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徐展堂观察林阿龙很多天了。此时,徐展堂站在阳台上,看着在院子里练功的 林阿龙。林阿龙练的什么,徐展堂看不明白。他少年时也学过一些拳法,但林阿龙 这套在他看来有些诡秘的拳法总让他心里不舒服。徐展堂在阳台上的藤椅上坐下, 单芹端来一杯茶。这是一杯花茶,徐展堂掀开杯盖儿就闻到浓郁的茉莉花香。他深 深地吸了一口,花的香味顿时袭遍全身。徐展堂心中漾起一股说不清楚的滋味。这 时,院子里的林阿龙用一个鹞子翻身收式,冲阳台双手抱拳,像是对徐展堂表示敬 意。不过徐展堂明白,那是给站在他身边的单芹的。 徐展堂侧目看了一眼单芹,怎么也想不到单子翔和齐莲漪会生出这样一个倾国 倾城的女儿来!在南横西街那间陋室里初次看见单芹时他就有这样的感叹,就决定 把她带回来。这个决定是临时作出的,他的合伙人强烈反对。理由是,单子翔和齐 莲漪都是徐展堂亲手杀的。徐展堂付之一笑,他杀单子翔和齐莲漪是因为他们是警 察的卧底。如果不杀他们,徐展堂和合伙人还能活到今天吗? 发现单子翔和齐莲漪是卧底很偶然。那年有一个从内地跑过来的毒贩认出了他 们。徐展堂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每次行动都失手。杀他们之前,他在齐莲漪的身 上发现了一张照片,是个三四岁大的女孩儿。照片后面有一行字:单芹。摄于1988 年,南横西街。 徐展堂把这张照片举到单子翔和齐莲漪的面前。“你们就这样死了,难道就不 为这孩子想想?”单子翔一言不发,而齐莲漪眼角淌下了泪水。徐展堂说,“其实 给谁干不是干,只要你们和我一起干生意,我既往不咎。” 单子翔冷笑:“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动手吧。” 徐展堂很是为这两位可惜,以他们的才智和胆识,比他任何一个手下都强。他 那时都有让他们接班的念头。但是各为其主,只有成全他们了。徐展堂敲打着照片 :“你们记住,我会让这个单芹成为警察的对手。” 单子翔额头青筋暴突,齐莲漪眼里燃烧着火焰。单子翔说:“龙生龙凤生凤, 老鼠生儿打地洞。” 徐展堂把单芹的照片放进钱夹里:“可惜,单芹将来是龙是凤是老鼠,你们都 见不到了。” 单子翔和齐莲漪死后,徐展堂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此事,以警告那些企图与 警察合作的人。相反,他把这两个人的骨灰存放在清迈的慧明院里,还派人去北京 的南横西街看了还在上学的单芹。他没有把单芹接过来。徐展堂认为让这个女孩儿 在相对清贫的生活环境下成长,能够使她得到一些磨练。但他对单芹的教育是下了 本钱的,他让人好好照顾单芹,若有闪失决不饶恕! 林阿龙是随单芹来的,就是这个林阿龙让徐展堂真正进入了地狱。那天清晨, 当林阿龙用枪抵住他的下颚时,徐展堂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瞬间的空白过后,他 有些伤感,伤感之余,他想对林阿龙说,阿龙呀,你为什么这么着急,难道连几个 月都等不及了吗?要知道我已经身患重病,去日无多,这些东西迟早都是你的…… 可惜,当徐展堂要说这些话时,嘴巴被一块破布堵上了,破布臭烘烘的,后来取下 来的时候徐展堂发现那是一只臭袜子,林阿龙的臭袜子。虽然臭味难闻,被押进面 包车里的徐展堂看见戴着背铐堵着嘴的宁五原时,他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看来林 阿龙心毒手狠,不但对本家下手,也不放过对家。徐展堂心里忍不住泛起快慰的波 纹。林阿龙能下如此狠手,与他这两年的教化是分不开的。 徐展堂让单芹叫林阿龙来到阳台上。林阿龙赤裸上身,肩膀上搭着上衣。他肤 色黝黑,该有的肌肉都恰到好处地隆起,汗珠在阳光下像一颗颗珍珠。单芹叫人拿 毛巾给他擦汗,林阿龙迟疑了一下,拿过毛巾自己擦,擦完之后冲徐展堂颔首道: “展叔,你找我有事?” 徐展堂不由愣了一下,一时间也想不起叫林阿龙来干吗。刚才,就在林阿龙从 单芹手里接过毛巾的时候,他猛地觉得站在林阿龙身边的单芹有些陌生了。 