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李远航说:“事情很麻烦,有危险。你要有思想准备。” 唐亚泰问:“很快吗?” “很快。”李远航脸色难看,“赶紧应对。” 唐亚泰不禁脱口开骂:“这他妈的。” 所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赶上的这场雨看来不小,来者不善。 危险无处不在,说来不错。 当时唐亚泰与李远航待在金河度假村,这里离市防总所在的水利大楼其实不远, 直线距离不超过四公里。 唐亚泰离开水利大楼事出突然。李远航事先没有任何动静,大约九点半时分才 给唐亚泰打的电话,电话里李远航口气轻松,先查岗,问唐亚泰在哪里,亲自干什 么。 “我在外面。”唐亚泰问,“省领导亲自在哪里?” 李远航哈哈一笑。他也一样,亲自在“外面”。 “怎么不来关心一下?”唐亚泰问。 “来了啊。” “是吗?”不由唐亚泰惊奇,“什么时候亲自驾到?” 李远航昨天去本省南端在建中的吴屿核电基地参加一个现场会,今晚返回省城, 路过本市。忽然想念起唐市长,就打了电话。 李远航不是一般人物。唐亚泰称他“省领导”,那是开玩笑,他暂时还没那么 大,目前为省发改委副主任,省直重要部门一位重量级官员。李远航与唐亚泰年龄 相仿,两人十多年前在省委党校中青班同期进修,当时李远航还只是省发改委一位 副处长,唐亚泰则在县里工作,当副书记。从那时相识,十多年里两人走的路不太 一样:李远航没挪过窝,始终远航在省发改委那座办公大楼里。如其自嘲,一个萝 卜一个坑,他坚持在他那个萝卜坑里接受阳光雨露,一插到底,茁壮成长,从副处 长到处长,再到副主任,小萝卜原地膨胀成大萝卜。唐亚泰与之有别,经常“摇身 一变”,先在县里当副书记,几年后成为市政府副秘书长,又下到另一个县当县长、 书记,而后摇身一变为副市长,现在是所谓“唐常务”。他们俩一个在上层机关, 一个在基层单位,级别相当,前程看好,都管些事有点儿权,彼此用得着,互相关 照得到,远有旧日交情,近有工作需要,他们常有联系。 李远航这个电话让唐亚泰感觉异样,尽管李主任电话里又是亲自驾到又是非常 想念,一如既往地很轻松,听起来却有些勉强,没那么幽默。天这么晚了,出差归 途中路过,哪怕真有些想念,不至于这么热烈。李远航这种上层重要大员掌握大量 资源,求的人多,认识的人更多,不可能感情太丰富,否则想念这个想念那个,哪 里想念得过来。他这样忽然给唐亚泰打电话,应该有点儿事,可能是大事,急事。 李远航在电话里告诉唐亚泰,今晚想见个面。 “热烈欢迎。”唐亚泰说,“今晚住下来,明天再走吧。我来安排。” 李远航表示不麻烦,见一见就行了。他问唐亚泰此刻究竟在哪个“外面”,不 会有什么要紧事吧。唐亚泰称自己此刻在水利大楼,防汛抗旱总指挥部里,准备对 付强降雨。这场雨走得不快,没准还得几天才会驾到,至少今晚不会光临。所以不 妨碍热烈欢迎李主任。 李远航说:“我记得那个地方。” 原来这座水利大楼当年是他经手审批的,那时他还是李处长,大楼落成剪彩时 他来当过嘉宾。 “你等几分钟。我就到。”他说。 通电话时,李远航的车刚从高速路口下来,还没进城。唐亚泰不清楚他是什么 打算,准备到大楼里见一面,还是只在轿车上碰个头?他没说,唐亚泰也不问,只 管耐心等待。也就十来分钟时间,一辆奥迪轿车开到水利大楼门外,没进门,李远 航给唐亚泰又打一个电话,让他出来一下。 两人在李远航的车上见了面。李远航说:“咱们走。” 显然他的事不便在唐亚泰的水利大楼里说,也不好于轿车上当着驾驶员讲。 他们去了金河度假村,当晚李远航住在那里,由度假村老板直接安排。李远航 对唐亚泰解释,他是返程路过本市,想跟唐亚泰见一面,说说话,临时歇一歇脚。 