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晚,孙有德彻夜难眠,那件困扰了他那么多年的谜团解开了。这跟他的猜测 没多大的不同,但没想到亲耳听孙老凤说出来,仍然有那么大的反应。他好不容易 控制了情绪,因为他一时无法拿定应对的主意。今年岁末,他选择了回家过年,纯 粹是出于一种随意而莫名的念头,绝对没有任何寻仇的想法。过去经历的种种遭遇, 他遗忘得差不多了。他历来认为仇恨是无济于事的。以他的性格,他不赞同以牙还 牙的做法,既然在村子呆不下去,他宁愿远走高飞。现在,一个新的谜团浮上他的 头脑。孙老凤好歹也是村中一霸,数十年作威作福惯了的人,为什么见到他却似乎 很害怕? 第二天一早,孙雷就过来请他喝酒。孙雷说:“有德哥,我有话要跟你说,咱 们哥俩好好喝酒聊天。”孙有德心中一动,说:“那好吧。”孙雷的饭菜整得很丰 盛,两人干了一杯,孙雷的神色就活络了些,张口就说:“有德哥,我当年对不起 你呀。”孙有德这次有了经验,不急着接腔,任由孙雷说下去。 “你还记得那次修水利的事吧,孙起运说你偷了他的军用大衣,还打伤了你。” 孙雷说。 孙有德点点头。那一年冬天,村子里的青壮年都被生产队派去离村子十七公里 外的“墩”修水利,在罗江边开挖一条运河,将罗江的水引出来灌溉田地。孙有德 家里没有别的男丁,那年他十五岁,也跟着大伙出发了。众人早出晚归,中午带了 锑煲及米面蔬菜,在河堤上掘地为灶,捡些枯枝败叶作柴火煮饭吃。没有人跟孙有 德搭伙,他自己随便弄点吃的。一连数天,虽然辛苦,倒也平安无事。但到了第七 天,却出事儿了。天很冷,北风很大,柴火很难生起来,孙有德撅起屁股,像只癞 蛤蟆趴在地上,张大嘴呼呼吹着土灶,浓烟熏得他涕泪交流,好不容易将火生起来。 忽然,他的头上响起“咣啷”一声,土灶上的锑煲像足球被一脚踢出老远,煲 里的米呀水呀洒了一地。孙有德站起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孙起运捏着衣领 提起来,双脚悬空。孙起运说:“猪头,你好大的胆子,你爷爷的大衣也敢偷?” 孙有德吓得全身哆嗦,结结巴巴地说:“我没偷过你的大衣,我没偷过谁的大衣。” 孙起运骂道:“我的大衣不见了,找遍了河滩没找到,倒在你的行李卷里发现了, 不是你偷的,难道是我自己塞进去的不成?”孙有德说:“我没偷过,我不知道。” 旁边有一帮人在起哄,就等着瞧热闹。孙起运骂道:“好呀,我看你还敢不敢嘴硬 ——”孙起运一拳打在孙有德的胸口上,孙有德单薄的胸口就像一只纸糊的盒子, “咔嚓”一声,被捣破了。他四仰八叉飞出去,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却怎么 也站不起来。 “好呀,你装死去吧。老子姑且饶了你。”孙起运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一次,孙有德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喝了几次苏木水,总算将胸口的伤积慢慢 散开去了。他没有偷过孙起运的衣服,肯定是别人拿了塞进他的行李卷里去的。这 件事他还记得,就是不知道是谁干的。一转眼,就十几年了。 “都是我不对,我玩笑开大了,”孙雷说,“那时候还年轻,开起玩笑来不知 轻重。有德哥,你原谅我吧。” 孙有德点点头,又摇摇头,他陷入对往事的追溯之中,脸色阴晴不定。孙雷无 从揣测孙有德的意思,稍微停顿,又说:“你家那只鸡被偷的事,也是我干的——” 偷鸡的事情,孙有德倒是一点也想不起来,说:“你说下去——” “那是一九八二年初春吧,你家那只老母鸡长了一身肉,屁股肥墩墩的,我看 着看着,口水就流了。我趁它跑到我家的院子里觅食,就撒了一把米,从院子开始, 将米粒撒了一条线,弯弯曲曲的,将母鸡引进了我的厨房,将房门一关,就将母鸡 逮住了,锅里的水正沸腾着呢。我将鸡颈一割,抛入锅里,搅了几搅,将毛拔了。 那天下午,我喝了浓浓的一锅鸡汤。” “我家有丢过鸡吗?