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如果我还剩下羡慕——那么我选择羡慕蜗牛。 因为它的壳就是它的家,它可以背着后者去往任何地方。 ——或许有点儿沉重,有点儿狭窄,但是绝对安全,而且免费。 在这个城市里我租住着一套宽敞的公寓套房,独居,花去工资的一半,但是它 仍然不属于我,无论我如何清洗窗户与地板、涂抹墙壁、更换家具、填塞物品…… 也祛除不了主人留下来的味道,它们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进进出出,因为知道我不过 是一个可替代品。 我摘掉眼镜,戴上美瞳,卷上头发,拉长睫毛……腮红、高光、粉饼……直到 镜子里出现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化妆品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如果肉体不过是皮囊,与灵魂无碍,那么画皮也就不过只是一种生活态度—— 既然能做到可脱可卸,为什么不选择一件漂亮的? 我出门,去见“蜗牛”。 然而在网上有趣的人不一定在现实生活中也同样有趣。 “蜗牛”就是这种类型,我们约在酒吧见面,他很瘦,眼镜占去脸的三分之一, 骨骼占去全身的三分之二,空洞几乎占去语言的全部。 他用眼镜后的小眼儿不断打量我,我微笑,他把它归于好感而非教养,于是他 得寸进尺地拉住我的手,我仍然微笑,但趁着他去卫生间的时候急速离开。 我迫不及待地引起了他的兴趣,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 狩猎的人是我而不是他,而我的猎物也并不是他。 精雕细琢,粉墨登场,全副武装,这种约会对我来讲只是一种养育自信的方式 ——自信心是一件奇怪的东西,它产生于体内,但却从外部获得养分。 当我在镜子里看见颓废黯淡的自己,当情绪低落到无法自救,我便需要一个证 人来告诉:你可以随时再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女人,你作为女人的魅力还没有完全 消失…… 像偷偷敲了邻居家大门又飞快逃开的顽童,我满揣着恶作剧得逞的满足感回到 公寓。 我不会对“蜗牛”感到抱歉——我想他的目的和我并没有区别,只是他更贪心, 因为贪心所以惨败。 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但这个游戏不会因为他而结束—— 有些行为会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我踢掉高跟鞋,褪下盛装,任水流冲洗我的皮囊,很快就被打回原形。 镜子里的女人平凡而寂寞,那张脸是生活的复制品。 我忍不住想起了“酒杯”。 ——“酒杯”是另一个人的网名。 酒杯的价值在于它盛装着什么样的酒,但不管它盛装过什么样的酒,不论是名 贵还是廉价,苦涩或是甜美,总会被喝掉或是倒掉,所以大多数时候,它是空着的。 这就是人生,他说。 他不是那种用故作的深沉来引起别人注意的人,他的深沉长在他的骨子里,然 后通过他的眼神扩散。 “酒杯”是个摄影师,他喜欢拍摄黄昏,他说那是世界的沉淀时刻——所谓清 澈都是被沉淀出来的。 见他的那一夜,我也是匆忙离开,因为我在害怕。害怕那些萌芽般长出的暧昧, 蛰伏在黑暗中的它们看来是如此脆弱与胆怯,使我怀疑它们是否能够承受日光的温 度。决定它们能否长成正果绝不仅是时间问题,我亲历过它们的夭折,不止一次, 但每一次都同样胆战心惊,筋疲力尽,至今仍元气大伤。 我深知自己目前剩下的那点儿爱只能勉强维持一个人的需要,或还不够——不 够爱自己的人,又到哪里去找来分给别人?硬要为之,不是自欺,就是欺人。 “酒杯”很可爱,但他目前无疑也只是一只空酒杯,因此我们都无法向对方索 取——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时机不对。 我打开电脑,“酒杯”的头像依旧是灰色,他已经有一周没上线。 调出一段聊天记录,配着热牛奶啜饮。 酒杯:为什么要叫知更鸟? 知更鸟:知更鸟喜欢独居。 酒杯:你独居? 知更鸟:嗯。 酒杯:我知道有一部电影叫《杀死一只知更鸟》。 知更鸟:是的,很老的片子,格里高利。派克主演,一部经典作品。 酒杯:忘记了情节,现在只记得名字。电影讲什么? 知更鸟:我们太相信眼睛和耳朵,但组成真相的不只是图像和声音。 知更鸟:一个黑人被白人冤枉强奸,正直的白人律师为黑人辩护,虽然证人的 证词漏洞百出,但种族歧视使得白人陪审团仍然宣布黑人有罪,黑人试图逃跑的时 候被枪杀。 知更鸟:一个被孩子们认为是变态恶魔的人却在孩子们遇到危险的时候舍命相 救。 酒杯:那么,和知更鸟有什么关系? 知更鸟:知更鸟代表无辜者。有些人在打猎的时候会以鸟类作为目标,但它们 并没有任何过错,它们只是不幸遇到了心怀杀机的人类。它们的过错只是它们的弱 小。 酒杯:嗯。无妄之灾。 酒杯:最近我也常常遭遇无妄之灾。 知更鸟:? 酒杯:出门的时候差点儿被花盆砸到头,碎盆子离我的脚尖还不到五厘米。 知更鸟:如果我是你,会觉得幸运。 酒杯:坐地铁的时候,差点儿被挤下月台。 酒杯:喝醉酒被朋友送回家,睡到早上突然醒来,发现煤气没有关。 酒杯:前天去玩漂流,结果橡皮艇莫名其妙地翻了,幸好大家水性都不错,没 人受伤。还有……算了,多不胜举。 知更鸟:听起来你最近是挺背运的,但幸运更多,应该买彩票。 酒杯:呵呵。 酒杯:我最近常常见到一个人,很巧的是,最近几次倒霉的时候都会见到他, 你相信克星这种说法吗? 知更鸟:据说夫妻总是互为克星。 酒杯:晕!他是男的。 知更鸟:现在男男也可做夫妻,某些国家。 酒杯:他看上去就是一脸倒霉相,哦,对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 上个星期五的黄昏,在东湖。 知更鸟:真巧,上周五我也在东湖饭店吃饭。也许我们见过面。 酒杯:也许。我是去东湖边拍照片,当时莫名其妙地被一块石头绊了,刚好撞 到他身上,从那天开始就一直不顺,我想也许我被传染了。 知更鸟:那么你遇到的是霉星,不是克星。你应该去找一个最近走运的人,故 意撞他一下,看看是否能够中和。 酒杯:那么我撞他两下。 知更鸟:呵呵。但或许是你冤枉了那个人,其实是命运对你起了杀心。他不过 旁观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