他不想通过官方渠道安排,也不想麻烦唐亚泰,因为惊动当地官员事就多了,惊动 一个会搅起一群,像林子里打鸟,这个追那个叫,大家都累。如果让唐亚泰安排, 虽然是老朋友,毕竟都属“各级领导”,唐亚泰恐怕还得向书记、市长报告一声, 那还会有事。所以李远航找私人朋友私下安排,可以免掉好多麻烦。 金河度假村位于市区南郊,背山临河,环境幽静,是一个高档消费场所。拥有 别墅客房、游泳池、网球场和高尔夫训练场等设施,是省城一位私营企业家开发的。 唐亚泰到过这个度假村,认识此村老板,但是不熟悉。他听说该老板跟上边一些要 人来往很多,却不知道李远航也在其中。 李远航说:“这老板找我帮过忙。” 老板当晚不在村里,但是已经打电话为李主任安排妥当。他显然很了解李主任,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包括一个豪华套房,一副好茶具,还有两位美女,一位姓王, 一位姓张,均年轻貌美,婀娜多姿,莺声燕语,很会来事。如今美女如云,许多美 女除了姿色没有其他,这两位的水准要高一些,功夫不错。 这是说牌技。李远航喜欢打扑克,打扑克是李主任的主要消遣方式。当年与唐 亚泰同学时,李远航可以通宵打扑克,战斗精神和状态都好,至今李远航依然维持 这一嗜好。李远航打扑克纯属爱好,从不玩钱,未发现有借赌敛财行为,不像如今 一些大权在握的官员麻将桌边一坐,醉翁之意全不在酒。其实李远航也不仅仅是爱 好,唐亚泰知道他在两种情况下特别需要扑克,一个是非常高兴,例如即将提拔, 原地膨胀之际,还有一个是发生意外事情,心情格外紧张的时候。这种时候扑克于 他有如鸦片。 今晚显然是后者。从两人见面那时起,唐亚泰就发觉他表面一如既往,神情举 止却在下意识地流露紧张。他不直接说事,要先打扑克,借以放松,这也是一个表 现。 “我得先打个电话。”唐亚泰说。 “有大事?”李远航问。 “还不要紧。” 唐亚泰给童健打了个电话,不能因为领导外出,让下属得以松懈。这个电话没 挂通:忙音,童健在跟什么人通话,也许还在准备唐市长布置的问答题。唐亚泰转 而直接找赵锐。赵锐是县委书记,赵锐那块地盘上有一条河,称“上溪”,是本市 这条南门江上游三大支流之一。赵锐所在县城以东十公里左右河段上,有一段河堤 叫做“七姑堤”,民间俗称“寡妇堤”,是一段老堤坝,近八公里长,很薄弱,被 童健列为最危险堤段。此刻南门江水正在金河度假村外平静地流淌,从李远航下榻 的别墅二楼窗子往外看,江中流水平缓,但是上溪那里,特别是寡妇堤一带的情况 会是怎么样呢? 赵锐在电话里说,他们那里已经下雨了,雨势目前不大,上溪水位没有太大变 化。水利部门密切监控,七姑堤未报发现险情。 “看起来咱们可以回家睡觉了。”唐亚泰说。 赵锐很精明,知道怎么说话。他请唐亚泰放心,这几天无论如何不会睡觉。他 知道领导有要求,眼睛看见小阵雨,心里想着强降雨,危险无处不在,不敢马虎。 “谁拿这些话吓唬你?”唐亚泰感觉奇怪。 赵锐笑:“童副局长嘛。” 童健刚给赵锐挂过电话,对上溪老堤的状态很不放心,请县里组织力量除险加 固,同时调了市里掌握的一批机械物资和技术力量去支援。童健说,她能想的办法 都想了,如果还不行,那就按照唐市长的命令,拿自己当木桩子打到七姑堤去挡水 吧。 “她以为她行?”唐亚泰批评。 唐亚泰告诉赵锐,童健不顶用,把她那些七姑八姨加上去也不顶用。要是破堤 坝真的撑不住,只怕是赵锐得把自己当木桩子打在那里。 这个电话没讲完:手机停机,因为电没有了,唐亚泰这才发现备用电池没带出 来。唐亚泰管的事多,电话也多,手机电池消耗快,他外出总会带几块备用电池。 刚才出门匆忙,也不知道李远航要干什么,他没把随身小包带上,那个包以及包里 的电池都扔在防总值班室走廊尽头的领导休息室里。 