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推开肯德基那厚重的玻璃门,一阵冷气扑面而来,原本是很舒服的,孟泛舟却 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林雪儿收起那把漂亮的“天堂”伞,用手很夸张地拍着胸口说:“好舒服呀。 我说嘛,来这里,多消暑呀!” 孟泛舟却不以为然。他同意来这里,只是因为他又饿又累,而又恰巧从它的门 前路过。 林雪儿点餐的时候,他直接去了洗手间。还好,现在是下午两点多钟,已过了 就餐的高峰期,洗手间没有人。 他不紧不慢地提着裤子,希望等他回去的时候林雪儿已经在餐桌前等着了。等 他带上厕所的门走向洗面盆的时候,他知道他还有机会磨蹭时间。因为那里已经有 人了。而且是个女人。 那女人背对着他,正俯身在水龙头上。她的腰肢很纤细,穿着一条灰色的短裙, 裸露着两条白嫩而细长的腿,那皮肤一看就很圆润。 孟泛舟从不否认自己好色。他觉得男人要是不好色就不叫男人了。但他看见再 漂亮的女性也不会直接盯着人家看。有时眼的余光也足以猎艳。眼下,就见那女人 抬起了头仔细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挂着满脸的水珠,还在不停地撩水冲去脸上 残余的什么东西;然后用手把被水打湿的头发胡乱地弄了弄,撅起嘴唇向上吹了几 下,那短而齐的刘海调皮地翘了几翘,于是她很满意地冲自己点点头,转过身挂着 满脸的水珠从孟泛舟的眼前一晃,走了。 这一下孟泛舟不觉吃了一惊。这是什么年代呀,居然有不化妆的女人?居然有 不化妆的女人在公共场合洗脸?洗完了脸居然连水也不擦一下就招摇过市?要知道 他跟林雪儿在一起快两年了,就从来没看见过她不化妆的样子,尽管都是淡妆! 如他所希望的那样,等他回到前厅的时候,林雪儿已经在一个靠窗的双人座位 上等他了。他走过去坐下,有些心不在焉。林雪儿一边起身一边埋怨道:“怎么这 么久?先吃吧,我去洗洗手。” 他看着她的背影闪进了洗手间,不禁想象着她俯身在洗面盆上方会是什么样子, 有没有男人在她身后偷看她呢?不觉又看见了那两条裸露着的细长而圆润的腿,立 时觉得周身一阵燥热,忙下意识地四周看看是否有人注意自己一时的失态。没有人 注意他,但他却发现了值得注意的目标。是那个女人,脸上还挂着若隐若现的水珠, 端着一盘子食物刚离开前台正向他走来。他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跳加速。还好,她 在中途打住,直接走向角落里的那根柱子。那根柱子应该是这间建筑的承重所在, 被商家巧妙地利用,绕了一圈米色的台面,配上米色的高脚凳,往那一坐像进了酒 吧一样。那女人很随意地坐到柱子与墙角之间,身子微微侧着,在身后的玻璃窗与 面前的那根柱子之间形成一个优雅的夹角,正好落在孟泛舟的视野里。她很随意地 从墙角处的报夹上拿了份晚报,那样子就好像在她自家的餐厅,然后打开一盒土豆 泥,边看报纸边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 吃了那么多次的肯德基,孟泛舟向来只知道汉堡和可乐,他无法想象一个成年 人怎么会吃儿童食品?看她吃得津津有味,不免私下咽起了口水,第一次有了主动 来肯德基的念头,心想下次来,我也点个土豆泥尝尝。 林雪儿很快地回到座位,坐到他对面说:“怎么还没吃?一个人吃不下?”她 挡住了孟泛舟的一部分视野,使那女人在孟泛舟的眼里只剩下了一个轮廓。他很仔 细地瞟了林雪儿一眼,注意到她又补了妆,奇怪的是,此刻他没觉得赏心悦目,面 对着满桌的食物,林雪儿那娇艳欲滴的红唇竟让他多少感到了血腥。 他们的吃相有些惨不忍睹。难怪,一大早就出了门一直逛到现在,谁的胃也受 不了。暴饮暴食完毕,他借着打个饱嗝的机会把身子侧了侧,不动声色地打破林雪 儿跟那女人的重叠。只见她还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报纸,只不过手里的土豆泥变成了 薯条。 “走吧。”林雪儿的话不容置疑。 孟泛舟很想说外面太热了,再坐会儿吧。可他没说。那不是他惯常的作风。以 往的他是吃完了就走。林雪儿只是在迎合他的习惯。他不想让林雪儿觉得自己反常。 林雪儿撑阳伞的工夫他又回头看了看那个女人。她微侧着脸,正在翻弄报纸。他甩 甩头,像是撇开了一个短暂的艳遇,走出门去。在他身后,那女人正从报纸上方静 静地目送着他们俩,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然后她收起报纸,缓缓地对自己说: “好戏就要开场了。” 