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新闻发布会等于把谢虹的事公布于众了。可大家没想到的是,舆论却没压下去, 有些媒体反而堂而皇之地开始质问公安局了。省里的一家报纸就说:江洲市公安局 的解释是说不过去的,因为群众关心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复,即:谢虹到底是不是 贪官?本市《江洲市区报》先发了篇稿子,轻描淡写,呼吁网民保持理性,然后又 言辞激烈地载文批评公安局的新闻发布会是避重就轻。李涧峰则又一次成了新闻焦 点。他在发布会上最后说的那几句话被多家媒体全文照录,其照片也被大幅刊登, 他脸上的神情在印刷物上一览无遗。 老丁主任笑嘻嘻地抖着报纸说:“我闺女说,你李涧峰现在是她的‘呕像’, 记住,是呕吐的呕。”李涧峰问:“什么意思?”老丁说:“我也不知道。人家现 在都说网络语言。”李涧峰也没心思追究,他这会儿的心情像一只在风浪中颠簸的 小船起起伏伏。 上网。李涧峰突然发现网上有了个新的帖子,竟然是谢虹自己贴上去的。她公 开说明自己就是谢虹,说自己欢迎网民的监督。她说明了那辆宝马是借的,还详细 公布了自己的经济收入。最后,她说: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她不会像有些人那样, 忘记党的宗旨和自己的职责。 有大量的网民很快跟帖了。有的说欢迎谢虹的态度,相信她的话是真的。但是, 大多数跟帖的还是不相信,有的说她在掩盖自己,有的骂她虚伪;更有的冷嘲热讽 地说:哪个贪官不给自己说好听的呢? 有一个帖子让李涧峰看得很无奈。这个叫“剧中人”的网民说:谢虹可能不是 贪官,但是,在今天这个复杂的社会里,不当贪官也是需要智慧的。如果谢虹在借 那辆车的时候多想一想,后来的一切也许都不会发生。李涧峰叹了一口气。谢虹又 上网了。她说:她同意“剧中人”的说法,为此,她很难过,也准备无条件地为此 付出她应该付出的任何代价。 又有人上网发帖了,说是公安局就是黑窝,说公安局里没好人。李涧峰看得火 直往上蹿,一冲动也想上去说几句反驳的话。还没动手,发现谢虹已经说话了,而 且也是带着火药味:你们说我什么我都可以不计较,但你们不能以偏概全地说公安 局如何如何!不错,公安局是出过败类,但是绝大多数公安民警是好的!我们在为 这个社会的安宁流汗流血,甚至付出我们的生命。 李涧峰觉得眼睛有点儿湿润。想想这个有点儿男人性格的女同学,这个他前两 天还不大喜欢的女局长,他突然觉得她是那么坚强,那么令人尊敬。 同时,他又有点儿担心:她这么强硬,会不会又招来更多的非议呢?他突然觉 得有点儿恐惧,好像害怕在网上再看见那些言论。他下了网,起身给自己倒了杯开 水,心里突然想:我们这样的土包子,也许永远都适应不了现代化吧。就像一个出 了国的人,为了活下去每天都要吃,但即使已经觉得自己适应了西餐,心底却永远 会觉得汉堡包不如家乡的大饼好。也许,现代化就是西餐,而我,永远是个吃大饼 的脑袋。 这就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觉了。看着窗外肃杀的风景,李涧峰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一群乌鸦慢悠悠地从公安局大院上空飞过,偶尔哇哇地叫两声,像是很傲慢的样子。 他目送着那些黑糊糊的影子远去,觉得时间一时仿佛慢了下来,像是电影里的慢镜 头让人恍若沉入梦境。 梦要是不醒,也许很好。想想一个人的一生,会做多少梦呢?李涧峰想起自己 和王婉琴恋爱的时候,整天沉浸在一种梦一般的感觉中,满脑子都是姑娘的倩影。 