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最近柳杨很忙,年底了,想赶在过年前把手头的工程结束了,工人们晚上都在 加班呢。 自从那次找工具事件,表面上他跟冷静之间还跟往常一样恩爱,但内心里,他 却起了戒备,更因为这层多心,他再看冷静,便也觉得冷静在时时提防着自己。 那个手袋老在他的眼前晃动。它看起来眼熟的原因仅在于车祸那晚,他曾亲眼 看见冷静从路边捡起了它。当时大家都跑出去了,外面乱糟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他一个人坐在书屋的角落里隔窗向外望着。他会看见冷静急匆匆地捡起包再急匆匆 地钻入人群,完全是因为他原本就在等她,因为那时的冷静已经是他的整个世界了。 但后来她跟林立都说没找到林雪儿的手袋,他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没再多想,就 那么忽略过去了。 而今这个手袋忽然给了他一些灵感。难道那次车祸会跟冷静有关?这个问题一 经冒头,迅速占领了他的头脑。他开始回想那次去医院看过林雪儿后与孟泛舟吃饭 的场景,把他当时说过的所有的话连在一起,越想越觉得冷静可疑,便越想看看那 手袋的后面还藏着什么。 他在等待机会。 这天晚上,他又回家晚了。因为事先打过电话了,所以冷静并没有等他,先睡 了。 他悄悄地进了门,摸黑在客厅坐了一会儿,喝了点冷静为他准备的水。夜很静, 可以听到卧室里冷静均匀的呼吸声。 又坐了一会儿。终于,他悄悄地起身,去了后面的储藏室。他是有备而来的, 怕开灯惊动了冷静,他专门买了一个小手电筒。进了储藏室的隔间,轻轻打开工具 箱,他像个贼似的把工具一样一样搬了出来,然后打开了后面的隔板。他几乎是颤 抖着手把手电照进去,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个隔板后面的柜子里空空如也, 什么都没有! 看来冷静的确起了疑心,而这样一来,倒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他的怀疑。他关 了手电原地待了一会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 他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在周围找找,想想还是作罢了。 她既然已经起疑了,是断不会再把东西放家里的。于是他重新打开手电,把工 具一样样归类,把工具箱关好,离开了储藏室。可能是刚才被手电光晃得,他觉得 自己眼前发花,摸黑回到客厅,就觉得沙发上自己先前坐过的地方有个黑影。他并 没有理会,想穿过客厅直接去洗手间,忽然听见那黑影说了话:“你是在找这些东 西吗?” 这句话像炸雷忽然响在了柳杨的耳畔,一时间把个大男人吓得魂飞魄散。还没 等他回过身来,客厅的灯啪的一声亮了,脸色苍白的他看见脸色同样苍白的冷静穿 了睡衣端坐在沙发上,旁边放了一个小小的纸盒,而最上端,俨然放着那个坤包! 像做贼被当场拿下了一样,柳杨顿时僵在那里。 冷静再问:“你是在找这些东西吗?”语气很柔和。 柳杨回了回神:“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东西?” “我当然知道,这是我的家呀。我不仅知道你在我家里找东西,我还知道你去 我店里查吧台上的那些设备的用途。怎么,我往家里招了个便衣警察?” “冷静,听我说……” “是,我是想听你说,你找这些东西干什么?” 此时的柳杨已经恢复了理智,他试图走近冷静,却被制止了。冷静示意他坐在 自己对面,他才注意到隔着茶几,冷静已经给他安排了一把椅子。于是他坐了下去, 心里一面在苦想着,自己该如何开口。 漫长的夜,两个人在客厅对坐着,茶几上,放着林雪儿亲眼见过的那些丢失了 的东西。 冷静并不需要柳杨说什么,她把那些东西并排着摆开,开始一件一件地拿起来 :“这些画报,是我和心梅一起买的,因为插页都是山口百惠,那是我们俩最喜欢 的女明星;这个摘抄本,是我们俩一起摘抄的席慕容的诗作,共有两个,看,一模 一样,这个是我的,看后面的签字,‘冷静与心梅’,冷静两个字是她写的,很秀 美吧,心梅是我写的,很俊朗吧;这些梅花儿,都是心梅画的,她喜欢梅花;看这 些字,都是我写的。没办法,心梅喜欢梅花,我喜欢她。这个小铁盒……” 冷静几乎是怀着虔诚,打开了那个小铁盒,露出了里面包裹着的,点缀着各色 细小的花朵的浅蓝的漂亮的绒布。