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一段时间,吴长江是很神气的,在我们这些后生中间,他是第一个买单车的, 飞鸽牌。 物以稀为贵,吴长江当然就很爱惜,在当年,这算是重大的奢侈品。所以,有 事无事,他每天都要擦单车,即使没有灰尘也要擦,甚至连每根钢丝都不放过,单 车擦得铮亮铮亮的,崭崭新。 这几乎成了他的习惯。 他喜欢擦单车也罢,就像爱惜自己的眼珠子也罢,这个我们也很理解。当年, 单车并不是谁想买就能买的,它不仅需要一把大钱,还需要金贵的单车票,而要想 搞到单车票,又谈何容易?没有铁的关系,是根本不可能搞到手的。吴长江能够搞 到单车票,是得益于他的对象姜柏芝,姜柏芝在县城的机电厂,其舅妈是百货商店 的头头儿,姜柏芝要求吴长江买一部单车,轮休日来县城就方便了。方便的确是方 便,问题是,吴长江有了单车之后,谁也休想借到他的单车,哪怕就是在操场上溜 一圈,吴长江也绝不答应。他总是说,哎呀,某某,不是我不让你骑嘞,是我开不 得这个口嘞,我如果开了这个口,你说单车还会属于我的吗?你说单车经得起搞吗? 道理也是道理,马路是石子马路,凹凸不平,灰尘扑扑,单车的确是经不起搞 的。吴长江自己骑着去县城,有时看见马路实在太难走了,担心损坏单车,他宁愿 推着走,人和车都蒙上了一层黄尘,不仅自己要洗澡,还要擦车。而崭新的单车谁 不想过过瘾呢?哪怕就是在操场上溜它几圈,也是很惬意的么。吴长江却就是不让 我们过过瘾,让我们很不舒服,娘卖肠子的,不就是一部新单车么? 再者,吴长江这个人鬼得很,早已料到我们虎视眈眈,都想骑他的单车,所以, 他也做得出来,竟然在宿舍门口贴一张纸条,上书:如借单车,请免开尊口。这样, 一下子就把我们的嘴巴堵住了,你说,谁还好意思开口呢?所以,我们除了羡慕, 还很讨厌他,总是希望他摔伤,或是把单车摔坏,让老天来惩罚这个小气鬼。吴长 江的车技却偏偏不错,从来也没有摔倒过,似乎在故意跟我们作对。 再说吧,吴长江不让我们骑也罢,我们跟他的关系一般,尤其让我们不能理解 的是,连吴长达也骑不到他的单车。吴长达是什么人?是吴长江最好的朋友,两人 的名字都只差一个字,平时都是称兄道弟的。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吴长达曾经在河 里救过他一命,那一次,如果不是吴长达水性好,他吴长江还会有今天吗?早就喂 鱼去了。像这样的朋友,吴长江都舍不得拿单车给他骑,你说,这样的人还有什么 人味道吗?随便换个人,肯定不会这样绝情的。所以,我们很为吴长达抱不平,说, 长达,那年你不如让长江喂了鱼,那么,你今天也就没有这个烦恼了。吴长达好像 很大度,把饭碗敲得咣咣响,说,哎呀,崭新的单车么,我能够理解他的。 吴长江的宿舍住四个人,面积狭小,吴长江当然想把单车放在宿舍,这样保险 一些,既不会被人搞坏,更不会被人偷掉。吴长江一说,宿舍的人却坚决不同意, 说我们的屁股打个转都很困难,单车怎么能够放呢?如果碰掉漆了,我们不会管的 嘞。 其实,这是由于吴长江小气所致,如果他愿意把单车给大家骑骑,根本不会存 在这个问题。所以,既然大家不同意,吴长江也很无奈,就去跟工区福利组的晏瞎 子说好话,请求允许他把单车放在杂屋,原因是宿舍太窄了。杂屋就在宿舍对面, 十多米的距离,是泥木工用来放锄头箢箕的。吴长江明白,晏瞎子不会借单车骑, 他的眼睛很近视,就买了一包两毛钱的烟送给他。晏瞎子算是好说话的人,答应了, 还拿了一把钥匙给他。 按说,吴长江应该放心了,不借单车的理由更加成立了,他娘卖肠子的,你们 不让我放单车,老子就找不到地方了吗?问题是,单车放在杂屋,吴长江还是担心 被人偷了,时不时要去看看,即使是晚上睡觉,有时也像发癫一样地爬起来,去打 开杂屋看看单车,看到单车好好的,才放心回来睡觉。