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尤建怀夜里没睡好,早上起床两眼肿得像核桃。他没像往常一样到书房练习书 法,而是拎着菜篮子去买菜,这让吕茹兰感到十分惊诧。在家里,尤建怀是衣来伸 手、饭来张口、油瓶倒了都不扶的人,冷不丁地食起了人间烟火,弄得吕茹兰很不 习惯。 昨天,自从高文远来了之后,吕茹兰就发现尤建怀不太正常,先是取消了晚上 的生日宴会,后是莫名其妙地发呆,在那儿一坐半天,话也不说一句。吕茹兰丈二 和尚摸不着头脑,想问尤建怀究竟出了什么事,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跟尤建怀 结婚三十多年了,她了解丈夫的脾气,不该问的不要问。可是,那是在以前,尤建 怀在职在岗,工作上的事她不便打听。但是,现在不同了,尤建怀退休了,已经离 开了工作岗位,吕茹兰就不能不管了。 吕茹兰给高文远去了电话,问他跟尤建怀谈了什么让他如此失落。高文远声音 疲惫地说他正开案件分析会,等有时间再给她解释。吕茹兰知道刚发生了一起命案, 这两天老百姓早议论开了,所以她不得不等下去。她透过窗户望着尤建怀蹒跚的背 影,仿佛一夜之间尤建怀就老了,头发也全白了。她的眼睛湿润了。 天阴沉沉的,却仍然燥热。尤建怀慢腾腾地走着,腿如灌了铅般沉重。其实梅 花巷离他家很近,缓步走来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但今天他却用了足足二十分钟。 或许是早上的缘故,梅花巷异常热闹,赶买赶卖的摩肩接踵,摆摊挑担的比比 皆是,夹杂着南腔北调的吆喝,有种说不出的温馨。这让他想起了十多年前工作过 的黄集镇。那里也有这么一条类似的菜市街,逢集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繁华热闹。他 每天都去固定的摊位吃早点,边吃边看街上的风景。 想起黄集镇也就想起了豆腐西施,不,是张翠花。张翠花当时二十七八岁模样, 因为颇有几分姿色,人们都称她为豆腐西施。那时候,往街上一站就能听到豆腐西 施响亮的吆喝声和爽朗的笑声。要不是后来豆腐西施出了意外,尤建怀怎么也不会 与她扯上关系。 那是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地上铺着厚厚一层霜,街上飘着缕缕薄薄的雾。尤 建怀照例去吃早点。他记得很清楚,那天他要的是油条和豆汁,吃了刚一半,就听 见有人议论:“这个豆腐西施咋不来了呢?” 他这才漫不经心地朝豆腐西施的摊点望去,果然豆腐西施没来,摊点也是空的。 按说,豆腐西施偶尔不出摊也十分平常,谁家里没个事情,生意也不是一天做的! 也许她进城了,生病了,走亲访友了,都有可能,不值得大惊小怪。但一晃半年过 去了,豆腐西施一直没再出现,这就奇怪了,直到有一天发现了她的尸体。 案发现场是在镇东一块麦田地头的废井里,来报案的是镇上有名的屠户李大头。 他慌慌张张地到所里报案时,尤建怀正在睡午觉。李大头有副公鸭嗓子,喊起来特 别尖锐,进了派出所的大门就声嘶力竭道:“尤所长,不好了,出人命了。” 井里的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已经高度腐烂了。根据头发和衣服判断,死者应为 女性,三十岁左右。为了查找尸源,尤建怀让刚当上副所长的高文远用镇里的有线 喇叭广播了好几天,却毫无结果。这时有人联想到了半年前失踪的豆腐西施,就偷 偷到派出所找尤建怀反映。尤建怀也觉得奇怪,就带上高文远到豆腐西施家走了一 趟,没想到还真发现了线索。 张翠花的家不在镇上,是离镇五里外的红柳村。村名虽说叫红柳,满村却找不 到一棵柳树,据说原来是有的,“文革”期间全部被砍光了。张翠花的丈夫叫刘全 胜,身材矮小,獐头鼠目。刘全胜高中毕业后在村里当过几年民办教师,后因未转 正,被学校清除出教师队伍,自此便愤世嫉俗,自暴自弃。家里的一切开销全靠张 翠花卖豆腐维持。 刘全胜的家在村中央,三间正房两间配房,外加一个砖墙小院。或许是房子过 于陈旧了,灰头土脸的,透着一种破败之气。尤建怀和高文远进门的时候,刘全胜 正在用脚踢一只羊。那是只母羊,像是要下崽,挺大个肚子,也不知怎么招惹了他。 看见有人进来,他不踢了,瞪着眼打量着来人。他并不认识他俩。 尤建怀掏出证件开门见山地问:“张翠花呢?” “死了。”刘全胜没好气地说,回头又去踢他的羊。那只羊被他踢得满院乱窜。 “死了?”尤建怀和高文远同时吃了一惊,对视一眼,尤建怀问:“怎么死的?” “这……”刘全胜不踢羊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跟两个警察说话,立刻 警觉起来,改口说,“她死了才好呢。” 刘全胜因涉嫌杀人被刑事拘留了。之所以确定他杀人,基于两点:一是在井里 打捞出的尸体虽然辨不出是谁,但穿的衣服却是张翠花的;二是有很多村民证实, 在张翠花失踪的前一晚,刘全胜家曾发生过激烈争吵,之后张翠花就去向不明。对 此两点,刘全胜均矢口否认,但没人相信他的话。不久,刘全胜被判处死刑,缓期 两年执行。 此后不久,尤建怀调离黄集镇,到县局任职。所长由高文远接任。