如此只好作罢,唐亚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放,在扑克桌边坐了下来。 李远航笑他:“电话会议开完了?” “今天暂停,明天接着开。”唐亚泰说,“眼下不要紧,强降雨暂时到不了。” “没准说来就来。”李远航感叹,“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他话外有音。 他们打了三个多小时扑克,于山雨欲来风满楼之际。接近凌晨三点,两位美女 累得不行,不停地打哈欠,精神全无,牌技也一落千丈。李远航终于放她们一马, 让她们收拾收拾走人。两位美女笑逐颜开,异常振奋,如蒙特赦。 “谢谢领导,谢谢!” 唐亚泰吓唬:“别走,省领导还有劲呢。” 两人失色,匆匆逃离。 这以后李远航开始讲正经事,对唐亚泰问起市区新修的防洪堤。最近接连下雨, 南门江防洪堤情况怎么样,不会有危险吧? 唐亚泰说:“托省领导的福,这家伙看起来结实得很。” “这一次也是经受考验啊。”他有些不放心,“顶得住吧?” 唐亚泰干脆打断他,不讲什么考验,不说顶得住顶不住,直截了当问:“是不 是林公子出事了?” 李远航不回答林公子出什么事,反追问唐亚泰跟林公子怎么样。 “你都清楚啊。”唐亚泰说。 “没什么特殊来往?没大事吧?” “你指什么?钱?”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唐亚泰让他放心,他跟林之间没有钱,没大事。 “我听说有。”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不分辩,反开玩笑:“你看我会吗?” 李远航盯着唐亚泰看:“我看会。” 两人语调里都带调侃,谈话的凝重气氛因之有所冲淡。 李远航今晚特意在本市停留,想跟唐亚泰说的就是这件事。林公子出事了,已 经给逮进去。根据李远航得到的消息,林公子一进去就说了,牵扯的人比较多。这 个案子在省城引起震动,到处议论纷纷。林公子不是寻常人物,动他肯定有来头, 案子可能会做得很大。 “他讲了防洪堤?”唐亚泰问。 李远航点头:“是其中一件。” “怎么说?” “刚才你在电话提到一个谁?童健?” 唐亚泰挺意外。话说到要紧地方,李远航怎么又扯开了? “童健怎么啦?”唐亚泰问。 “女干部吧?还年轻?人怎么样?”李远航还往外扯。 “长得不错。”唐亚泰说。 “妈的,不问这个。”李远航着急了。 唐亚泰告诉他,童健除了年轻和长相,其他方面也不错。在市水利局当副局长, 业务熟悉,工作认真,最近一段时间水利局的事情主要靠她支撑。他们局长不幸出 了车祸,跑到医院当植物人。老天爷偏要凑热闹,准备强降雨,只好把副的当正的 使,女的当男的用,还好巾帼不让须眉,这个童健还撑得住。女干部有一好,做事 负责,不油条,脸皮薄,批评几句就管用,一边抹眼泪,一边还知道干活,不像有 些男的,脸皮厚如城墙,非给骂个狗血淋头才有触动。 “她有这么好吗?”李远航怀疑。 唐亚泰说,这么好只能私下里向省领导报告,不能当面表扬,免得忘乎所以。 该女干部缺点也很突出,认死理,有脾气,会胡搅蛮缠,有时很让他恼火。今晚也 是,李远航光临之前,他在水利大楼恨不得拿她当个木桩,打到寡妇堤挡水去。 “这么看男女关系基本正常。”李远航放心了,“不是为情生仇。” “怎么回事?”唐亚泰感觉奇怪,“这个童健怎么了?” “她把你举报了。” “什么?” “实名举报。就是她。” 原来李远航不是漫无边际拿嘴巴远航,人家每一句话都牵扯要害。童健居然是 林公子案件里的一个人物,她给省纪委写了一封举报信,举报本市南门江防洪堤工 程修建过程中存在严重权钱交易问题,提到了承建商林寅,还有主管领导唐亚泰。 唐亚泰好一阵说不出话。 “很吃惊吗?”李远航问。 “这种事她干过。”唐亚泰说。 李远航在大机关身任要职,各方面的朋友多,有渠道知道一些内部敏感情况。 