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晨四点,唐亚泰赶往上溪。 强降雨未曾停歇,洪水正在持续不绝地涌入溪流,守在上溪指挥抗灾的副市长 陈珊玲却因劳累过度昏倒于临时指挥部,被送进县医院。唐亚泰跟市长紧急磋商, 提出情况严重,需要加强领导,打算亲自前去现场,请市长坐镇市防总,直接指挥 全市防汛。市长同意了。时全市防汛形势逐渐明朗,南门江江水暴涨,幸而防洪堤 坚如磐石,有效发挥作用,挡住了洪水。南门江三大支流里,除偏北位置的上溪, 西溪南溪两条支流流域降雨已经减弱,当地和市区一带的防洪压力有所减轻,只要 不发生异常情况,安全基本没有问题。 上溪七姑堤则岌岌可危。 唐亚泰不能不匆匆赶往上溪。除了他是市政府主管防汛领导,还别有缘由。如 果他没有决定缓建七姑堤,那里已经有一条新堤坝,哪怕新堤坝被这场强降雨冲得 片土不存,他个人并不需要承担太大责任。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如果堤毁水进,溪 童洋一片泽国,危及当地群众,唐亚泰可能被追究决策失误,这条堤坝与该领导间 已经有了个人关联。唐亚泰离开市区赶往上溪当然还有一个特殊因素:此刻有几位 省里来的专案人员正在市宾馆里,不动声色地悄悄办案,唐市长奔离市区,固然不 算溜之大吉,客观上毕竟拉大了距离,眼下距离与安全感可成正比。 他在车上给童健打了个电话,打的是手机。铃声刚起,童健就接了电话。 “唐市长找我?”她嗓音低哑。 唐亚泰不禁吃惊,这是凌晨四点,她的反应居然还如此迅速。这个人已经被宣 布免职,几小时前,晚九点来钟,她又被唐亚泰逐出防总。如果说她还没在一场强 降雨中溺毙,至少已经被冲出现场,这对她也算祸外有福,眼下外边噼里啪啦的大 雨跟她已经没有多大关系,此刻她有权在自家床上睡觉,但是看起来她并没睡着。 不知是因为哭泣,或者是失眠,难得她依然让手机处于彻夜待机状态,有如她还在 任上。也许她是在下意识等待某一个电话?当然,也可能仅仅只因为惯性,新状况 尚需适应,有如一个人因车祸失去一条腿,梦里还在走路。 唐亚泰问:“在家吗?” “是。” 没在所谓“外面”。回答很简略,语音中略含怨气。 唐亚泰告诉她,上溪七姑堤昨晚遇险,此刻吃紧,他正在赶往溪童。他考虑那 里木桩子不够,需要增加,因此给童健打这个电话。 她问:“我有资格吗?” “你可以不去。” 唐亚泰把电话挂断。 他在清晨时分赶到七姑堤,半小时后童健赶来报到。 那时洪水汹涌,上溪河面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浑黄大水奔腾而下,水中翻滚 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木、草团,倒塌房屋的大梁、门板、窗框、家具和死牲畜。洪水 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向下游呼啸而去。强大水流冲击堤岸,七姑堤吃力抵挡,在 大水中颤抖。人站在大堤上,感觉大堤在水中摇晃,有如台风里的一架风车。 唐亚泰在七姑堤边小山包的帐篷里分派任务,指定童健带一个组负责溪童镇应 急,具体指挥县、镇干部,协调市里的工作人员和武警支援人员,任务是彻底清理 溪童洋区域,确保所有人员安全转移。 这种时候,童健居然还有要求。她请求留在大堤上协助护堤,溪童镇应急事项 请唐市长交当地县领导具体负责,她现在情况不宜。 童健免职的消息已经通报全市,她自知无法去负责指挥。但是唐亚泰不允许, 一锤定音:“不行。就是你。” 他以现场最高负责人身份当众宣布,根据抗灾需要,临时决定童健为溪童镇应 急转移安置小组的负责人,相关工作人员必须完全服从她的指挥。 唐亚泰在赶赴上溪的路上给童健打电话,告知七姑堤吃紧,让童健自定何去何 从,情如逼上梁山,不是他心血来潮忽然想念起该女干部,是有具体考虑,此刻童 健在这里能起别人起不了的作用。