冷静新开张的“冷梅书屋”坐落在市政府后面那条有名的休闲一条街上。这条 街集中了本市最好的茶馆、咖啡屋、酒吧及西餐厅等休闲娱乐场所,风格各异但不 失幽雅的服务环境,吸引了众多的中产以上者来这里消费休闲。当初冷静带着开书 屋的意向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就是这里。 那株墨梅被她用在了门面上。也许当初心梅画下它的时候就打算用做门面的。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纯白的底色,怒放的花朵,尤其是隐藏在枝头的宛如梅花的 “冷梅”二字既显眼又似天成,整个画面黑白对比强烈地让人震撼,在琳琅满目的 街头,冷艳地绽放着。 她的第一个客人是负责这个书屋装修的设计师,一个叫柳杨的小伙子。 那是她开业的前一天,已经很晚了,她还滞留在店里。孤独地坐在那个梅花无 处不在的大厅中央,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不曾离开,只是因为有话要对心梅说。可她 不知该跟她说些什么。 那张报纸静静地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心梅苗条的身段和散乱的长发,使那 个挂在十五层楼阳台上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凄美。报纸上没有注明是谁拍了这张照片, 只是说拍完了这张照片,那女人就掉下来了,从十五层楼的高度,以自由落体的姿 势,快速地下落。那报纸还说,楼里一直有人在试图救她,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 她还是让自己飞走,彻底抛弃了这个世界。 冷静不知道除了报社,这个世界上还有谁珍藏着这张报纸,也不知道除了她冷 静,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记挂着心梅。三年了,足以忘却很多人很多事。三年了,对 于冷静而言,是一个漫长的时段。漫长到她要常常对着报纸,对着那个熟悉的背影 才能忽略她所在的时空。至少照片上的那一刻,心梅还活着。 书屋开业的前一晚,她就这样坐在心梅的背影面前,守着一壶孤独的茶。她想 告诉她,她们的心愿终于实现了。她们曾经约好三年后的今天在这个海滨小城会合, 开一个浪漫书屋,过简单安静的生活。可如今,只剩下了她自己,而心梅能够给她 的,只是一个孤独的背影。 她默默地坐着,不知该跟心梅说些什么。潜意识里,她希望心梅能够感受她此 刻的心情:悲伤大于欢欣。这时她听见了“笃笃”的敲门声。抬眼处,炫目的玻璃 门外,是柳杨那被附近的霓虹灯映照的五颜六色的脸。 冷静一直觉得柳杨这个名字很别扭,而柳杨本人的解释特简单:“我爸爸姓柳, 妈妈姓杨,所以我只能叫柳杨而非杨柳。” 柳杨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屋子里的沉闷与哀伤。他很奇怪这么晚了这里还有人: “你怎么还没走,明天不是开业吗?”他同时发现了那张报纸,“这是谁的照片呀? 不是你吧?” 冷静笑笑,不动声色地把那报纸收了起来,举了举手边的茶壶:“来一杯?” 柳杨的目光还停留在那张已被拿走的报纸的位置上,对于她的转换话题好像并 不以为然:“这么晚喝茶?不怕失眠啊?” 冷静无声地笑笑:“习惯了!”她很随意地坐在那里,非常专注地泡着茶。柳 杨发现她的脸在灯光下透着一种釉光,像某些名贵的瓷器,柔和,却难以触摸。认 识她这么久以来,他似乎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她,也是第一次发现她没有了平素 的犀利与沧桑。是的,沧桑。柳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词,但在与冷静合 作的那几个月里,他的确常常下意识地觉得这个女人很沧桑。 屋子里很安静。冷静似乎已经沉到了一个遥远的角落,在那里,只有她自己。 而柳杨,则迷失在自己遥远的记忆里,一时间,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来,尝尝。”冷静的话平地里骤响,打破了一室的往日时光。她很奇怪地看 着一脸茫然的柳杨:“想什么呢?这么专注?” 柳杨接过茶杯有些尴尬地回过神来:“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你到底是个怎样 的人?” “什么意思?” “说实话,你不知道自己多么优秀吧?