尤其在窑下上班时,吴长江 显得特别的焦虑不安,生怕单车被人偷了,或是被人故意损坏了,却又不能上去看 看,所以,吴长江一下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杂屋。 总之,吴长江这种疑神疑鬼的状态持续了很久,每时每刻,他都在担心别人要 搞他的单车,他心里很明白,自己不把单车给别人骑,得罪了许多人,这些人是不 会放过他的。后来,吴长江发现单车居然安然无恙,才渐渐地放下心来。 有一天,吴长达忽然来向他借单车,焦急地说他有急事,说他姑妈在乡下病了, 还剩下最后一口气,非要去看看不可。他说从小姑妈就带着他,感情非同一般。说 着说着,吴长达的眼泪就流出来了。谁料吴长江居然没有半点儿同情之心,坚决不 同意,说我们窑山的马路都这样差火,乡间小路就更差火了,如果把我的单车搞坏 了呢?吴长达一听,气愤地说,如果搞坏了,我卖血也要赔你。又说,长江,我们 是这么好的朋友,况且,我从来也没有借过你的,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那里根本 就不通车,不然,我也不会向你借的。吴长江说,如果弄坏了,你怎么赔?去修吗? 修过的单车,还是原样子吗?去买吗?你到哪里搞单车票?一连串的发问,让吴长 达哑口无言。他抹了抹泪水,愤怒地看了吴长江一眼,就匆促地走了。 让吴长达没有想到的是,他当晚赶到姑妈家时,姑妈早已落气了,没有最后看 上一眼。姑妈的家人还指责吴长达故意拖延时间,说他姑妈一直在等着他来的,谁 知还是没有等到。吴长达窝了一肚子冤枉,任他怎么解释,姑妈的家人也不原谅。 所以,吴长达就把怨气发在吴长江身上,如果他愿意将单车借给自己,他就能赶上 时间的。为此,他很伤心,对吴长江恨之入骨,他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竟然无情无 义,老子救过他的小命,他好像都忘记了。吴长达回来之后,见了吴长江,也没有 对他说没赶上最后看姑妈一眼,也没说姑妈一家人对他大加指责,他明白,说了也 是白说。 过了一段时间,有一天,吴长江打开杂屋一看,人立即蠢掉了,天呀,单车竟 然被人拆散了,车龙头、三角架、两个轮子、踩板、撑架、后座架、链条、羽板, 甚至连铃铛都拆下来了,四分五裂,零部件散落一地,简直像个零乱的修车铺。他 气愤极了,马上去问晏瞎子,以为是那些泥木工搞的鬼,晏瞎子保证说不可能的, 那几个泥木工都是老实巴交的人,是不会做出这种龌龊之事的。吴长江还是不心甘, 又逐个地去问几个泥木工,人家都说,他们哪里敢这样做呢?就是打死他们也不敢, 当然,他们也不晓得究竟是谁搞的。况且,门锁也没有被破坏。 吴长江十分无奈,自己又不晓得装配,只好把零零碎碎的零部件搬到修车铺, 修车铺的人问他怎么搞的,他说也不晓得是谁搞的。修车铺的师傅看了那些零部件, 惊讶地说,哎呀,一个零件也不少嘞。又说,这个拆你单车的人很奇怪,他只拆不 偷,你虽然没有损失什么,如果老是这样拆下去,是很让人烦恼的嘞。 吴长江首先怀疑的当然是吴长达,也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你拆了我的单 车?吴长达听罢,幸灾乐祸地笑着说,我可没有那个闲心,如果是我,还不如偷走 你的。 吴长江也没有再对别人说,说出来怕人笑话,笑话他的报应来了。既然查不出 这个神秘的作案者,吴长江只好把单车盯得更紧了,他经常深更半夜远远地守在黑 暗中,看到底是谁在搞鬼,如果一旦有人来,那就要把他抓捕归案,让窑山的人都 晓得,出尽他的丑。杂屋黑灯瞎火的,像一座黑色的坟墓。吴长江守了几天,也没 有发现有人来偷偷地拆卸。加上又是冬天,气温很低,寒风呼呼,说实话,吴长江 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赶紧回宿舍了。还有,他也不敢太耽误瞌睡,如果精力不足, 在窑里出了事故,那就更不划算了。 吴长江不盯着杂屋,怪事又出现了,他的单车再次被人拆散了。