唐亚泰声称这里缺木桩子,其实木桩子倒在其次, 他最需要的是大捞网,能够把溪童洋里的村民尽可能一个不剩地全部捞起来,搁到 附近丘陵地各个山头高坡以避大水。这是最后一手,一旦所有努力失效,大堤不保, 溪童洋淹没,房屋会成片倒塌,田园鱼塘将尽为泥淖,畜禽鱼蟹丧失,财物资产扫 荡,所有这些都令人难以承受,最让唐亚泰无法承受的却是人员的死亡,此刻尽可 能减少人员死亡是最后底线。 转移人员一向都是防洪抗灾的关键措施,溪童这里当然不例外。强降雨袭击之 前,当地县、镇政府已经着手转移处于低洼地的村民,这件事做起来很不容易。转 移对象往往心存侥幸,认为不至于发生危险,有的则因为放不下家里的衣柜,牵挂 猪圈里的猪,鱼塘里的鱼,不想离开,设法藏于家中,或者暂避于某个地点,一旦 洪水到来,就是屋倒人亡。这种情形绝非个别,最让唐亚泰担心。唐亚泰需要一个 人来确保人员转移,这个人必须熟悉当地情况,又为当地人熟悉并愿意听从其安排, 要能非常执著于自己的事情,又要非常细心,能从别人注意不到的角落里挖出需要 转移的人员,这需要经验,更需要感情。 没有哪位官员比童健更合适。她是此地人,在此地任过职,广义而言,这里人 尽是她的七姑八姨,她是他们的人,他们七凑八凑拿钱供她上大学,让她有了今天。 她已经表现出对这里的强烈情感,足以信任。 童健没再多话,带着人匆匆离开。此刻让唐亚泰着急的事情,于她只会更着急, 因为有更多的牵扯和切身感受。 唐亚泰安排各路人马,全力护堤。他把七姑堤分为上中下三段防区,让县里三 位领导各领一段,他自己掌握全面。他要求各段防区首长负起责任,严防死守,人 在堤在。转移受灾群众只是在做最坏准备,对唐亚泰而言,这个堤坝却是不能垮的。 上午十一时,从县城滚滚而下的一大洪峰到达溪童,全体护堤人员在七姑堤上 严阵以待。洪峰呼啸而至,水位陡然升高,迅速接近堤坝顶端,一个堤坝弯曲处的 坝身上部突然崩塌,部分坝身滑入洪水,有如成袋食盐化入水中,崩塌的坝体顿时 被洪水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巡堤人员及时发现险情,由武警战士和当地干部、 民工组成的应急抢险队迅速赶到,雨点般的沙袋投入水中,一根根木桩打入水下, 抢险队与洪水展开肉搏,终于在决口之前把那段堤坝巩固住。 这时一公里外又一处险段报警,抢险队再次冲向险境。 与此同时,童健在溪童镇里组织救援,带着她的人转移受灾群众。溪童洋大片 低洼地已经发生内涝,水从沟渠和鱼塘漫出,镇街和村巷积水盈尺。童健一行人在 泥里水里穿街过巷,使出浑身解数,找人,叫人,劝说,帮助。童健伞丢了,雨衣 没了,浑身是水在大雨中奔走喊叫,声嘶力竭。 唐亚泰打电话追问情况,她抱怨:“给我的人太少了!车也不够!” “把一个当十个用。”唐亚泰下令。 唐亚泰在堤上走来走去,后边跟着几个市、县干部,还有他们的专用越野车, 驾驶员开着空车在七姑堤上来来去去。这条堤本是防洪通车两用,堤面也是路面, 铺有沥青,此刻路面已被雨水和修堤机械损伤得坑坑洼洼。唐亚泰指着那越野车说, 要是大堤出现决口,不行的话就让驾驶员出来,把车推下去,起码顶几个沙袋。 下午二时,童健来了电话,报称经全体人员竭尽全力,已经把所有尚未撤离危 险地带的村民全部安全转移。 “全部安全吗?”唐亚泰强调。 童健斩钉截铁:“全部。” “没落下七姑八姨?” “没有。” “吃饭没有?” “没有。顾不上。” 唐亚泰即予以口头表扬,命令童健带她的人立刻撤上山头,注意做好工作,稳 定受灾群众情绪。同时弄点吃的,补充体力。 童健问:“大堤怎么样了?” “管好你的事。” 不到半小时,童健出现在大堤上。 这时堤外洪水依然处于极其危险的高度,但是大雨稍微减弱,疲倦不堪的巡堤 和抢险人员东倒西歪坐在泥水里,抓紧时间休息,吃馒头,喝矿泉水以补充体力。 唐亚泰训斥童健:“你找不到位子吗?” 