打开绒布,柳杨看见了那些被林雪儿一直念叨着 的细小的干枯的梅花及玫瑰花的花瓣,两枚鹅卵石,细细的水晶项链,还有那枚胸 针,胸针上是一朵做工精细的小巧的玫瑰,似乎还带着露珠。 冷静一件件摩挲着这些东西,就像是在摩挲着无价之宝:“这些东西都是我送 给她的。这么多年了,她保管得很好吧?” 柳杨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听她诉说,一面看着她的眼里溢满泪水:“这个本 子,看见了吗?写满韩文的。”她把自己的眼泪收了回去,然后拿起了茶几上的最 后一样东西,一个笔记本,“是,那个叫林雪儿的女人不简单。她看不懂内容,居 然能猜到这是本日记。的确是日记,记着我和心梅的故事。之所以用韩文,是因为 我们不想让别人看到。你想看吗?你应该看得懂吧?既然秦小慧会韩语,你应该也 会吧?” 柳杨艰难地点了点头:“是,我会韩语。但我不想看它,也没必要看。” “不想看?没必要看?那你干吗去翻找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是我的,只是不 慎落入了那些粗俗之人的手中。你很奇怪我怎么拿到的吧?事到如今没什么好瞒你 的了。我撞了那个傻娘们儿,她把这些宝贝居然都装在那个包包里,我的运气不错 吧?” 柳杨望着冷静异常平静的脸,心里开始把所有的事情串成了串儿。是的,他去 调查过书屋吧台上那些按钮。当初装修的时候没有,是冷静后来找人加的。他很确 定那些按钮连着她那个隐蔽的办公场所,他很确定她可以监听、监看某些特殊位置 上的人,比如竹林后那个专座。那么一切都可以理解了:美容院的失窃;懂韩语的 秦小慧的坠楼;书屋门口的车祸……肇事的车就在不远处的胡同里,她满可以趁着 混乱打个时间差…… 冷静感觉到了柳杨在走神,她把所有的东西归拢在一起,装进了那个手袋: “对于这些东西,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柳杨看着她装完,然后问道:“这么说你承认那车祸是你造成的了?包括小慧 的死?” “你这个傻瓜,你难道不清楚这种状态下你知道的越少越安全吗?是,车祸是 我制造的。林立给我打了电话我就知道与那本子有关了。至于秦小慧嘛,你说得对, 是我推下楼的。为了不让林立回家,我故意约了他宵夜,这种骚女人留着她只会是 祸害!还想知道什么?想不想知道杜心梅是不是我杀的?其实你知道与否已经没有 关系了……” “你说什么?杜心梅?” “哈,吓着你了吧?”冷静的表情很怪异。对于柳杨的疑问,她不肯定也不否 定,只是阴郁地笑着说:“你是应该感到害怕,因为我也会杀了你,谁让你知道的 那么多呢。已经背负了人命的人不会在意再多加一条。不过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让 你跳楼的,太没新意了。我怎么能让你死在我家里呢?” “我想我知道杜心梅是怎么死的了……你爱杜心梅,是吗?你们俩不是闺蜜那 么简单,你们是爱人,对吗?” 柳杨的声音很低,带着刻意的温柔,甚至赔了小心,但还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破 了。他看见冷静的泪再一次淹没了眼睛。 “同性恋,是吗?那些东西都是定情的信物吧?嫁人只是个幌子?你们一直在 相爱,不是吗?那韩文写的,是情书吧?可是杜心梅又爱上了别的男人,这次不是 幌子了,所以是你们的爱杀了她,不是吗?”柳杨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个字都像一 把刀,扎出去,疼的却是自己。而冷静似乎被定住了一般,愣愣地坐在那里,看着 他的嘴唇在动,耳边传来的是自己曾经的呐喊:“心梅,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们说 好了的,今生今世都在一起的。你怎么能够背叛我?杜心梅,你不得好死!” 她的泪终于滑出了眼眶,一滴一滴,落在了那个女士坤包上。 望着冷静的泪眼,柳杨的眼前开始出现幻觉。他看见冷静指着林立对自己笑着 说:他是我好朋友的前夫,想跟前妻复婚,找我帮忙呢;他看见冷静跟在秦小慧身 后,站在车站门口冲自己做着鬼脸;他看见冷静开着车把林雪儿撞飞,伏在方向盘 后面大声地笑着……他看见冷静向自己走过来,然后听见冷静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你要睡觉吗? 他觉得自己好困,但还想努力地睁开眼,就听见冷静的声音响在耳边,很温柔 :“也该睡了,到时间了。