其实,他和王婉琴青梅竹马,从穿着屁股帘在一起玩到高中毕业,按说熟悉得不行。 可是,不知为什么,从他们挑明了恋爱关系起,从他第一次握住姑娘的手起,他们 好像才彼此真正认识了对方。好像窗户纸一捅破,儿时的梦才醒了,真实的王婉琴 才出现了。可是,爱情的突然降临,又像另一场梦的开始。一切都似乎美化了,一 切都似乎虚幻了,一切都让今天的李涧峰想不明白当时是真的春天还是自己给自己 画的一道风景。现在,婚离了,梦也醒了,却发现王婉琴的好与不好才真实了起来 …… 什么乱七八糟的。李涧峰自己把自己唤醒了。西餐就是西餐,好吃不好吃都得 吃。事情就是这样,人永远是社会潮流中的漂泊者。改造社会是人类的伟大梦想, 但一个凡人只能在社会里随波逐流,包括跟着改造社会的潮流走,带着希望和几分 无奈。这一刻的放松已经是弥足珍贵了,难道还想着…… 就像呼应着李涧峰的心理活动,电话在这一刻响了。 竟是小陈局长。他的声音明显低沉,还有几分颤抖:“涧峰,告诉你个事,坏 事——谢虹的爱人昨晚自杀了,是跳楼。” 一股冷气从李涧峰的脚底慢慢升起。梦境的余波彻底粉碎,只留下冰冷的碎片, 倒更像是残酷的点缀了。他忘了说话,就那么举着电话愣住。小陈在那边喂了两声, 听他不吭声,知道他的心情极坏,也不再问什么,叹了口气要挂电话。就在这时, 李涧峰却脱口问道:“怎么没听谢虹说过她爱人?”李涧峰的问题实在有点儿文不 对题,可小陈显然是理解的。他说:“这人得抑郁症多年了,据说自杀了几次都没 成功。这回小谢从一开始就防备着他看见网上的事,把电脑都锁起来了,可是…… 小谢也真是命不好。”他的声音在李涧峰听来显得空洞而乏味,好像随时要睡着似 的。两个人沉默,却都没挂电话,就那么愣了一会儿。李涧峰又说:“谢虹刚才还 在网上。她不知道……她爱人的事?” 没有回答。李涧峰也不想听回答。他慢慢放下电话,上网。他盯着页面在他眼 前闪动,泪水流了下来。他就这么流着泪在键盘上打下了这样一行字:谢虹同志的 爱人昨晚跳楼自杀。你们似乎没有错,但是,一条人命因你们而消失了。 网上,是一片长久的死寂。 刑警们扎实的工作使第二次新闻发布会开得很顺利。有三名目击证人证明了钱 副厅长的公子当时处于暴怒状态,喊叫着“弄死你”,死死把大学生压在地上,紧 勒他的脖子。公子的女朋友也在惊魂稍定之后,承认了是公子先下的狠手。一切都 和电脑的模拟一致。一份份的证言,一个个的指印,让记者们长枪短炮地哗啦啦拍 了个够,闪光灯闪成一片。不用李涧峰再多说什么了,他站在记者们身后冷眼看着 他们折腾,片刻,转身走了。 他高兴不起来。 他的老父亲在工作结束后的那一刻再次晕倒了。他从医院要了一辆救护车,请 了医生,准备亲自送父亲回省里住院。救护车就停在公安局门口,李涧峰从会场出 来,直接上车回家。 老头儿还是倔,不住医院,住儿子家里,说是家里的床舒服。车在大街上走, 蓝灯无声地闪烁,有一种凄凉感。到了住家楼下,李涧峰一下车,就发现刑侦支队 以老冯为首的主要人物都在院里站着,像是接受领导检阅似的肃穆。他的眼睛一下 子热了,低下头,什么也没敢说,匆匆就往楼上走。他身后也没人说话,只听见有 人也跟着他上楼。 几个小伙子和医生一起抬着老人下了楼。老人很虚弱了,闭着眼睛不说话。人 抬进了车,医生正要关车门,忽然老冯大喊了一声:“敬礼——” 老人一下子好像就醒了。 他缓缓地起身,想坐起来,但他的体力实在不足以支撑他的身体。他起不来了。 李涧峰伸手扶他,他推开了儿子的手,硬撑着坐了起来。当然,坐得不直,坐得有 些摇晃,但他举到额头的手却是一个标准的敬礼——警察的敬礼。 车门关闭,把警察与警察的情感交流隔断。李涧峰抓住父亲的手,那手有些冷, 但仍然有力。车开出院子,拐上大街,李涧峰低声让司机开慢些,一方面是为了减 轻父亲的疼痛;另一方面,他知道父亲再回江洲的可能性不大了。 