我都忘记了。” 孙雷说:“没想到,到了傍晚,你妈妈发现老母鸡不见了,跳出来大骂,从村 头骂到巷尾,用尽了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是哪个孝狗偷了我的鸡不放出来,全家 不得好死!吃了我家的鸡,肠烂肚穿,死了不能入土,用烂席子一卷扔在山冈上喂 野狗。斩头鬼,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你妈妈骂着骂着,又心存一丝希望,说, 将我的鸡放出来便罢,不放出来,老天不收他,我也要收拾他。他是怎么割断鸡脖 子的,我也怎么割断他的脖子。死绝种,好将我的鸡放了——你妈妈披头散发,指 天咒地,捶胸顿足,足足骂了半天,没有一个人出来搭腔。我没那么傻,谁搭腔不 等于自招吗?我越听越火,喝到肚子里的鸡汤仿佛变成了农药,觉得肚子有点不舒 服。我知道这当然是心理作怪,但你妈妈的咒骂将我惹火了。我决定要在夜晚好好 修理她。 “你妈妈骂累了,舌头麻了,总算闭上了嘴。等到夜半三更,星光朦胧,她提 着煤油灯去上茅房,途中要经过孙老凤家的竹林子。她就撞上鬼了。一个鬼全身素 白,伸着长长的白舌头,脚不踮地,像一个纸人,从竹林里轻如鸿毛地飘出来,仿 佛没有半点重量。你妈妈吓得‘哇呀’一声,扔掉煤油灯,一转身就拼命往家里赶, 连茅房也顾不得上了。那个鬼就是我扮的。我身上蒙着白纸,嘴上咬着削薄了的白 萝卜,踩着高跷走出来,在夜里真够吓人的。 “那一次,你妈妈病了好几天。老实讲,我后来很内疚,一直想找个机会跟你 说。我不说出来,那个鬼就一直跟着我。有德哥,我太缺德了。我真对不起你。” “我妈妈是生过病。她一年到头也会病几次,”孙有德说,“但她撞上鬼的事, 我从来没有听她提起过。” “鬼是我扮的。我真不是人。你会饶恕我吗?” “真有这回事吗?”孙有德略为踌躇,说,“我真的没有印象,这谈不上饶不 饶吧。” “有德哥,宽恕我吧,你宽恕我吧,”孙雷脸色煞白,哭丧着脸说,“我赔你 十只鸡,我知道赔一百只鸡也弥补不了我的过错。我希望你能原谅我——”孙雷的 女人不知从哪里搬出一只大鸡笼,笼子里挤叠着毛色鲜亮的腌鸡项鸡,鸡脖子纷纷 从笼眼钻出来。孙雷接过来,放在孙有德的脚下。 “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不要你的鸡!”孙有德摆了摆手。 孙雷扑通跪了下来,可怜巴巴地扯着孙有德的衣角,说:“有德哥,你将鸡拿 走吧,你不拿走,我就不能活了。” 孙雷的女人在墙角用衫袖擦着眼角,一团恐慌慢慢在她的脸上堆积。孙有德看 着脚下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中感到一阵厌烦。他觉得这顿饭吃得一点滋味也没 有。孙雷的讲述或忏悔除了勾起他昔年的屈辱记忆,并没给他带来什么。他好不容 易忍住呕吐的冲动,摆摆手,离开了孙雷家。 到了傍晚,又有人来请孙有德吃饭了。这一次是孙大石。孙有德不想去,孙大 石说:“有德哥,我求求你,你一定要来,你弟妹特意叫我去黄花镇买了只卤鸭。 我知道你喜欢卤鸭。” 孙大石嘴里吐出的“卤鸭”这个词语,勾起了孙有德少年时代一次愉快的回忆。 那一年,他在黄花镇小学读五年级,刚一回到家里,就闻到了一阵奇特而十分浓郁 的香味。在灶头上忙碌的母亲潘翠花端出了一盘卤鸭肉。那一顿饭吃得孙有德满嘴 流油,从此认定了卤鸭是天下美味。母亲笑眯眯地看着他狼吞虎咽,说:“你得感 谢起财叔呢,是他送的。”孙起财就是孙大石的父亲。 “你是不是也有话要跟我说?”孙有德嘴角露出笑意,但他警惕地问。 “我倒没什么,就是你弟妹惦着你呢,专门准备了卤鸭。”孙大石说。孙有德 想不起孙大石女人是什么模样,但他点了点头。 孙大石女人叫唐莲花,很年轻,腰很细,屁股很大,倒有几分姿色。一张鸭蛋 形的圆脸,眼睫毛很长,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看上去很清纯。