桌边,打开抽屉,里面放着三本日历。他拿起最上边那本日 历,用放大镜凑近看,快了,他对自己说,自己定的三年的时间,还剩半年左右。 过了这半年,他就要离开这个破烂而窄小的院子,搬到外面宽敞舒适的住房里,真 正地享受天伦之乐了。 刘浦岸摸索着把挂在墙上的一个镜框取下来,这是一个一尺多长,八寸宽的紫 檀木镜框,镜框里放的是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永远年轻地微 笑着,她秀美洋气、和霭慈祥,大大的眼睛里弥漫着一股忧虑,忧虑里还有担心、 惶恐和不安。这种眼神,只有在被追杀的梅花鹿眼里才看得到。这是他的妻子,照 片是在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前照的。她以特有的嗅觉,闻到了那场既将到来的运动 会给他,给他的一家造成的伤害。果然,他和他的一家遭受到了空前的灾难。作为 小城最大的资本家——茂源商号的老板,他一家的财产全部被没收,包括解放后分 给他家的一幢小洋楼和几间门面。他和他的一家还遭受到了无数次的批斗,他被打 断肋骨跌伤眼睛,而这一切,竟然是他家的店员周勤励的儿子周云飞带头搞的。这 就叫他气愤难平仇恨万分了。天理不容,天理不容呀,他待周勤励不薄,给了他房 子,帮他娶媳妇。周勤励是个忠厚而知道感恩的人,解放后他们还时常往来着。周 云飞呢,是他看着长大的,这孩子从小调皮淘气,周勤励带他来家里玩的时候,不 是打烂花盆就是将满架的尚未成熟的葡萄扯得遍地都是。有一次竟然把他家里的一 只芦花大公鸡绑上纸条,将纸条点燃后扔到厨房顶上,说是表演飞鸡临空,差点燃 烧了厨房,把他的儿子吓得哇哇直哭。周勤励气得将他按在地下顺手拿来鸡毛掸子 狠狠地抽,抽得他满地打滚,被他劝住了。这家伙虽然调皮顽劣,成绩却好,玩着 闹着就长大了,玩着闹着小学就毕业了,和他的儿子一起考上了重点中学。 刘浦岸现在是很衰老了,他的眼睛尽管做过手术,可看东西却是雾里看花。电 视机是有的,他却几乎不看。说来可笑,屋里笨重点的东西,像沙发、冰箱、电视 机,都是儿子买来,请人从空中也即自家房顶上放下来,再拿到屋里去。好在他家 街面上的房子重新修过,房顶是水泥平顶,如若是瓦顶,那房子踩成窟窿也拿不下 来。拿电视机、冰箱、沙发那天,一条街热闹非凡,一大堆人挤在铺面门儿看热闹, 交通堵塞了半天。大家怀着奇特的心情,看着这家人奇特的举动,明明有巷道为何 不从地面拿进去?再一看那窄得人都穿不过去的巷道,不明底细的人说这巷道是咋 搞的,咋会砌这么窄?这是人过的巷道吗?只能过鸡过狗呀。知道底细的人,反应 就不同了。有的说人家砌这么窄的巷道有砌这么窄的道理,知道吗?里面那周家可 不是啥好东西,人家对他家不薄,“文革”中却带人抄人家的家,把人家踢伤。报 应呀,啥都是报应。人不能不讲良心,不讲良心的人没好下场。这是上了年纪的人 讲的话,想必,他也是经历了那场浩劫的。也有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运动过去这 么多年了,啥事都变平淡了,何消这么耿耿于怀,啥事都有个了断的时候,冤家宜 解不宜结。你看,这不是自己整自己嘛,把过道砌这么窄,拿东西都只有从房上拿, 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嘛。 刘浦岸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些话,别人不得而知。但他相信他是听到这些话的 了,他眼睛不行耳朵却灵得很。隔着一排房子,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如动地的雷声 轰然而来,他在这轰然而来的强大而模糊的声音里,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些议论。也 许是剥离、过滤了轰然的嘈杂声他听到那些议论,也许是内心里的活动帮他完成了 他要捕捉的声音。总之,他是确信他听到了那些议论。 刘浦岸的心情很复杂。这些年,他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他放弃了他可以过得 舒适、恬淡、幸福、满足的生活,放弃了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一个人坚 守在这狭窄的小院里,他要完成的就是一个心愿,这个心愿就是他要天天看着这家 人,特别是看着周云飞尴尬而痛苦的生活。他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发下这个誓愿的。 