回家来喝了我给你准备的水了吧?我在里面放药了…… 放心,我会让你体面地死,因为我爱你……” 他感到有冰凉的泪滴落在他的脖子上,然后他歪倒在椅子上,失去了知觉。 林雪儿私下见过冷静的第二天,在电话上跟孟泛舟有过一次简短的对话。她不 知道孟泛舟是怎么知道她去见过冷静的,至少当天晚上他没表示过任何知道了的迹 象。 孟泛舟的话里有责怪的意味儿,林雪儿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好,于是便嬉笑着挡 了过去,并保证以后再也不单独行动了。 挂断电话,她把精力集中到自己面前的纸上。那是一张时间节点表,从冷梅书 屋开张那日起,详细地罗列着自己的活动对象与活动地点。 她发现美容院失窃及车祸之前自己都跟林立光临过同一个地方,而且是同一个 座位,那就是冷梅书屋,冷静的御用座位。只有两个人知道又都没有外传的事情第 三方怎么知道了?或许猫腻儿就藏在他们谈论这些事情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这样 的思路正确,便找出了去医院询问过自己的刑警留下的电话。她没想到的是,警察 已经想到这点了,而且是有人提供了线索,此刻正在书屋调取音像资料呢。但也有 一个不好的消息,那警察说至今没有联系上冷静。换言之,冷静失去联系了。 放下电话,林雪儿忽然觉得心里发慌,似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似的。她给 孟泛舟打了电话,得到的同样不是好消息:柳杨也失去联系了。“我们昨晚还通电 话来着,可今天,却始终打不通。” “你跟柳杨一直有联系?”这个消息比起柳杨的失去联系更让林雪儿感到惊讶。 在她的印象里,这两个男人只是认识而已。 “这个以后再给你解释。我现在急于做的是找到他。我想去冷静家里看看。他 们现在住在一起。” “那你回来接我,我带你过去,别忘了我去过她家。” 这个冬天多雪,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尽管清雪的力度很大,道路 至少疏通了,但满眼望出去,到处都是残雪的痕迹。 孟泛舟小心翼翼地开着车,一边给林雪儿说了自己跟柳杨的交往。原来他那么 反对林雪儿再介入这件事情,是因为他跟柳杨一直没有放弃。 因为自己的原因,丢失了很重要的证据,使一件原本可以轻易弄明白的事情变 得这么复杂,而且闹出了人命,一直让孟凡舟很感愧疚。于是,他们偷偷整合了自 己了解的情况,私下里开始帮助警方寻找新的证据。书屋那些监控设施就是他们俩 提供给警方的。 “他还有了其他发现,一个跟你出事那晚拎的同样的坤包,被冷静藏着。我本 想直接跟警方说,但他为了不出差错,坚持要先看看有没有其他的东西再说,而这 是我最为担心的。” 林雪儿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雪堆,感觉到一阵心疼,两个以同样方式失去了 所爱的男人,在苦苦追寻的到底是已经逝去的爱人还是一直被掩盖的真相? 对书屋的取证把所有线索集中在了冷静的身上,很自然地,她被纳入了警方的 视线。所以,等孟泛舟跟林雪儿赶到她家的时候,警察也到了。喊话无效以后,警 察破门而入。一切摆设都跟林雪儿上次来没什么两样,整洁而清爽,只是茶几上多 了那个手袋。 他们跟在警察的后面,挨个屋看了,没人。等最后走进卧室的时候,林雪儿明 显地听到那警察倒吸了一口冷气,接着就开始拨叫120 急救电话。 他们从警察的肩膀上看过去,洁白的床面上,柳杨与冷静正相拥着躺在那里。 他们都穿着洁白的睡衣,柳杨仰面朝上,一只胳膊挡在额前,另一只搂着冷静;而 冷静,则蜷着身子,体态优美地偎在他的怀里。两个人衬着围绕着他们的那团洁白, 在透进窗户的阳光里,就像一组优美的雕塑,美轮美奂,而又无声无息。 天在下雪。 细细的,密密的,静静的,下着。隔着窗户望出去,就好像在看一部无声的动 画片。 林雪儿坐在窗前,正在轻轻地读着一封信:“……其实这不叫忏悔吧。但我想, 我必须把它说出来,尽管有时候会觉得很难启齿。怎么说呢,心梅的死真的是个意 外。我真的很爱她,不管你们是否理解,但我们在寝室里偷偷接吻时那心跳的感觉 让我至今不能自拔,那是我们的初吻啊,跟这个世界上能够发生的所有的爱一样, 它也有着自己的圣洁呀。 “大学毕业后,我在当地找到了工作,而心梅则为我留了下来。