她说山头上的受灾群众已经安排妥当,有专人负责,不会有问题。她不想待在 那里,自愿到大堤当木桩子。同时她个人的事也要找唐市长汇报。 “这是什么时候!”唐亚泰发火,“你还要公平?” 她坚持,称不会占用领导太多时间。 唐亚泰领教过她的执著,此时此刻似乎不能不听。他摆摆手,让身边干部稍微 回避。那几个人放慢脚步,隔开距离,让他们去谈话。 这一次童健不是给自己讨公平,讲的是另一件事。 “不是我写的。”她说。 这是说什么?举报信。省里来的专案人员把她叫去了解情况,谈起那封信,她 大吃一惊,因为没有此事,这是一封冒她名字上送的举报信。她曾经就防洪堤工程 中的问题告过大状,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因此把举报信作者硬安给她。 “不要跟我说这个。”唐亚泰不听。 就领导与下属,非私人朋友间,这个话题过于敏感,有危险,让专案人员知道 了,会有串通之嫌。但是童健坚持要说,称自己昨天晚间到市防总,本来就是想找 领导谈。被领导赶走后,她愤愤不平,彻夜无眠,依然认定自己无论如何要说。她 被免职前,唐亚泰把她从上溪叫回来谈话,讲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 时她心里难受,听得颠三倒四,不解其意,直到专案人员找她之后才忽然回想起来, 明白领导是什么意思,因此更觉得必须讲清楚。 “领导不能不让说话。” 唐亚泰不再制止。 省里的专案人员跟她核实了举报信的若干内容,凡是她知道的,她都如实回答, 凡是她不清楚的,她也如实回答。她不讳言,她认为南门江防洪堤工程确实存在问 题,有人因为它不正当获利,导致工程款大超预算,也导致她家乡的七姑堤不能如 期上马,对此她意见很大,这些问题并不因为防洪堤工程质量最终得到保证就不再 存在。但是她不会去写举报信,因为她并没有掌握证据,她只是从一些迹象感觉问 题,她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还认为举报信里有一些内容相当不实,特别是指 认唐亚泰副市长搞权钱交易,拿了巨额贿赂,她本人认为绝无可能。 “为什么?”不觉唐亚泰吃惊。 “我告诉他们,唐市长不要钱,也不要人。” 唐亚泰好一会儿不说话。童健说:“汇报完了。” 她转身要走,唐亚泰把她喊住:“你急什么?” 唐亚泰很稀罕地跟她讲起自己。 “你们在背后骂我什么?亚凶?” 童健说:“我没有。” “别怕,你骂我不缺理由。” 他自知脾气不好,但是本性难改。坏脾气对他也不尽是坏事,因为总在骂人, 自己就得格外小心,以防危险。童健提到的举报信他确有耳闻,知道它与省里正在 办的一起大案有关,对此他本人并不担心,因为心里有数。这种事的要害在于有没 有拿钱,拿了多少,如果没拿,或者及时退了,哪怕一时麻烦,终究不怕。他唐亚 泰不会在这方面出事,因为见得多了,知道危险,知道防备,这可称是他的过人之 处。他的过人之处还有一个,就是再难办的事情他都敢办,而且能办成。比如防洪 堤招标,以及后来的整顿重修,别的人办不下来,他可以,哪怕不符合条文规定, 也能办得让人抓不住把柄。他一向认为这是一种本事,一种生存能力。把防洪堤给 林公子,今后才好再去上边争取项目和资金,做不做呢?童健告大状,他亲自处理, 宁可多花钱,只要堤坝安全,其他不追究,决不牵扯不宜牵扯之处。为什么?都是 立足现实状况,出于做事需要,“适者生存”,现实就是对的。这是一个理由,人 总是要给自己找理由。 “现在感觉忽然很不一样。”他说。 童健没敢吱声。 为什么不一样?突然一场强降雨,这边来了专案组,那边有人跳了楼,站上洪 水中的堤坝,看着满河汹涌,天地都在旋转。这种时候免不了要问自己是否有错? 现实就是对的吗?真的没有其他办法?非得有人去监狱,有人去跳楼,非得让南门 江防洪堤成为一个案子,让七姑堤在洪水中颤抖吗?应该有一种办法的。 “童健你去给我找这个办法。”他说。 为什么要特别提示童健?