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有春燕的梦总是中途醒来。 我跟在她的后面跑。好像是冰封的河面,可却满地碎石,又恍惚是在一条小巷 里,巷子很长,曲里拐弯。到处都是高大的白杨树,秋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萧 瑟而苍凉。 “春燕,这是在哪儿呀?”我常常在梦中大声问她。可她不回答,只是跑,我 也跑。跑着跑着,她就不见了。而我的面前,这时便横过一条河流,仿佛是日暮时 分,高矮灌木在柔和的天光中仰俯生姿,河流的尽头,若干依稀熟悉的景象,都罩 在一片苍茫的暮霭中。在哪里见过这条河呢?在哪里呢?我急得几乎醒来,经过一 番艰难的辨认,最终才确认它是老哈河——世界上再没有比它更让我熟悉和亲切的 记忆了。烟霞渐渐散开,然后落日余晖从河岸西边的斜坡浮上来,将万道亮丽而殷 红的霞光铺射在那条白亮亮的土路上,远远的辘轳井,以及两岸掩映在白杨林里的 错落而低矮的房舍,房舍四周悠闲地甩着尾巴的老牛,迈着蹒跚步履的鸭鹅,包着 花头巾的媳妇都渐渐明晰。再看我面前的老哈河,多了一些横无际涯的气魄。 “春燕——”我茫然四顾,然后就看见春燕站在水的中央向我招手。“你等等 我!”我一着急,醒来。 我朋友神秘而玄虚地做万幸状:“亏得梦醒了,亏得你没追着她一起去——” 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许多往事便在这时浮现出来,隔在我和时光之间纷纷扰 扰的滚滚红尘在瞬间烟消云散,当年的一切宛如大雾散开的早晨,清晰、澄澈而晴 明。我甚至还看见了下在我十六岁那年的雨,先是星星点点地打下来,接着,就变 得细致而绵密,簌簌的。春燕和我面向后坐在一辆破旧的牛车上。我们缩着脖子, 头顶是一块塑料布,我俩一人抓着塑料布的两个角。绵绵细雨,刷拉刷拉地打在上 面。 梦中的河流和村庄都叫老哈河,这并不矛盾。最初,为了区别于那条河流,人 们还不嫌麻烦地称村庄为老哈河村,渐渐地,就去掉了村,再后来,这个村子名因 一些卑微的人和琐碎的事儿传到山外,人们再说老哈河,就直接指那个村子了,而 名副其实的老哈河,正急急地从山谷里冲出来,袒露着宽阔的胸怀,打着层层波浪 向山外流去,不舍昼夜。二十多年前,少年的我曾无数次想象:在千辛万苦的跋涉 中,经历了渗透和蒸发的阵痛,终究,老哈河是一直奔跑在路上,还是在一个万物 复苏的春天汇入了海洋? 1980年的春天,当老哈河又一次挣脱严寒,挟裹着湍急的白沫从沟里冲出来, 大厂中学初三年级有了四个老哈河的女儿:春燕、玉兰、凤霞和我。我们每天步行 到十六里外的大厂中学去上学。书包里装着焦黄的玉米饼子和黑黢黢的咸菜疙瘩, 那是我们的午饭。 3 月1 日的早晨,地面、墙头、房顶,到处都盖着毛茸茸的白雪,甚至光秃秃 的树木,也不甘寂寞地将每个枝丫都挂满白雪。阳光照在雪地上,像无数颗金星闪 烁,刚从屋里出来,有些刺眼。看来今天是不能跳墙了。我一边系围巾,一边朝和 我家只隔一堵短墙的春燕家走。 春燕家的院子已经清扫出来,我在空地上跺了两下脚,挂在棉鞋上的雪纷纷落 地。四眼狗懒洋洋地抬起头,瞟我一眼,又继续垂着头假寐。我撩开门帘进到里屋。 春燕她爹头冲炕里垂着头抽烟,她妈倚着被垛抹眼泪。炕桌上摆着一碗咸菜,半纸 笸箩莜麦炒面,一瓷盆米粥。瓷盆千疮百孔,米粥有一搭无一搭地冒着热气,像弥 留之际的病人。春燕的大嫂站在柜子边,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冷着脸说:“我看 柳春燕就别去念书了。十七了,还不该自己养活自己?” 春燕没听见一样,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书包。她爹凑到窗台边磕去烟袋里的烟灰, 说:“春燕只剩半年了,就让她念完初中吧。”