你是我最为畏惧的一个客户。我好像一 直在被你牵着鼻子走,你说这屋子该怎么整就得怎么整,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 曾经很恼火,你要是比我年轻我早就不干了。对了,你到底多大?” “不知道问女人的年龄犯忌吗?” “那有什么呀,反正我们是朋友了。你要问我,我立马儿告诉你!” “你?不问我也猜得出来。二十八,对吗?” “哦?难道你是个女巫?” 冷静得意地笑了:“我找你设计之前查看过你的履历。” “难怪!原来我一直在明处,这不公平。” “呵呵,这个世界上不公平的事多了,试着接受吧,老弟。”茶的颜色已经淡 了,冷静举着茶叶筒示意他要不要再沏一壶。柳杨却未理会她的意犹未尽,自顾自 地问道:“你没结婚吗?” 冷静的脸色忽然沉了下来。她把茶叶筒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一边收拾茶具一边 淡淡地说道:“离了。”她不等柳杨发表任何意见,很快地接着道,“太晚了,该 休息了。” 一句话,犹如数九寒冬,一下子冻住室内的空气,冻住了彼此的表情。柳杨的 笑容僵在了脸上。他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她为什么突然翻脸,因为提到她的婚姻? 离婚了又怎么样,至于吗?他那男人的自尊受到了伤害,不由得挺直了脊梁,用同 样的语气冷淡地回应道:“是太晚了,早点休息吧。要不要我送你?” 冷静很坚决地摇了摇头:“你先走吧。” 这无异于逐客令。柳杨很没趣地站起身来。也许他的心底曾有过刹那的迟疑, 然而表现在行动上却是半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简单地道过再见,他把自己一口气 带到了马路对面。回过身来再看冷梅书屋,只有门头上的那株墨梅在霓虹灯的闪烁 下冷艳地绽放着。 孟泛舟上午有个会,所以很早就醒了。林雪儿侧卧在他的身边,裸露着圆润的 肩膀,还在沉睡着。她的长发已经散开,有几缕很随意地遮盖在脸上,使她看起来 有些妖冶。 窗帘很厚重,从缝隙里透进的朦胧的曙光刺激着孟泛舟初醒的感官;他的目光 跟随着自己的手指轻轻地落在那细腻的肩膀上,每摸一下,他都能感到自己的冲动。 他的抚摩变得贪婪起来,由肩膀延至全身;而他紧贴在林雪儿耳后那急促的呼吸终 于使有所反应的女人彻底醒来。她试着推开紧贴着自己的男人,却被孟泛舟顺势扳 过身子。她仰卧在孟泛舟的眼皮子底下,半眯着眼,挺着饱满的乳房。孟泛舟从心 底发出一声呻吟,于是就把这个清晨搅得春色满园。 一切来得快结束得也快。林雪儿似乎还在意犹未尽,孟泛舟却已经单方收兵了。 林雪儿用手抚摩着他低语道:“以这种方式叫我起床?也太直接了吧?” 孟泛舟理解女人的意思,她没有尽兴。但他不想迎合她的需求。他把她的手拿 开,拍拍她的屁股以示疼爱:“不喜欢?那以后不再这样了。”同时起身离开,并 不理会林雪儿在他身后撒娇。 带上浴室的门,孟泛舟打开了水龙头。热水很烫地流过他的躯体,好像是另一 种刺激,反衬着他内心的冷却。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开始意识到林雪儿对于自己而言,可能仅仅是一种性的需 求。每次跟她做爱,似乎都是在看见了她的裸体之后,只是一种单纯的感官刺激后 的反应,像个发情的动物。他从来没有问过自己到底是不是爱她。抑或只是自己在 生理上需要个女人,而林雪儿不计较名分地搬了来,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接受了。 一种单纯的同居关系?他无法回答。对于女人,他现在的需求似乎只限于肉体。 他也知道这对林雪儿不公平。但他更知道,自从三年前那件事发生了以后,在他的 字典里就已经找不到公平二字了。他站在水柱里望着防雾镜子里全裸的自己。强劲, 而且冷峻。但他紧绷的唇线暴露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态:孤独,而且悲凉。 冷静把电脑关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今天的股市涨势很好,她又狠赚了一笔。 此刻,她站起来简单地舒展了一下腰身,随手把办公桌上的监视器打开。 楼下书屋的宏观影像一下子跳进了她的眼帘。书屋的装饰很简约,在冷色调的 基础上更多地融入了江南风情。小桥、流水、竹篱,无论何时踏进书屋,第一感觉 永远是清凉、静谧。 四周的墙上简单地点缀着各种梅花,有画作,有图片,有绢制,有草编,形态 各异,神韵别具。