徐展堂还记得单芹刚来的时候那怯怯的神情和好奇的目光,一副不谙世事的模 样。他带她去餐厅,去曼谷的商店买衣服和化妆品,去洗泰浴、做美容,带她去慧 明院看单子翔和齐莲漪的灵位,讲他们如何陷入内地警察的埋伏,最后悲壮地死去。 讲着讲着,连徐展堂都被自己编造的故事感动了,眼角淌出了泪水。单芹更是泪流 满面,她跪在父母的灵位前双手合十,悼念他们的同时也下定决心继承父母的事业。 她把这个想法对徐展堂讲了,没想到遭到徐展堂的强烈反对。徐展堂带着单芹来到 一所大学门前,告诉她,现在最重要的是掌握知识。单芹听从了徐展堂的建议,去 曼谷一家私立高中上学,准备来年考大学。她把这消息告诉了林阿龙。 林阿龙和单芹来到徐展堂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林阿龙都是 在徐展堂的一家夜总会里看场子,只有休息的时候才去找单芹。 这天单芹打电话要他去咖啡屋见面。咖啡屋坐落在城市的东部,门前有一条叫 诺布的河,咖啡屋的名字就叫“河”。从咖啡屋里可以看见河和河上漂荡的船。林 阿龙喝了一口咖啡,看着变得漂亮开朗时尚的单芹,怎么也难以把她和那个操一口 北京土话的单芹联系起来。 单芹来到悠K 舞蹈俱乐部找林阿龙那天,是大锁开着残疾人三轮摩托车送去的。 起初,林阿龙看见在俱乐部门厅里悠闲自在地瞧着墙上照片的单芹时有点儿茫然, 心想,只是一句闲话还当真了。他正要和单芹打招呼,大锁一瘸一拐地走进门来, 林阿龙心里也就明白了。他叫工作人员领单芹去办公室填表,并悄悄嘱咐,这个学 员的费用由他负责。他领大锁来到会客室,在大锁面前放了一瓶矿泉水。“真对不 起,这里没有茉莉花茶。” 大锁没有动那瓶矿泉水,只是抿了一下起皮的嘴唇:“阿龙,我找到枯叶蝶的 画样了,你要做就来吧。” 单芹好像是天生的跳舞坯子,很快她的舞技在俱乐部里就无人能比。林阿龙很 想让她复习一下功课去考舞蹈学院,每次练习完他去找她的时候,都看见她已经坐 在大锁的三轮摩托上向他摆手。很快日子就过了一个月。夏天来了,市里举办俱乐 部舞蹈大赛。单芹进入了前八名,偏偏她的搭档病了,林阿龙临时做了替补。练习 时林阿龙发现单芹常常心不在焉跳错了节拍,他给单芹指出来,单芹很不高兴,有 一次还提前离场了。决赛迫在眉睫,他去找了大锁,让他说说单芹。不料,第二天 一早单芹就闯进林阿龙的办公室:“你找大锁算什么,他管得着我吗?我告诉你, 从今天起我不练了,比赛我也不参加了。” 甩下这几句话,单芹就要走,被林阿龙一把拽住。林阿龙怒气冲冲地对单芹说 :“你以为你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眼看就要出成绩了,你这样对得起谁?” 单芹仰着头泪眼婆娑。林阿龙说,“哭!你还会什么?有这股劲儿好好跳舞比什么 不强?”单芹依旧泪如雨下。林阿龙一惊,“出了什么事?” 单芹小声道:“你弄疼我了。” 林阿龙这才发觉自己一直抓着单芹的手臂,他连忙松开,单芹白皙的手臂上印 着五条红印。林阿龙说:“对不起,我刚才有点儿激动。不过,你能告诉我不参赛 的理由吗?” 单芹嫣然一笑,笑纹里还闪着泪花。“我爸爸派人来了,要接我出国……”林 阿龙心里一沉。单芹又说,“你放心,我参加完比赛再走。” 林阿龙说:“可惜了。” 单芹说:“你能去陪我吗?” 林阿龙问:“干吗?” “去那边陪我跳舞。” 单芹说话时目光蒙眬。林阿龙当然明白其中的意味,他抛家舍业不正是为了这 一天吗?林阿龙淡淡地说:“先练习吧。” 单芹伸手在林阿龙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连话都不说。” 林阿龙说:“想跳舞了。你呢?” 单芹摇头,然后低头用吸管一口气喝了大半杯芒果汁,“展叔让我去上学。” 林阿龙说:“你想上学?” 单芹调皮一笑,拿起吸管戳着田小田的鼻子,“我想你。” 林阿龙抓住吸管放回杯子里,“我是你的舞蹈教练。” 单芹不再说话了,侧目看着窗外的诺布河,有几只红嘴鸥在水面上起起落落。 林阿龙和单芹获得了拉丁舞比赛的冠军。当颁奖嘉宾把证书交给林阿龙和单芹 时,林阿龙看着单芹淌着汗水洋溢着幸福的红扑扑的脸,真想抱住她亲一下。他知 道单芹也会这样想。两人四目相视,一触即发。