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夏天的到来,是老哈河上游的那片油菜花告诉人们的。黄灿灿的油菜花一摇, 夏的气息就随之弥散开来。紧接着,养蜂人来了,在地头安营扎寨,摆出许多方方 正正的小盒子,蜜蜂们嘤嘤嗡嗡地忙碌着,像老哈河水,不舍昼夜。 毕业考试结束以后,我们回家拿户口本。在油菜地头,看见了养蜂人的窝棚, 然后是从窝棚里走出来的养蜂人。我们赶紧低下头。春燕小声问我:“玉兰她爹真 会让玉兰跟他结婚吗?”我说:“那谁知道呢!” 回到家里,我听到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这件事。是三丫儿说的,她的口气听上 去好像玉兰的订婚是一件很好玩的事。说那天她去帮着倒茶了,玉兰的眼睛肿得像 桃子。我正吃一口饼,往下咽时噎了嗓子。 晚上,我和春燕把玉兰叫出来。月光白亮亮地照着,河床里铺满碎石的老哈河, 时而幽暗,时而明灭,哗啦哗啦的水声,夹杂着悠长的蛙鸣。玉兰哭完了,说: “我一天也不想在这地方呆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我们都不知怎么劝 她,三个人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心事。黑暗释放着无穷无尽的忧伤,压迫得我们 喘不过气来。远处,掩映在层层树木下的村子,黑黝黝的,死一样沉寂。 乌兰牧骑选演员来了。春燕以一首《唱支山歌给党听》进入决赛。复赛在旗里 进行,时间定在七月五号。 春燕唱歌时,教我们音乐的杨老师也在场。杨老师出来后说,其实已经定下来 了,春燕参加复赛只是走个形式。后来我们才知道,来招考的那两个人说,很多年 没遇到这样的好苗子了。春燕去乌兰牧骑已经是板上钉钉。这以后,春燕对学习不 像从前那么感兴趣了,有时上课还睡觉,老师叫醒她,不一会儿,她的头又磕到桌 子上。 中考一天天逼近。很多人都熬夜备考,加上天气热,课堂上打瞌睡的人越来越 多。春燕看起来比别人更疲倦,不但上课睡觉,平时也无精打采,还经常吐个不停, 吐完了,也吃不下饭,喝藿香正气水因此成了她的功课。 在藿香正气水的熏染中,“七一”到了。学校举办歌咏比赛,选了春燕的独唱 《唱支山歌给党听》。地点在后操场。我们抬着凳子,排着队,走进操场。操场上, 已经挤满了人,有人在前面为我们开道,我们鱼贯而入。场内气氛很热烈,临时搭 起的演出台边插着几面国旗,四周是彩旗,迎风舞着,猎猎的,很豪迈。拉二胡的 在调弦,吹笛子的在试音,人们挤来挤去。不时有抱着衣服、拿着凳子的人,从台 上跑过,坐在台下的人就冲台上嗷嗷叫几声。我坐下后开始找春燕。春燕下午又吐 了,尽管临走时喝了藿香正气水,也不管事儿。我想:春燕一会儿在台上一张口, 糅杂了藿香正气水的歌声会是什么味道呢? 演出开始了。第一个节目是三句半,锣鼓很提神,台词也逗,每说完最后半句, 场内都哄堂大笑。第二个节目就是春燕的独唱。 我一直觉得,那晚的夜色,是我今生见过的最美的夜色。身边的人们看上去也 很兴奋,不停地大声说着话,可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四周那么静,月光很好,天 地之间显示出一种神秘的幽暗,飞虫们在舞台前面的灯泡周围飞来飞去。白天的热 气已经散尽,凉风习习。花坛里,甬道上,刺梅的香气一阵浓似一阵。一时间,我 觉得自己长了翅膀,正不知向哪里飞升,总之,好像离这个世界越来越远,心里是 一种别样的感觉。我无法描绘。 如果不是报幕员报出春燕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出走上台的会是她。她一出现在 台上,坐着我们初三·二班的那片领地就骚动了,几乎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方式告诉 旁边的人们,站在舞台上的柳春燕,是我们班的。其他班的同学都一无例外地伸长 脖子,羡慕地朝我们这边望着。有人看不惯我们的嚣张,冲我们大吼。正乱哄哄地 闹着,音乐起了,春燕嗓子一亮,观众席上顿时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春燕唱完,有人大声喊:再来一个!更多的人就跟着一起喊:再来一个!再来 一个! 春燕再上来,唱的是《妈妈的吻》。我出神地望着台上的春燕。杨老师给她化 了装,还给她借了一件白色连衣裙,领口和袖口镶着金边的那种;一双白色塑料凉 鞋,站在台上,亭亭玉立,仿佛她是专门为舞台而生的。我又欣慰又伤感。再有四 天春燕就走了。当初一起来的四个人,现在只剩下我了。操场静悄悄的,只有春燕 的歌声在飘,还有夜的气息。大家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的春燕,谁也没有注意到热 泪怎样烫伤了我的眼睛。 春燕唱完《妈妈的吻》,就挤过人群,在一路羡慕的啧啧声中找到了我们班的 位置。她挨着我坐下后,就说肚子疼。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过一会儿会好。谁知 她竟然疼出了汗,使劲抓着我的手说:“二丫儿,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赶忙拉起 她,猫着腰到后面找班主任。 班主任带我们去了医院。一起去的还有王玉柱和另外两名女生。值班大夫说可 能是急性阑尾炎。这时,春燕已经站不住了,我们把她抬到检查室的床上,大夫开 始摁春燕的肚子,一边摁,一边问她疼不疼。春燕脸色苍白地肯定着有时也否定着。 渐渐地,大夫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稍后,他抬起头说:“是阑尾,不过……”他 吞吞吐吐的,然后转向我们班主任,“请你跟我来一下。” 班主任再出来时,神情有点慌乱。她结结巴巴地叫王玉柱借辆自行车,找上班 长李强,马上去老哈河通知春燕的家长到医院来。然后又让我和另一个女生去操场 找我们校长。 “快点,快点,都快点!”她说。同时用一块兰花手绢擦着汗。我看见她的手 在抖。 校长一到医院,班主任就带他匆匆进了值班室。值班室的门迅速关上。 春燕的大哥春江来时,我正在医院的大门外向老哈河那边张望。夜色如浓稠的 墨,深沉难化,一切都那么压抑。同校长一样,春江到了以后,就被领进了值班室, 值班室的门再次迅速关上。我们站在门外,里面嘁嘁喳喳的,然后就是死一般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春江的叫骂:“真是丢人现眼!你还有脸活着!你——” 我心里打了一个冷战,随后猛然想起了文凯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接下来的几 天,全校学生都知道春燕怀孕了,还知道她爹打断了她的腿,闹到了乌兰牧骑。后 来又有人说,文凯被乌兰牧骑开除了,被开除了的文凯去了哈尔滨。我不知道这些 传言是真是假,反正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见过文凯。 两个星期以后,我们的初中生活结束了。我爹来学校接我,依然赶着那辆破旧 的牛车,从车辕到车厢再到驾杆,都磨得光亮光亮的,车厢底板断了几处,露出大 小不一的窟窿。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卷行李。我默默地坐在车上,突然有一种曲终 人散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