看来,这个人 很里手,拆得有条不紊,也没有搞坏那些零部件,好像是故意气他似的。吴长江气 得跳起骂娘,骂也无用,自己又不晓得装配,不然,自己动手装配就是了,免得又 要出钱。所以,他只好又送到修车铺去。窑山又没有修车铺,只有八里路外的小镇 上才有,所以,吴长江只好挑着一担零碎往镇上走,边走边骂娘,就可想而知其烦 恼的程度了。单车不仅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反而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每次看见吴长江挑着单车零部件去小镇,我们就嘿嘿笑,吴长达也嘿嘿笑,吴 长江就大骂,笑你娘嘞。 总之,拆卸单车的怪事一直没有结束,这个神秘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与吴长江 在打着持久战,且行动诡秘,吴长江根本无法擒拿,这个神秘之人,好像掌握了他 的规律,都在他疏忽之时继续去拆卸单车。这样一来,吴长江就不再是烦恼了,简 直是痛苦了,痛苦得要死。有时,竟然叭叭地拍着单车骂道,就是你就是你。好像 在责怪这种痛苦是它带来的。据说,吴长江对姜柏芝也说了这件怪事,姜柏芝痛恨 地说,这些人肯定是妒嫉你,你不要理睬他们。所以,吴长江继续我行我素。 吴长江采取了多种手段,还在杂屋的门口贴上了一张纸条,赫赫然写道:要想 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企图造成一种威慑力,从而查出那个拆单车的人来,却仍然 是一无所获。他想换个地方放单车,又无处可放,想来想去,只好又来求同宿舍的 人。同宿舍的人仍然坚决不同意,即使吴长江最后作出了退让,答应给他们骑一盘, 他们也绝不松口,说我们并不稀罕,说我们以后也会买单车的。其实,宿舍的人都 想继续看他的笑话,让那个神秘的人继续拆卸他的单车。 最终,吴长江只好忍痛割爱,把门口的那张纸条撕了下来,重新贴一张,上书 :本人单车出售,有意者请前来洽谈。至于他如何向姜柏芝解释的,姜柏芝又是如 何同意的,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两天过去了,也没有人来洽谈,吴长江明白,如果还不把单车处理掉,这种痛 苦就会时时地伴随自己。 五天之后,终于有个人前来洽谈了,这个人竟然是吴长达。 吴长江一时怔住了,没有料到来者是他。 现在,两个昔日的朋友坐在床边,都板着脸谈起价钱来,吴长江当然只愿意降 一点儿价,说单车买来还不久,基本上跟新的无异。吴长达却猛往下砍,出的价钱 让吴长江目瞪口呆。吴长江说,你出这个价,那不是在卖小菜吗?吴长达不急不忙 地说,你说得很对,这跟卖小菜也差不了多少,单车被人拆卸这么多次,拆来拆去 的,不就只值小菜钱了吗?打个比方,一个女人嫁来嫁去的,你说那还嫁得掉吗? 两人开始都很有一股磨劲,磨了很久,吴长江最后还是妥协了,渐渐地把价钱 降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然后,拍板儿成交,单车就归吴长达所有了。 那天上午,吴长达把单车推到操场上,叫来朋友们或不是朋友的,甚至是不认 识的人,让大家轮流骑。他们从上午骑到下午,从傍晚骑到夜晚,从夜晚骑到深夜, 真是意犹未尽。大家纷纷夸吴长达大气,很够意思。那天,吴长达自己一下都没骑, 坐在旁边乐哈哈地笑。 总之,吴长达买了这部单车之后,再也没有出过什么怪事了,他哪怕把单车摆 在屋檐下,也没有人动他的,如果有谁在摇踏板,有人就会帮着呵斥,走开走开, 搞坏了哪个负责? 有一天,吴长江回宿舍,忽然发现床单下面鼓鼓的,翻开一看,原来是一把中 号扳手。他拿着扳手看了半天,不晓得是谁藏在这里的,把它藏在这里又是什么意 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