老人是知道儿子的心意的。他微微侧脸,看着窗外。李涧峰听见父亲含混地说 了一句什么,把耳朵凑上去,叫了一声:“爸。”老人点点头,这回说得清楚了许 多:“婉琴呢?” “她有案子,今天开庭。” “你们好好过……”李涧峰听父亲这样说,迟疑了一下,说:“您放心,我们 都会过得很好。” “还有谢虹。” 李涧峰没有告诉父亲谢虹的事。可是,显然老爷子还惦记着她。他只好说: “您放心,她很坚强。” “坚强有什么用,一个女孩儿……”老头儿的声音又不清晰了,像是有口痰在 嗓子眼里翻涌,把话堵住了。医生俯身劝说:“老同志,别说话了,休息吧。”老 人固执地摇头,终于鼓起力量,说:“要是你和婉琴真的走不到一起了,你就和小 谢……过吧。” 李涧峰吓了一跳。他端详着父亲,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不明白他是意识不 清还是真的这样想。他犹豫了一下,说:“人家有爱人的。” 父亲摇头,“去世了,是自杀,我知道。” 李涧峰无语。 父亲仿佛睡着了。他消瘦的脸在车窗外光线的变化中忽明忽暗。李涧峰看着父 亲,看着他凌乱的花白头发,看着他脸颊上大块的老人斑。从上车开始,医生就为 他吊上了点滴,现在,一滴一滴的药水正缓慢地流入他的血管,挽留着他即将逝去 的生命。李涧峰转过脸,把视线投向窗外,街道上仍然是熙熙攘攘的,每一个影像 都似乎是生命勃发的象征。人们笑着,走着,没有人知道从他们身边开过的车子里 有一个生命垂危的老警察。 李涧峰又想到父亲说的话了。他忽然明白,老人绝不是呓语,那是他深思熟虑 的结果。其实,父亲知道他和王婉琴是不一样的人,知道他们是不可能回头的。父 亲在临终的时候,为他做了一个父亲所能做的事——尽管是荒谬的打算。李涧峰感 到哭笑不得,同时,也为父亲而感动。他忽然想起十几天前谢虹大大咧咧的玩笑话 :“也许,咱们俩的缘分还在后边呢。” 手机上有提示音。他看了看,是谢虹的短信:听说你父亲今天回省里,替我问 候老人,祝他早日恢复健康!他反复看着,终于给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他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负担。车子已经出城了,司机提 了速,窗外的风景也好像着急起来,快速地向后跑走。手机又有提示音了,还是谢 虹的短信:“我从老人身上学会了坚强。” 李涧峰想了想,看了看父亲,拨通了谢虹的电话。《十送红军》的曲子刚一响, 谢虹就接了:“喂!” 李涧峰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了。 谢虹又喂了两声,见李涧峰不说话,也不再说,等着。 “你还好吧?”许久,李涧峰压低着声音问道。 “还好。我要告诉你,我辞职了。”谢虹的声音很平静。李涧峰愣了一下,问 :“真的辞了?” “真的。我还想说,谢谢你的帮助。”说完,谢虹挂了电话。 其实,李涧峰已经知道谢虹辞职的事,是小陈局长在新闻发布会前告诉他的。 市纪委对谢虹的审查结论已经出来,但谢虹不顾司马书记的亲自挽留,坚持辞去了 郊区公安分局副分局长的职务。下个月,她将去省委党校学习。李涧峰把玩着手里 的电话,抬头时突然发现父亲已经醒了,一双平静的眼睛正看着他。 “爸,你……” “你知道爸为什么让你和谢虹……因为,你们都是警察。” 李涧峰看着父亲。老人又闭上了眼睛。李涧峰看着他,心生一份莫名的悲凉感 :他老人家这次会不会不再睁开眼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