她大嫂反问:“那家里的活儿谁干?” 春燕才转过脸,一双溜圆的黑眼睛盯着她大嫂:“用你管?不是分家了吗?”她大 嫂的脸马上变得难看起来:“靠别人养活着,还有脸顶嘴!”春燕一声冷笑:“没 吃你的!以后你少往我家凑合——”春燕她爹忽然吼了一声,春燕住了嘴,使劲去 扯柜子上的书包,一个茶杯飞到地上摔了个粉碎。门砰的一声响,春燕已拉着我出 来了。 “也许我真坚持不到考高中了。”春燕往上提了提书包。 “只剩半年了,你怎么也得坚持啊。”我有些着急。小动物说过,大厂中学如 果有一个学生考上高中,也是春燕。小动物是我们教导主任,教我们生物,我们私 下里叫他小动物。春燕叹一口气:“这个不下蛋的鸡婆看我念书眼气,总去我家折 腾。看我爹妈对她低声下气的,有时就想干脆不念算了,又不甘心。唉,也许这就 是命。二丫儿你说,不念书了,我们怎么才能走出老哈河呢?” 雪后响晴的新正大月的早晨,空气清冽而甘甜,我们的心里却阴云密布。是啊, 不念书了,怎么能走出老哈河,实现我们心中远大的理想呢?老哈河的女孩子能坚 持到初中毕业就不错了,可春燕和我们却发过誓:考高中,上大学,然后到城里去 生活。 “你多好,没有嫂子管你。”春燕叹了一口气。我听出了她的羡慕。其实,春 燕哪里知道,我爹也巴不得我不念书呢!尤其我大姐得肺病死后,他变得不讲道理。 昨天晚上,我收拾好书包,又把那条新裤子找出来,抓住两条裤腿摊开,平整 地放在毡子下,想象着明天早晨它笔挺的裤线,我心里美滋滋的。我妈早睡了,我 妹三丫儿在炕头用扑克牌占卜,我爹还没回来,他几乎每天都出去打牌,这个时候 是不会回来的。我又检查了一遍书包,当确信所有的作业再也没有遗漏时,我重新 装好,准备上炕睡觉。恰在这时,我爹回来了。看我还没睡,就说,正好,你帮我 算算咱家西大川一共有多少地。说着,摘下帽子,随手放在柜上,脱鞋上了炕。三 丫儿赶紧收拾起扑克牌,钻进被窝里。我一听要算数,心里就有些打怵。我一直讨 厌数学,所有的概念和公式都是混淆不清的,根本弄不清分和亩的换算关系。我磨 磨蹭蹭扯下一页纸,拿着笔等爹说数。我爹用手指甲使劲抠着脚后跟,嘴一咧一咧 的——这是他多年的习惯,因为这,我妈没少挖苦他:你的手就不能离开脚后跟儿? 我爹就回应一句:扯他妈蛋,我抠我的脚,碍他妈谁啥事儿了?——同往常一样, 他抠着后脚跟儿,对我说:“后晌村里重新分了地,西大川那道趟子,一口人七分 二,咱家五口人,你算算分几亩。”我算了半天,最后稀里糊涂地报出一个数来。 我爹正卷烟,听了我的话很不高兴,问:“你这是咋算的?” 我吭哧了半天,说:“我设了一个——x ” “什么?” “爱克斯。” 我爹卷烟的手顿时停下来,气势汹汹地说:“你咋没设马克思呀?”接着,就 开始了惯常的那一套,“你说,这些年,你把那么多墨水都喝到哪儿去了?啊?连 几亩地也算不出来,还念什么书!甭去了!明天甭去了!” 这是我最怕听到的一句话,可也是我听到的最多的话。这些年,只要我做的事 稍微不合他的意,他就气急败坏地不许我再去念书,有一次还把我的书包锁在柜子 里。我妈从枕头上抬起头心疼地看我一眼,不耐烦地冲我爹说:“她没学那些东西, 能给你算出来?” “她没学,你学啦?你算!”爹顿时火冒三丈,一脚把枕头踹到地下。我妈连 看都不看,只管招呼我上炕睡觉。夜里,我不停地做梦,都是梦见我找不到书包了。 几次醒来,再入睡,接着做同样的梦。最后一次,终于看见了我的书包,挂在老哈 河对岸的那颗老榆树上。老榆树细窄的树叶被一阵微风拂动,在阳光一闪一闪的间 隙里,挂在最高枝桠上的我的紫色的碎花书包若隐若现。我脱掉底上已经磨出洞的 鞋子,挽起裤腿,向对岸趟过去。趟着趟着,我就漂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紫花 书包已经背在我的肩上。我听凭河水带着我冲过丛林和山谷,一路颠簸着向前。耳 边,风声呼呼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