前天研究将童健免职时,市委书记提出,大灾当前, 要振作精神,必须奖罚分明。除了该免职的,该记过的,涌现出来的抗灾先模也将 重重褒奖。唐亚泰已经给书记打电话,提及童健在溪童镇抢险转移群众有功,建议 务必将她列入褒奖名单。该免要免,该褒就褒,这个不矛盾。唐亚泰要童健增强信 心,暂时受点挫折,从长远看未必不是好事。以她的素质、能力和状态,未来几年 十几年,她可能会走进市政府办公室,可能就坐在今天他坐的那个位子上。到时候 她要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办。 堤坝前边锣声突起,惊心动魄,大堤再出险情。 唐亚泰叫唤:“上车!” 他们在七姑堤上奔走,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哪里响锣往哪里扑,使尽吃奶之 力,严防死守。坚持到下午四时,已经转弱的降雨再次增强,本次强降雨以来最大 的洪峰从上游滚滚而下,洪水接近漫堤,七姑堤上中下三个防区同时出现重大险情, 疲惫不堪的抢险队伍已经筋疲力尽。 唐亚泰问:“童健,现在哪里没有危险?” 童健泪流满面,黯然无声。 他骂娘,说他妈的,真的没有办法吗?咱们命该如此? 四时二十分,七姑堤上段防区一处险段发生堤坝决口,抢险队伍竭尽所能,无 力回天,唐亚泰面临最后抉择。 对他而言七姑堤是不能垮的。他专程赶来坐镇指挥,下令严防死守,人在堤在, 苦苦支撑到现在,在做出所有努力之后,面对排山倒海而来的大水,他手上再无其 他支撑力量可用,唯剩堤上这些人员。下死命令坚持到底,不惜率大家下水一搏, 让所有人员成为支撑堤坝的最后木桩,可能全军覆没,却会是唐亚泰指挥下这场护 堤之战最为惨烈、也是最为震撼人心的一幕。 唐亚泰下了最后决心,命令护堤人员全部撤离。 七姑堤在洪水中轰然崩溃。 唐亚泰指定童健上他的车,同他以及秘书和司机一起走。抢险队伍基本撤到堤 边临时指挥所那座小山后,他们才动身离开,时洪水已经涌入堤内,溪童洋里大水 横流,堤内堤外茫茫一片。四轮驱动的越野车开足马力往小山跑,车上人默默无言, 他们身后,堤坝还在一段一段地溃散。 童健情不自禁又掉下眼泪,遭唐亚泰大声喝斥。 “哭顶个屁。”唐亚泰骂,“去把它再修起来!” 童健不敢再出声。 唐亚泰说任何危险他们都可能遇到,哪怕是崩溃,他们必须承受,也可以承受, 不管多么痛苦,终究还要求生。只要这样一些人还在,崩溃还可重建。 越野车突然陷入水中。这一段看似坚固的堤坝没有支撑到预期的时间,它在洪 水的冲击下瘫软,堤身分崩离析,有如一块酥饼化入水中。越野车前一秒钟还在堤 面急驶,然后堤就没有了,整辆车失去依托,沉陷洪水。 那一刻车里非常安静。唐亚泰问了一句:“童健?” “我在。” “沉住气。打开车门。” 车在水面浮摇、晃动,缓缓下沉,车窗密闭,水还没有渗进车里。童健使劲推 自己一侧车门,推不开,外边水压很大。唐亚泰让她再推,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上。 童健用力,拿肩膀把车门往外顶。突然她觉得背部刺痛:唐亚泰靠在另一侧,用头 和肩膀顶住那边车门,伸出双脚蹬住她的脊背,用尽全力一踢。 车门开了,水涌进车里。最后时刻,她听到唐亚泰在她身后像是笑了一声。 “好。”他说。 童健被踢出车门,让水流裹挟而去。她奋力挣扎,在即将窒息之际突然浮出水 面。透过无边大水,她看见一艘冲锋舟正全速朝她驶来。 童健获救,救援人员尽全力搜寻余下的唐亚泰等三人。这还哪里去找?越野车 已经在洪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大水奔涌,堤坝残破,溪童洋一片狼藉。童健随冲锋舟在洪水中盘旋寻找, 滔天水声在她耳朵里全部变成了唐亚泰的笑声。 她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