他让唐亚泰小心一点,在林公子的案子里,这条防洪堤还是小事,但是已经捅出来 了,办案组近期一定会下来查,唐亚泰最好提前做点准备,不要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当初做项目时,是不是有些不合适的地方?可以弥补的话赶紧弥补。调查中可能会 碰上什么问题?应当怎么说明?也得考虑清楚。 “另外那些情况,咱们恐怕得特别注意把握。”李远航说。 他讲得比较含糊,唐亚泰却听得非常明白。事实上,这才是今晚李远航亲自航 行到此的真正原因。如果只是唐亚泰被童健举报了,因为某个工程存有疑点,李远 航不需要这么着急,只要给唐亚泰打个电话提个醒,已经很够意思,不必如此奋不 顾身地卷进来。通常情况下,如果唐亚泰即将涉案,最好能与之切割隔离,离开越 远越好。是什么因素让李远航这个时候不能离开,反得靠上?因为事情与他有关。 李远航提到的“林公子”叫林寅,是省城一位非常活跃的企业家。这个人号称 “公子”,因为背景显赫,其父当过十多年省领导,退下来后还时常出头露面,是 本省一位具有很大影响力的重要人物。老领导在位时提携过不少部下,其中有多位 已经身居省领导高位,在省直各重要部门任职的更是群星璀璨。林公子自身经历不 凡,曾经去欧洲留学,而后回国创业,办起自己的企业,主营各种工程,有父亲的 丰富人脉做依托,林公子拿下本省不少项目,发展很快,短短几年就让人刮目相看, 表现出强劲势头。有人开玩笑,称林家这个铺子进入世界五百强指日可待。谁能想 到一朝生变,所有耀眼的光环顿时烟消云散。 本市市区南门江防洪堤工程是林公子承建的,与李远航相关。当年这个工程招 标时,李远航给唐亚泰打过电话,提到林公子的企业有意参与这个工程,这个人的 情况比较特殊,领导很关心,有交代。需要的话,唐亚泰给点关照,帮助打打电话 吧。 “这种事可以干吗?”唐亚泰问。 李远航惊讶:“你怎么?” 唐亚泰哈哈:“你让他找我。” 李远航松了口气:“拜托了,回头我向领导反馈,说唐市长也很关心。” 按李远航的口气,这件事还有更大人物在过问,他只是出面交代而已。他没说 那是谁,唐亚泰也没有问。所谓不该说的别说,不该问的别问,这就是了。即使没 有更大人物过问,李远航这个电话也已分量充足。李远航地位重要,且为南门江防 洪堤项目帮过大忙,早先这个项目在立项过程中颇费周折,曾经上过两次省长办公 会,靠着李远航的全力支持,最终才把资金搞定,因此他不说则已,开口了唐亚泰 就得当回事。 那时谁能知道林公子会出事,让本市防洪堤工程卷入事端?此刻李远航连夜路 过,面见唐亚泰,透露相关案情,提到童健举报,特别交代唐亚泰注意把握“另外 那些情况”,这什么意思?很显然,此地这件事要唐亚泰努力掌握好,无论唐亚泰 与林公子之间有些什么,是也好非也好,都到唐亚泰这里为止,不要牵扯其他,不 要延伸到李远航,以及李远航身后更大的人物。 “否则很麻烦。”李远航说。 唐亚泰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远航忧心忡忡,却竭力要显得平静,有如此刻流淌在窗外的南门江水。强降 雨将至,这种平静能持续多久?一旦大雨倾盆,暴涨的洪水冲破某一个薄弱点,那 就是堤坝溃垮,一片汪洋。 李远航说:“不能垮,垮就坏了。” 这是实话。 唐亚泰告辞。时候不早,省领导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他也得赶紧回去防汛。 不管老天爷想干什么,人总得想办法,不能坐等堤坝崩溃,让自己被大水淹没。 “你千万要撑住。”李远航再次提醒,“他们说到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