他是在城外的石窝寺发下这个誓的,那时他几乎啥都看不见,跌跌撞撞地拖着伤痕 累累的身躯,一路不知跌了多少跤来到荒凉的石窝寺的。石窝寺像任何一座寺庙一 样遭到了破坏,寺里的僧人早已散去,残存的几尊菩萨灰尘满面,残腿断胳膊,但 他还是非常虔诚地跪了下去,发完这个誓后他觉得一身轻快起来,原来的萎糜困顿、 痛苦烦恼离他而去,包括他曾有过的轻生的想法也倏然离去。他为这个誓愿鼓励着 顽强地活了下来,他是为这个誓愿而生的。 最近以来,他却不快活起来。那个誓愿在实现之初,他是兴奋而满足的。熬过 了那场浩劫,终于看到自己仇恨的人过上了如他所想的生活,贫困潦倒,衣食难全, 为下岗而烦恼、为生计而忧愁、为小小的开支而争吵、为孩子的学费而忧愁。更使 他解恨的是,看着他一家人,尤其是周云飞那肥胖而笨拙的身子,每天在那窄窄的 过道里满含怒气而又艰难异常地穿过,他心里的快感简直是难以言喻的。他想,要 是他不发那个誓愿,他可能就挺不过来。而这个誓愿不仅使他挺了过来,还使他享 受到从来没有过的精神愉悦。 为砌过道这事,他和儿子发生了剧烈的争执。落实政策时,解放后划给他家的 小洋楼归还了,最繁华的街面上的几间铺面也归还了。儿子秉承了他的遗传,似乎 与生俱来地具有经商的天赋。他经过比较,决定经营小城最高档最时髦的服装店和 皮鞋店。对于儿子的眼光他是欣赏的,那时小城还没有高档的服装店、皮鞋店,他 预测到经营高档的服装和皮鞋会有市场,也会带来巨大利润的。 当房子重新改造,修成砖混结构的平房开始隔墙时,儿子问他砌多宽,他从身 上拿出一小截细细的铁丝,捋直,说就这么宽,不能超过一丝半毫。儿子傻眼,爹, 就砌这么宽?这么宽怎么过人?他说猫过得去,狗过得去,鸡过得去吧。儿子说人 呢?他说我是砌给畜牲过的。儿子的脸发白了,发青了,又转红了,又发白发青了, 他内心很复杂很矛盾。他知道铺面后面的狭小破败的小院里,居住着周云飞一家人, 这个从小的玩伴小学到初中的同学,怎样伤了他一家人的心,尤其是伤了父亲的心。 父亲说栽山养虎,虎大伤人,总是说虎狼可近,人心难测。父亲说他善良了一辈子, 结果是这样悲惨的结局。 与父亲不同的是,作为周云飞的玩伴和同学,对于周云飞对他一家的伤害他是 憎恨的,在那个年代里,他甚至想到要不惜一切代价把周云飞干掉。只是由于特殊 的年代、特殊的环境,加上他的胆怯没有动手。但毕竟是与周云飞同是一个时代的 人,他知道周云飞的行为,是时代的悲剧,没有周云飞会有李云飞、王云飞,总之 他们是躲不过那一劫的。 见他犹豫着,刘浦岸激动起来,他把拐杖跺得咚咚响,满脸的激愤使他胡须乱 抖,瘦削的身躯也像残冬里的树叶,在风的吹动下簌簌发抖。他说你砌不砌?你不 按这个尺寸砌,你自己到你母亲的像前去说。说完,他撂下他径自走了。 这句话像人拿刀在他心上捅了一刀,他疼痛得额上冒汗,全身痉挛起来。他狠 狠地跺了一脚,说砌,就按这尺寸砌。他把那截铁丝递给做工的人。 母亲是在父亲被打伤后,忧郁绝望而死的。尽管打父亲的是另外一群人,母亲 却记得周云飞的那一脚,因为,周云飞母亲缺奶,他是吃着她的奶长大的。 刘浦岸用布满青筋的枯瘦的手抚摸着镜框,搬进这间房子后,他要儿子将他母 亲的遗像送来,他不能没有妻子,他要与妻子朝夕相处,要在她的目光注视下生活, 要和她倾诉心事,要让她与他一起看这家人的困苦和尴尬的生活。有的时候,他甚 至把妻子抱在怀中,守候在窗前,只要一听到周云飞的脚步声,他就把她的像举高 一点,让她也能看到周云飞痛苦而屈辱地钻那窄过道。他说看见了吗?这狼崽子龇 牙咧嘴的样子。他看见妻子眉眼舒展嘴角上翘,似乎很快乐的样子。 渐渐地,他发现妻子的脸变得平静淡然了。渐渐地,他发现妻子的脸上似乎有 了厌倦有了不高兴。他想,妻子可能和自己一样,离三年的时间一近,心情上发生 了变化。妻子是个宽容厚道善良的人。即便解放后,他家的经济仍然是很好的,公 私合营后有可观的股份,她仍然怜悯和关照着周云飞的一家,仍然十分疼爱她奶喂 过的周云飞。她恨周云飞,恨他带头抄她的家。恨他在批斗台上踢他那一脚。看着 周云飞一家的困窘生活,她高兴过、兴奋过、幸灾乐祸过,可这个心软的女人,渐 渐地就平复了心上的伤痕,渐渐地厌倦起这拆磨人的场景。刘浦岸看见她的表情, 心里有些不满,有时他会对她说秋云你咋能这样,你咋能好了伤疤忘了痛?你要时 刻记着他带人抄我们家的事,时刻记着别人对我拳打脚踢时,他还从后面将我踢了 跌下台来的事。他看见妻子的脸色似乎又变得忧伤而怨恨起来,他说这就对了嘛, 硬起来,我们的心肠都要硬起来。 当他妻子的像重新挂到墙上时,他看到妻子的脸色似乎又变成厌倦而又悲悯的 样子,她的眼神忧郁,充满困惑和迷茫。他长长地叹口气,说秋云你别这样好不好, 三年的时间快到了,到了我就叫儿子将过道拆了重砌,我说到做到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