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周三这天,方英松是不来水果摊儿的。正常情况下,他每周到摊儿上来两次, 周一把新上的水果送过来,供杜金平销售;周五把因为磕磕碰碰卖不出去的水果运 回家,留给家里人自己吃。今天属于特殊情况,杜金平遇到了一桩大生意。市场附 近的一所小学召开联欢会,需要一大批水果,摊上的苹果和橘子不够卖,杜金平就 吩咐方英松从家里再搬一些送过来。 方英松把水果从仓房搬出来,装到三轮车上,就风风火火地上了路。送完东西 他还想去火车站、汽车客运站附近转一转,这两天那几个“老钳工”又该出手了。 没想到,刚一进东桥洞,三轮车的右轱辘就陷进下水井里,他和两筐水果一起从车 上翻了下来,摔到地上。他使出吃奶的劲儿才把车弄上来,赶到水果摊儿上时,小 学校来买水果的人等不及,从别的摊儿上凑了一部分,已经离开了。 方英松知道情况不妙,以杜金平的脾气,少不了又要发作一番。果然,隔着十 几米远杜金平的骂声就炮弹般砸过来,劈头盖脸地给他来了一阵狂轰滥炸。 杜金平骂他没心没肺磨磨蹭蹭耽误了一桩好生意。 方英松低下脑袋查看三轮车的辐条,假装没听到老婆的责骂。这是他对付杜金 平的一贯策略。杜金平是个一点就着的急脾气,让她像二踢脚似的自己炸一气,事 儿也就过去了,越是招惹,她就越是来劲儿。 前几年,杜金平的脾气还说得过去。虽然也有些霸道不让人,但还分个时间和 场合,不会当众弄得他下不来台。自从他们夫妻先后下岗,杜金平摆起这个水果摊 儿后,她的脾气就越来越暴躁了。 先下岗的是杜金平。她所在的纺织厂拿四十五岁画了条线,线外的一律走人。 一些刚过线的工人,绞尽脑汁想办法,死皮赖脸地要留在厂里面。杜金平当时是四 十七岁,连耍赖的资格都没有,就乖乖地回了家。那时,方英松正在钢厂安全科任 检查员,工作轻松,收入也挺高的。杜金平在家闲不住,张罗着要干点儿啥,方英 松就拍着胸脯说:“有我这份收入也将就了,你就在家里干家务吧,没必要再出去 辛苦。” 这话说过不到半年,钢厂也传出减员增效的消息,大家都绷紧一根弦儿,生怕 成为横线上的分子。就在这节骨眼儿上,炼钢车间出了起安全事故,正赶上方英松 当班,他自然难辞其咎,就顺理成章地走人了。杜金平坐不住了,风风火火地盘下 一个水果摊儿,方英松记得就是从那以后,杜金平的脾气越来越坏了。 方英松的策略一直是奏效的,没有对手配合,杜金平的炮轰就难以为继了,就 在她要偃旗息鼓的时候,方英松却犯了个错误。他从三轮车上下来时,看见邻摊儿 的一个年轻女子正吃力地搬着一捆甘蔗,那捆甘蔗太粗壮了,清清瘦瘦的年轻女子 搬动它时,身子就摇摇晃晃,一副随时要跌倒的样子。他几乎没有想什么,冲过去 就夺过那捆甘蔗,把它搬到应该待的地方。 在方英松看来,这其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了,摊位挨在一起,就像居家过日 子的邻居,平时谁有点儿啥事,互相照应一下理所应当。 令他没想到的是,杜金平竟然转移了方向,把炮口指向了邻摊儿。骂的虽然仍 是方英松,但“弹片”却落了人家年轻女子一头一脸。 杜金平说:“你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了,是抱甘蔗还是抱苹果呀!” 邻摊儿的年轻女子名字就叫苹果,杜金平这么骂方英松,人家不多心显然是不 可能的了,年轻女子就有些尴尬,她看看方英松又看看杜金平,露出一脸无辜的表 情。 方英松的火气一下子就升了上来,他冲着杜金平瞪起了眼睛,也大声吼道: “你别胡搅蛮缠行不行?” 杜金平的声音更高了:“我怎么胡搅蛮缠了?臭不要脸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 啥!” 方英松说:“我想的啥?” 杜金平说:“想老牛吃嫩草呗!” 方英松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没想到杜金平会当着苹果的面这么说他,让他 的脸热不要紧,人家苹果还是个年轻女子,这么说话是捎边儿了,让人家的脸往哪 儿放?方英松知道没法和杜金平讲理了,这么吵下去,她没准儿还会说出什么难听 的话呢!三十六计走为上,他用鼻子狠狠地哼了一声,逃跑似的离开了这里。 方英松悻悻地走着,也没明确地想要到哪里去,但脚步的方向却是相当明确, 很快,火车站就在眼前了。 阳光很足,站前广场上行色匆匆的人们,在这样的阳光里都成了捎了色的一个 个小小的影子。方英松知道自己也不过是这些渺小的影子中的一个罢了,只不过他 的眼睛要比一般人的亮一些而已。方英松的眼睛的确很亮,用不着别人说,他自己 就有感觉。只要往这个广场上一站,什么都要让位于此时进入眼睛里的东西,什么 烦恼都不存在了。 方英松慢慢地在广场上走,不久就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他的两只手插在 并不宽大的裤兜里,一双眼睛在搜寻,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方英松看似很随便地走到一个衣着时髦的年轻女子面前,那女子的右肩上挎着 很漂亮的坤包,右手则拉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拉杆箱。 方英松说:“跟你说点儿事。” 女子本来好看的脸马上扭曲起来,皱着眉头看着他,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方英松说:“跟你说完这件事你就有时间了。” 女子用鼻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绕开他就要走,他抢前一步,又把她给拦住了。 女子火了,提高声音嚷道:“你再不躲开,我打电话报警了。” 方英松说:“我就是躲开,你一样会打电话报警的。不跟你兜圈子了,你看看 你的钱包还在吗?” 女子愣了一下,旋即低下头去查看坤包,胡乱地在坤包里摸了一阵儿后,这才 惊呼道:“是呀,我的钱包没有了!” 方英松说:“你赶紧跟我来。” 方英松在前面走,女子紧紧地跟在后面。按常理,耽误了这么一段不算长可也 不算短的时间,扒手早该溜之大吉了。但方英松心里有数,他刚才发现的扒手是个 “老钳工”,就是惯犯,这一带习惯把扒手叫“钳工”,“老钳工”就是老扒手的 意思。他对这些“老钳工”太熟悉了,他们得手后要去哪里,他每次都能猜个八九 不离十。 他们继续一前一后地疾走,看见不远处有两名警察在巡逻,方英松便向他们挥 了挥手,他们心领神会,马上跟了过来。 在一家报刊亭前,方英松果然找到了那个“老钳工”,看见方英松,那个家伙 既惊慌又沮丧,他没跑也没抵赖,二话不说,掏出了一个钱包交给了方英松,方英 松又把钱包交给了那个女子。 警察要押走那个“老钳工”,同时要求那个女子去录一下证词。女子一边跟在 警察身后走,一边对原地没动的方英松说:“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是警察。” 方英松说:“我不是警察。” 女子说:“你是便衣警察。” 一个警察回过头来说:“他是编外警察。” 方英松笑了笑,没说什么,女子也冲他笑了笑,表情有些似懂非懂。一瞬间, 方英松竟觉得这女子的笑容有些熟悉,像谁呢?他突然就觉得这个女子笑的时候有 点像苹果。 是的,真有点儿像苹果,只是这个女子的年龄看上去要比苹果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