如果不是罗明辉和大锁捧着鲜花冲 过来,林阿龙相信他一定会亲单芹的。 罗明辉把鲜花递给他的同时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小子,冷静点儿。” 罗明辉的话如一盆凉水泼在田小田的头上。他冷静了。他想起了前几天罗明辉 和他的谈活。 罗明辉说:“单芹的父亲派人来接她了。” 田小田问:“是那个毒贩子吗?” 罗明辉拍拍田小田的肩膀,“不错,还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警察。” 田小田不好意思地笑了:“罗队,有时候我还真的以为自己是一个舞蹈教练呢。” 罗明辉抓起田小田的右臂,把衣袖撸起来,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刺在田小田上臂 的枯叶蝶说:“你看,它很像枯叶,但它不是枯叶。春暖花开时,它就会飞走。小 田,为了你成为这只枯叶蝶,我们准备了两年的时间。” 两年前田小田进入刑警队就没有正式上班,只有罗明辉与他单线联系,从监狱 出来后让田小田读外语和学习舞蹈,进入俱乐部成为舞蹈教练。两个月后,田小田 急了,说整天读书跳舞算什么事?我是警察呀。罗明辉告诉他,谁也没说你不是警 察。让你这样做是要你执行一项任务,现在你只要按照我的要求做就行了。 田小田问:“是不是要行动了?” 罗明辉说:“记住,你不是枯叶,而是枯叶蝶!” 单芹领着一个中年男人过来给林阿龙介绍:“展叔,这就是林阿龙,我的舞蹈 教练。这是展叔,我爸爸让他来接我去曼谷上学。” 中年男人向林阿龙伸出手:“你好,林教练。我是徐展堂。” 林阿龙握住徐展堂湿热的手,很有分寸地笑了一下。徐展堂松开手说:“我答 应单芹,去上学也不耽误舞蹈。我希望你也能去曼谷,继续做单芹的舞蹈教练。” 林阿龙没有马上回答,想了想说:“这事来得太突然,我需要考虑一下。” 站在一旁的俱乐部老板急忙说:“这还考虑什么!”说着又附在林阿龙耳边说, “人家给你很高的薪水,也给了俱乐部不少钱。” 徐展堂说:“还是请林先生考虑一下最好,这一去最短也得两三年。对了,林 先生,家中还有什么人?” 林阿龙说:“我和父母住一起。” 徐展堂说:“也是,父母在,不远游。行不行,我明天等你的消息。” 第二天,林阿龙和父母一起去了北京饭店。徐展堂设宴招待了林阿龙全家。看 见林阿龙憨厚老实的父母一个劲儿地感谢徐展堂给了林阿龙这样一份薪水优厚的工 作,徐展堂紧皱的眉头舒展了,指着单芹说:“都是因为她。” 林阿龙看着面前的一切却笑不起来。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和父母走出北 京饭店,在10路汽车站等车的时候,母亲哭了:“小田,合同期满了就回来。还有, 不许在那边找对象。” 父亲劝慰母亲:“孩子是去挣钱,要不,凭我们的收入能给他买房吗?” 母亲说:“这我都明白。可惜白上了公安大学。” 田小田说:“妈,我不是当警察的料。” 10路车来了,送父母上了车,田小田心里想:这将是一条什么样的路? 坐在车里的徐展堂看见从咖啡屋里出来的单芹和林阿龙,心里跳了一下。他让 司机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 近来,他总是梦见单子翔和齐莲漪,两个人披头散发呼啸而来。徐展堂去慧明 院对重显法师讲述了梦境。重显法师听罢闭目不语,神情凝重。半晌,才长出一口 气说:“你把他们的女儿娶了吧。” 徐展堂一惊:“法师如何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重显法师面无表情,敲响木鱼,手捻佛珠,面壁诵经去了。 林阿龙当然知道徐展堂的车跟在后面。单芹浑然不知,跑到水果店里要了两杯 鲜榨果汁,递给林阿龙一杯。林阿龙把果汁喝完,说:“我该回去了。”单芹却依 依不舍。林阿龙瞧着单芹妩媚多情的样子心里有点儿痛,但还是咬着牙扭头走了。 一路上,他在心里嘟囔着:“我是舞蹈教练……我是枯叶蝶……” 林阿龙去得急,单芹恍惚了片刻,快步去追,追了几步却站住了,她看见徐展 堂正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