这起案件一 直是时任刑警大队长的程先锐和尤建怀主办,高文远并没过多参与,但他也没认为 有什么不妥。 可十年之后,尤建怀得知张翠花竟没有死。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尤建怀 猝不及防。假如这话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打死他也不会相信,但偏偏出自高文 远之口。 昨天高文远走后,他的心再也没能平静下来,就连过生日的心情也没有了。自 己在公安战线上一干三十多年,虽不能说功绩卓著,却也是兢兢业业,披肝沥胆。 尤其是侦查破案这类人命关天的大事,他更是谨小慎微,唯恐哪点把握不好,出了 冤案。但是,人算不如天算,自以为可以无愧无悔地退出历史舞台,偏在这时,获 知自己曾经办理的案件出了冤情,而且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心痛伴着懊恼,让尤建 怀一大早鬼使神差地来到了梅花巷,他要亲眼见见这个死而复生的张翠花…… 西瓜摊摆在巷子偏西头,张翠花站在那里不停吆喝,在她的背后还有半平板车 的西瓜,个个翠绿浑圆。尽管十多年未见,尤建怀还是一眼认出了她。虽然跟以往 相比,她略显衰老,有些变黑发胖,但她的嗓音没有变,依然那么清脆嘹亮。她穿 着一件碎花短袖小褂,黑色细腰筒裤,脚穿高跟皮凉鞋,虽说是个卖西瓜的小贩, 却也收拾得干净得体。恍惚间,尤建怀仿佛又回到了黄集镇,张翠花摇身变成了豆 腐西施。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尤建怀鼓了几次勇气,费了好大劲才来到张翠花的摊点前。他假装漫不经心地 问:“多少钱一斤?” “六毛。”张翠花刚打发走一拨客人,习惯性地介绍道,“个儿大皮儿薄,来 一个吧,大叔。” 尤建怀缓缓抬起头,与张翠花热切的目光相遇。瞬间,张翠花就愣了。但她马 上反应过来,一脸惊喜:“尤局长,怎么是你呀!” 尤建怀脑子里迅速翻转着,最终他还是把这次出门变成偶遇,迟疑着说:“你 是……” “我是黄集镇的张翠花呀!尤局长,您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尤建怀满脸堆笑,“你不就是那个豆腐西施吗?” “是呀。”张翠花说,“我这是咋的了,两天遇到俩熟人,还都是局长。您说 我是不是要发财了?” 尤建怀故作不知:“你还遇到谁了?” “高文远高局长,您的部下呀。”张翠花说,“他还替我交了税解了围。不然, 今天我连摊也摆不上了。” 尤建怀说:“你怎么知道我俩都是局长,我们可十多年没见了。” “在电视上看的。你们不是经常侦查破案吗?我在电视上都看见你们几回了。” 张翠花笑嘻嘻地说。 尤建怀也笑了:“是吗?不过,我现在退了,已经不是局长了。” 张翠花说:“不是局长也是贵人,我说今天的生意怎么这么好呢。”说着用手 朝摊上一指,“您要哪个,随便挑,不收您钱。” 尤建怀说:“那哪儿成。”他随便拣了个西瓜放在称盘上要张翠花称,张翠花 拗不过,只好称了。付了钱,尤建怀没有马上走开,而是说:“你怎么不卖豆腐改 卖西瓜了?” 张翠花说:“这不是没地方吗?我家租住的房子既小又窄,磨不开,只好卖西 瓜先将就着。” 尤建怀斟酌着又问了一句:“在黄集,你豆腐卖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干了?” 这是他此次来的目的,也是他最关心的问题。 张翠花长叹一口气,吞吞吐吐地说:“一言难尽。我不是那什么……跟李大头 好上了嘛,就跑出来了。” “什么?”尤建怀大吃一惊,“你跟李大头?” “是呀,我现在就跟着李大头。我们还生了娃呢。” “你离开黄集镇就没再回去过?” “我哪敢回呀。要是让刘全胜抓着,还不打死我呀。” 尤建怀的脑海一阵轰鸣:“刘全胜后来出的事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张翠花哼了一声:“他能出什么事?再说,他出什么事跟我有啥关系?”话虽 这样说,但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尤建怀问:“李大头没给你说过?” “没有呀。”张翠花说,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高局长说我死了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刘全胜这样对外说的?” 尤建怀正想着怎么跟她说,这时有人来买西瓜,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尤建怀解 脱出来,思考着是不是跟她说刘全胜的事。最终他选择了不说。尽管他不知道他们 之间发生了什么,但张翠花早已与刘全胜一刀两断,否则她不会跟李大头私奔,且 一走十年不回。这让尤建怀有些释然,但隐隐地他又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既然 张翠花没死,井里那具女尸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