我们在外面租 了房子,俨然小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如果不是我母亲有一次偶然碰到我们在亲热, 我们原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个母亲会纵容自己的女儿去 跟另一个女人厮混,在保住我们名誉的同时,为了拆散我们,她用尽了一切办法, 最后对心梅以死相逼。心梅知道失去母亲的滋味,于是她退缩了,决定离开。分手 前我们相约,彼此找一个不爱的男人凑合着结婚,而我们,在婚姻之外仍旧保留亲 密关系,每年都找机会相聚。这类似于婚外偷情,只不过因为我们的性别,倒也一 直没人怀疑。 “我们一直相爱,直到有一天,心梅忽然打电话给我说要分手,她说她爱上了 一个男人,是真的爱,还要为他生儿育女。她要过正常人的生活,她不能再跟我继 续下去了,等等。 “我差点崩溃了,第二天就坐飞机过来了,来为我的爱作最后的努力。 “无论心梅住在哪里,我永远有一把她家的钥匙。反之亦然。那晚林立又去外 面鬼混了,很晚才回来,当然,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他是在外面鬼混。那一整晚我们 都躲在她的卧室里彻谈,但心梅却不再像以往那样依赖于我,她现在更爱的是那个 男人,对我打击更大的是,她居然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在我们还彼此相爱的时候! 我真的抓狂了,最后以死相逼,奔去了阳台说要跳楼。心梅追到阳台拦我,我们拉 扯的时候,不知怎么惊动了另一个卧室的林立。听他走了过来,我们都慌了,就在 慌乱之间,心梅不知怎么就被晃到了栏杆外面。所幸她的睡衣被栏杆缠住了,就把 她悬在了空中。如果林立不出来,我满可以把她拉上来的,可是怕林立看到我,她 便示意我躲进阳台上的储物柜。我想反正林立来了也可以拉她上来,就躲起来了, 谁能料到啊,他还没拉到她呢,她就那么生生地掉下去了,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 读到这里,林雪儿顿住了。屋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只有窗外的雪花在 分享她此刻的心情。 “我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林立家的。外面那么乱,没人会注意到我。但我知道, 我杀了这个世界上自己最爱的人。此后,我活在了杜心梅的坟墓里,而那座坟,就 埋在我的心里面。 “她的死毁了我们曾有过的一切。原因何在?我想到了那个叫孟泛舟的男人, 如果没有他,我们还在像以往那样相爱着,生活着。总得有人为我们负责吧?于是 我来到了我们一起死掉的地方,独自实现我们要在这里团聚的诺言。我真的没想到 后来会扯出那么多事。我是不想杀人的,但已没有办法,已经进了坟墓的秘密再出 来只会增加更多的坟墓。不过我也知道,能够真正封住这些秘密的那座坟是我。 “心梅爱梅花,而我爱她。 “所有的花朵都有一个绽放的过程,而往往绽放之初亦是凋谢的开始。就像我 跟心梅的爱情,它发生的那一天,已经注定了死亡,而且是短命。” 雪仍在下,不过这次,窗户前多了另一道风景。孟泛舟走过来,轻轻地拥了她 一下。林雪儿感激地回望了他一眼,低头继续读到:“我从没想到过我会跟心梅一 样爱上一个男人。你看,同性恋的标签并不牢靠。说实话,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我写的这些话,柳杨。但我还是想写,借以回顾我们认识以来的种种。我很高兴最 后揭穿我的人是你,如果真的能够死在你的手里,是我所愿。而你的死活,决定在 那些对这些案子关心程度的人身上。比如警察,比如孟泛舟,比如林雪儿。他们越 早找到你,救活你的可能性就越大,你生的希望也就越大。而我,则会在你的怀里 先行而去。你昏睡前听到我说的最后的话应该是我要杀了你吧。其实,我真正要杀 的人是我自己,想体面的死去的人也是我,我只是想在死去的时候有你陪在身边而 已。不过,此刻我很想问你一句话,如果不是现在,而是在你吻我之前就知道我跟 心梅的关系,你还会爱我吗?” “是的,会爱。而且,一直爱。” 这句回答从窗户对面的病床上传来,虚弱,却清晰。 林雪儿把信纸折起来放到柳杨的枕下,顺势帮他掖了一下被子,一边说道: “那就快点好起来,以便赶上送她最后一程。” 柳杨点点头,望向窗外。 雪依旧在下,细细的,密密的,静静的。 像漫天洒下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