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李涧峰本来这次是不想去参加雷人又不给力的同学聚会的。没意思。现在的社 会复杂而又浮躁,人际关系越来越功利而又虚拟,同学聚会就能免俗?顶多也就是 一个闹哄哄的马蜂窝。混得不错的,除了吹嘘自己就是想着拉关系。自认为比较潦 倒的,有的索性不来,有的来了就喝闷酒、发牢骚。按说,李涧峰算是混得还不错 的一类,可他烦透了同学们之间的拉拉扯扯,而且,现在他还停着职,也算是栽了 不大不小的跟头,估计不少老同学也是知道的。所以,他认为自己还是回避为好。 可是,前妻王婉琴律师亲自给他打了电话,说是他正应该利用这个机会给自己正正 名。你李涧峰犯错误了吗?没有。不仅没有,你还是立了功的,官复原职只是个时 间问题。那么你怕什么呢?李涧峰说我不是怕,是烦。王律师就在电话那端冷笑了 一声说:“烦,是当今社会无能者的典型表现。”这一下把李涧峰气得说不出话来, 干瞪眼。 那就只好参加吧。磨蹭到夜幕低垂,李涧峰才登上了会仙楼的楼梯。二楼的通 道昏暗而悠长,好像还飘浮着点儿淡淡的烟雾。李涧峰跟着服务员婀娜的身影往里 走,远远听着哄笑和走调的歌声越来越近,渐渐地就清晰了起来。等到推开包房的 门,酒气和歌声就一起热辣辣地扑到脸上,让他的面颊一下子就烫了。 立刻就有人上来和他握手了,还拍他的肩,摇他的胳膊,大声地问他好,质问 他为什么来晚了。李涧峰挤出还算灿烂的笑容,和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每一张脸寒 暄,辨认着他们的姓名和模样,心里暗自感叹:上次聚会才隔了一年多,这帮家伙 怎么就老成这样了? 赵多林,某商贸公司的老总,上次聚会时头发还乌黑着,现在,脑袋顶上一片 光亮,在吊灯下边晃着李涧峰的眼。 齐政,某区的信访办主任,端着一杯白开水给李涧峰敬酒,说是刚刚做了心脏 搭桥的手术。 “身体啊,是一年不如一年喽,”齐政感慨着,“工作压力太大。不说别的, 单说老百姓的重复上访,就够我们忙乎的。拆迁、破产、纠纷……说轻了吧,不管 用,老百姓还说你无能。说重了,不定就产生什么后果。现在的老百姓都精着呢, 说好听的,叫法制意识增强……” 赵多林撇了撇嘴,“你还诉苦啊,你们当官的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让你们哄哄 老百姓还叫苦。看我们,这一金融危机,多少人差点儿吐血!知道我一晚上赔了多 少吗?五百万!五百万哪……” 李涧峰哼哼哈哈地和这两位怨妇似的老同学应酬着,眼睛四下踅摸,寻找着还 可以聊上几句的对象。他看见前妻王婉琴了,她远远地冲他举了一下酒杯。他也看 见看守所民警田昭昭了,这个不着调的家伙正和《江洲市区报》的张总在电视机前 边合唱《纤夫的爱》,很投入,但没有一个音在谱上,把人们逗得前仰后合。 没劲,真没劲。 李涧峰寒暄了一圈,趁人们不注意,悄悄推开阳台的门,想透透空气。不料想, 阳台上已经有一个人了,女的,手里举着一支烟。听见李涧峰的开门声,女人回头, 灯光一闪,李涧峰看见一张不太熟悉的脸。“哟,对不起啊。”李涧峰忙说。女人 一笑。“没事。你待着你的。”话语里透着一种干脆。 会仙楼是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洋房,曾经是美国在这座城市的领事馆,新中国 成立后一直是政府机关占用,改革开放后不知怎么就成了餐馆。保留至今的小阳台 上有老瓷砖,有铁艺栏杆,还有房檐下的雕花。阳台正对着江水,对着这几年市里 精心建设的沿江路。夜色里,霓虹灯远远近近地闪动着,把一种繁荣和奢华弥漫在 空气里,也在人们心中悄然徘徊。李涧峰俯在栏杆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江水 的潮湿味儿直钻进肺叶深处。 女人突然笑起来:“李大处长,你真不认识我?” 李涧峰一愣,支吾着说:“好像……眼熟。你也是我们班的?” “真差劲!”女人的笑声高了起来,伸手像男人似的把烟头弹了出去。那一点 儿红亮光划过夜色,直堕入下面的江水。“我不仅是这个班的,还是你的同事呢。 我是郊区分局的谢虹啊!” 谢虹当然是知道的,但不算是认识。郊区分局是市公安局里地理位置最偏远也 最默默无闻的一个单位,而谢虹又是从市检察院调来不久的分局副局长。可说是同 学,李涧峰想来想去也没从记忆中想起谢虹这个名字。 “别想啦,我上学的时候叫谢志红。” “难怪!”李涧峰叫了起来,“你说谢志红我就知道了嘛。不过那时候你也是 班上不大爱说话的那种人,有你不多没你不少。” 谢虹笑着不说话,掏出烟盒伸到李涧峰面前。李涧峰摇摇头,她就自己抽出一 支点上。看来,她的烟瘾不小。 两个人趴在栏杆上聊了起来。都是警察,仿佛就有了共同语言和亲近感。李涧 峰主动问:“以前聚会你没来过吧?” “没有。没什么意思。”谢虹木然应着。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觉得没意思。” “不可能吧?你应该是最觉得有意思的啊!你们两口子算是咱们班的金童玉女 了。” “别扯了,早离了。”李涧峰突然自己也奇怪起来,为什么自己离婚没有了痛 苦感呢?说起来像是说别人的事情。 “是吗?”谢虹看看他,“你还挺时髦啊,离婚这潮流你也赶。都说男人花心, 你是不是也看上小三了?” 蓦地,马小凡的眼睛就在李涧峰脑海里闪了一下。 他没说话,就那么趴着,看江水、看灯光、看这座迷离的城市。谢虹暗自笑笑, 也不再说什么,自顾自地抽着烟。身后,房间里的喧闹进入了高潮,所有的人在齐 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参差不齐的歌声从门缝钻出来,很有力量地射向夜空, 却又忽地一下消失了。 “很幼稚。对不对?”谢虹笑着问道。 “怀旧啊。”李涧峰说,“现在人都喜欢这个。” “怀旧也不应该唱这歌吧?我觉得这歌是咱爹那辈儿唱的。”谢虹说着,突然 扯开嗓子唱起《十送红军》来。她的嗓子不错,歌声悠扬地向江面上撞,仿佛把江 浪都托起来了。 “你这歌不老啊,应该是你爷爷的爷爷唱的。”李涧峰哧哧地笑起来,一下子 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