难得的是她的皮肤 像糯米粉一样,又匀又白。孙有德多瞧了她几眼。唐莲花不禁脸含羞色,垂下眼帘, 那些长长的眼睫毛,像柔软的栅栏,将涌动的眼波全封锁了。 三人坐在四方桌上,每个人都端一杯酒。唐莲花浅浅笑着,没想到酒喝得很爽 快,一仰脖就干了,又满上一杯。孙有德本来担心孙大石又请求他原谅,他在心底 里筛了一遍,实在没发现孙大石有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孙大石却没怎么说话,只是 一味劝他喝酒,吃菜。唐莲花也不多嘴。米酒醇厚,卤鸭喷香,孙有德回来,没吃 过一顿好饭,这一次还算不错。孙大石喝得急,脸就红了,他一拍大腿,说:“糟 了,我忘了牵牛啦。牛还在屋背山的桉树林里。”外面夜色渐浓,他跨出门槛,又 扭头对女人说:“莲花,你陪有德哥好好喝几杯,不用管我啦。” 唐莲花喝了几杯酒,脸色酡红,愈发娇艳,眼见丈夫出门去,她一双眼就变得 放肆起来,往孙有德身上扫来射去。孙有德不自在了,问:“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因为你是孙有德呀。多少人想请你吃饭,都没这个福气呢。”唐莲花说。 “这什么话呀——”孙有德低下头,往嘴里灌酒。唐莲花目光湿漉漉的,仿佛 拧得出水来。他不敢跟她对视,房间里的气氛,就像坠满尘埃的水汽,变得愈发凝 重了。“真的没事吗?你们没话跟我讲吗?”孙有德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能有什么事?别人都做过对不起你们家的事,孙老 凤啦,孙起运啦,孙雷啦,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咱们家大石可是老实人一个, 在路上见到钞票也不敢捡的。从上一辈起,咱们两家向来交情就不错的啦。”唐莲 花说。她掩着嘴吃吃笑。 孙有德皱了皱眉头,唐莲花虽然说得轻巧,但他觉得肯定不是吃饭这么简单, 这顿饭仅是开始呢。现在,一种惘然和不安的感觉,像越来越黑的夜色,笼罩着他。 自从他昨天踏进村子开始,他就觉得有些什么事情在悄然蔓延着,他一下子无法说 清楚。但显而易见,这是跟他有关的。似乎是他给这个村子带来了恐慌,这种恐慌 就像瘟疫一样,迅速传遍了村庄,在村子的每一个人身上扩散。他盯着唐莲花,唐 莲花垂下头,她的眼神掠过一丝慌张。 唐莲花去倒酒,但手在发抖,“当”一声打翻了酒壶。唐莲花望着孙有德说: “我喝多了,我头晕。”她摇摇欲坠,孙有德伸出手去,隔着饭桌扶住她。唐莲花 说:“扶我入房里去,好吗?”她的嘴唇抖动着,声音很细,很柔,又夹杂着一丝 复杂的东西。孙有德将她扶入房间,唐莲花还没站稳,就趁势抓住孙有德的手,往 自己的胸前按去。 孙有德虽然喝了不少酒,但还没醉,他看出唐莲花也没醉。这事愈发荒唐了。 他甩开唐莲花的手,有点生气了。他说:“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大石的意思?”这出 乎唐莲花的意料,她一时手足无措。“这该死的大石,”孙有德说,“他脑子进水 啦。” 唐莲花“嘤嘤”地哭起来。孙有德说:“你怕什么呢?我看得出你怕我。我有 什么好怕的呢。他妈的,真是见鬼啦,为什么全村的人都怕我呢,难道我不是人吗? 难道我是一个魔鬼吗?” “你不像人家说的那样。”唐莲花抹着眼泪说。 “是谁在说我?他说了我什么?”孙有德嚷道。唐莲花不吱声了。“好好,你 不说,我去找大石说。”孙有德说。 “有德哥,求求你,别去找大石。如果大石知道没成事,他不会放过我的。” 唐莲花说。她从背后抱住孙有德的腰。 “算啦,我可以答应你,我不去找他。但你们之间有什么事情,可别惹到我的 头上来!”孙有德说。吃到他肚子里的鸭肉,就像鸭屎让他反胃,他忍不住了,喉 咙里仿佛有一只生猛的鸭子抖动着羽毛在折腾,他扶着门框凶狠地呕吐起来。他吐 完了,气也消了,冲唐莲花笑了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