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妻子在生日的那天,不要别的礼物,只要贺卡。我们相识以来,每年我都寄 一张贺卡给她。她喜欢画面优美的卡,而且必须是从邮局寄的卡。有次我图方便, 把贺卡直接给她,她没有要,两天不和我说话,她很生气,说如果嫌麻烦以后就不 要送了。她习惯把收到的卡贴在靠书桌的墙上,每晚对着它看几分钟,一个月后, 从墙上拿下来放在一个饼干铁盒里。我在生日时,同样也收到她寄的卡。她把我们 互寄的贺卡收集起来放在一起,空闲时,把它们一张张拿出来看,再按年份排放好。 她常说,等我们两个都老了,等她存到一百张贺卡,她要把它们用绳子串起来挂在 家里办一个展览会。 “我接过她递来的一叠卡片,最上面一张是题为《秋菊》的画,黄色的菊花在 田野上开放着。 “‘好看。’我边说边把最上面的这张放在沙发上,想看下面的,可第二张和 第一张是一样的,第三张也是。‘怎么都是一样的。’我边翻看边觉得有点奇怪。 “‘我喜欢这些菊花,把店里有的全买来了。’她走过来靠着我坐下。 “我粗略地数了一下,差不多有四十几张。我翻着每一张贺卡,一朵朵秋菊默 默地在我眼前。忽然,一种不安从我心中升起,我的心跳加快起来,我转过身看着 身边的妻子,她低着头轻轻地说:”‘以后每年在我生日那天,一定要寄一张给我。 ’她说着,把头低下,有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眶里慢慢地流了下来,‘我是没有办法 寄卡片给你了。’说完,她把头埋在我的腿上,轻轻地哭了起来。 “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我的心从喉咙里跳了出来,我的脑子像被人掏空了, 手脚发麻,不知所措,灵魂已从我的身体里飘了出去,我成了一个只有四肢的人。 我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妻子的头还埋在我的腿上,她已停止了哭泣。房间里一片安 静,只听见雨水敲打窗子的声音和风的呼啸声。 “半年后的一个深夜,妻子在医院里病逝。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长长的走廊 像是没有尽头,微弱的灯光照在一排排空空的椅子上。常说生命只有一次,要好好 珍惜,只有看到最爱的人离去时,你才能明白这其中的残酷。” 李静低下头,看着眼前的桌面,桌面上有一圈一圈的细纹。 “人在忙的时候是感觉不到什么的。妻子去世后,我忙于做她的七七和百天忌 辰,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又盼着下一个星期的到来,我感到妻子没有离去,她还和 我在一起,没有离开我。等到这些祭事结束后,对她的思念慢慢地强烈起来。特别 是晚上加班回家时,母亲和孩子都睡了,家里一片安静,我回到家,没有人来迎接 我,也没有人坐在桌边看我吃饭,这时悲伤就像空气一样侵入到你的全身。我常想 妻子为什么会生这种病,她一不喝酒,二不吸烟,平日生活也是有规律的,我问医 生,医生也说不知道,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没有办法说清楚。 “时间总是一天一天过去的,妻子去世后首个生日要到了,我拿出她买的贺卡, 坐在桌前,看着卡片上的菊花,想着那个雨天的夜晚,她坐在我的身旁,头埋在我 腿上的情景。我茫然地拿起笔,在贺卡上写道:”李静:祝你生日快乐!一切顺利! 赵强。“从我第一次给她寄贺卡到现在,每年都这样写。写完后,我想,往哪儿寄 呢?以前我写我家的地址,可是妻子已经不在这个家了,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我 想起那个下午她从医院里出来,迷迷糊糊地走在路上,随着人群走进书城,看到这 些画有秋菊的贺卡,想到自己不久将离开人世,悲伤地买下它们。她是想活下去的, 谁不这么想呢?哪怕多一天也好。如今只留下这些贺卡了,我答应过每年在她生日 时寄给她的,我要想办法寄出去。” 赵强说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这时,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眼李静,随 后,又移向窗外,继续说起来:“生活中,当我们遇到一个人,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和我们所爱的人的名字相同或是接近时,我们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种亲切感。我想起 在我的名片夹里,有一张和妻子同名的名片。平时看见它时,看到上面的名字,会 对这张名片产生一种亲近感。妻子去世后每次看到它时,眼前便出现了妻子的身影, 出现许多有关妻子的点点滴滴,从我们相识到结婚又到她离去。不知什么缘故,我 忽然想到可以用这个名片上的地址把贺卡寄出去。收信人也叫李静。人在悲伤时的 想法就如同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我没有多想别的,按照上面的地址寄出了这张贺卡。” 李静认真地听着,原来他妻子和她是同一个名字。她想像着他的妻子,她多幸 福,有这么忠诚和痴情的丈夫。她自己到哪一天才能找到一个风雨同舟的人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我也慢慢地习惯了妻子不在时的生活。我还有儿子, 看到儿子睡着时可爱的小脸,我告诉自己不能让儿子再失去一个父亲。我还有房子 贷款,我要把它们还清,每个月看着贷款数目一点一点少了下去,也是一种安慰。 一个月一个月的,又到了妻子的生日,我在贺卡上写上同样的话,按同样的地址寄 了出去。” 赵强停下来,室里恢复了安静。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会收到两张同样的生日贺卡了。请不要见怪。” “我没有见怪。”李静轻声地说。 “我妻子告诉我,你保存着它们,要我谢谢你。”赵强继续说,“一个星期前 的晚上,因为加班我很晚到家,等到我能够上床睡觉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四周 静悄悄的,外面已是一片漆黑,我关上电灯的一瞬间,似乎感到身后有个什么东西 跟着我。我希望是我妻子。我立刻闭上眼睛,盼望妻子能来到我的梦中。自她走后, 她一次也没有在我的梦中出现过。 “那天深夜,我终于见到她了。她穿着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白色衣裙,人还是 那么瘦。她笑着问我好不好,叫我不要担心。说她收到了生日贺卡,我应该向收信 人道谢。她问到我们的儿子时,眼泪就流了出来。 “‘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儿子全靠你了,我不放心他。’她一边说,一边把头 靠在我的身上。看见她哭,我也哭起来,想不到一哭就醒了。” 赵强停下来,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早已经凉了。李静本来想问他一些问题, 但没有问。这些都无关紧要,她心里想。 几分钟后,两人从接待室里出来走到门口,玻璃门自动地打开了。一阵风从外 面吹来,带着点寒意。 “我走了。我还是要谢谢你寄的生日贺卡。”李静走到门外对赵强说。 “我送你到厂门口。”赵强也跟着到门外。 “不用了。再见。”李静说完,向赵强挥了挥手,沿着小径向外走去。 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了,斜阳照在两边的草地上,一根根干枯了的小草挺直了细 细的身子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李静边走边爱怜地看着它们,想起了白居易的诗句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要多久,这儿又会 是一片绿色的草地了。她走到厂门口,回过身来向厂房那边望去,看见赵强还站在 那儿,瘦瘦的身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两天后,赵强收到李静的一封短信,信封里夹着那两张画着菊花的贺卡,信里 写道:“赵强:这两张生日贺卡寄还给你,它们是你的,应该由你来保管。祝你一 切顺利。李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