沿着墙面,是很舒适的厢式桌椅,半开放式的活动隔板,可以根 据需要调整空间,以便多人聚会。平常则多隔成单人或双人间,为前来读书休闲的 顾客提供安静的私人空间。书屋的每把椅子的右侧把手上都有一个小巧的按钮。每 一个第一次光临的顾客都会被店员耐心地告知这个按钮的用途。那实际上是一个无 线接收器,与设在冷静办公室电脑上的庞大的数据库相连接。它可以由顾客任意选 择自己想看的书籍,然后切换成声音。换言之,戴上耳机打开按钮就可以听书了, 或者音乐。这对那些整天忙乱于案前工作的人而言,无疑是一种莫大的享受。其实 无论做什么生意,要想成功,最关键的是要有自己的特色。这一听书的特色为冷静 带来的不仅仅是金钱上的收获。她所收获的是一个事业有成人的群体,是这个日益 繁荣起来的海滨城市的各行各业的精英。年轻,而且蓬勃向上。 此刻,冷静站在监视器前目不转睛地望着一个目标。 那是刚走进书屋的三个人。他们似乎是第一次光顾,正在总台前跟服务生低声 说着什么。随后冷静办公桌上的绿灯就亮了。这是一个信号,表明她有客人来访。 见与不见主动权在她,如果两分钟之内她没有反应,总台会抱歉地通知客人她不在。 冷静没有任何的犹豫,她似乎在那绿灯亮起的同时就把它按下了。怎么会不见呢? 要知道她开这个书屋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这一刻。 她很满意地看到总台的服务生正在告诉客人请稍等。她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 望着他们的眼神其实很冷酷。她紧抿的双唇似乎在告诉自己,我终于等到你了! 柳杨带着他新的客户来看书屋的装修风格。 自从那晚不欢而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冷静。有几次,他从附近路过,故意 绕道冷梅书屋却一次也没碰到过她。他无法表述自己的心情,只是有时会有意无意 地想到她。其实这次他不一定非要来看书屋不可,客户也无此要求。但柳杨把这看 做了自己重新接近冷静的机会。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台阶再次走进冷梅书屋,若无其 事的,就当什么都不曾发生。因此他走进书屋的时候,很理直气壮地问总台的姑娘 :你们老板在吗? 姑娘请他稍等。趁这个工夫,他仔细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书屋很安静。他没想 到客人会这么多,几乎没有空座。而且他注意到,来这里的人并不是都在看书,也 有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的,守着一壶茶和几样小吃。看来她成功了。她是在 把这里经营成一个休闲的场所,不过是多了书这个砝码,进而营造了它的文化氛围。 总台后面隐蔽的楼梯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对这里了如指掌的柳杨知道冷静下来 了。他迎着她款款的步态尽量放松地笑着,同时压低了声音:“我是不是打扰您了 冷老板?” 冷静得体地笑迎他:“哪里,求之不得呢。” 彼此打过招呼,柳杨说明来意,冷静表示了遗憾:“早上来就好了,那时没有 客人,可以好好看看。现在只能看个大概,不能影响了客人。”至此,柳杨的目的 已经达到,他自然不会计较其他,于是忙引着自己新的上帝随冷静一路走去。 看来书屋的设计很得两位客人欣赏,当注意到上二楼所走的楼梯与冷静下来的 不是同一个时,那女人表示了疑惑。这次柳杨替冷静作了解答:“冷老板的办公室 也在二楼,但与营业场所是隔离的。她拥有一个独立王国,在那隐蔽的楼梯上面。” 冷静打断他夸张的口气笑道:“什么独立王国呀,没那么悬。我只是比较喜欢 安静而已。” 那女人深深地看了冷静一眼,转而拉拉男伴的胳膊:“这里环境这么好,我们 何不在这里坐坐,再商谈接下来的有关事宜呢?”那男人似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 此刻他望着女人宽容地笑笑:“我看也没什么不好。那就请冷老板给我们介绍个座 位吧?”他礼貌得有些过头,让人觉得不自然。冷静含蓄地笑笑:“请不要叫我冷 老板,我叫冷静。很愿意为你们效劳。请跟我来。” 她把他们带去了楼下最里面的一个座位。这个座位掩映在一片翠竹的背后,是 这个大厅最隐秘的部位。她没有告诉那三人这个角落平常是不接待客人的。这是她 的专座,只在有朋友来时才用。然而只有天知道她在这个城市还有没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