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半个小时之后,我开始后怕了。先是所里开会回来的同事们谁都不理我,如同 我是阶级敌人,是被双规分子;也好像我是麻风病人,是艾滋病患者、肝炎病人, 要不得了非典……显然他们已经风闻,不,他们已经得知我因为想立功而和副所长 唱对台戏。也许他们还得知副所长将怎样对付我。想到副所长将怎样对付我,我浑 身有了冷汗,不能不患得患失了。处分?降级?留职查看?开除出警察队伍?或者 说我有以权谋私行为,收过歌舞厅、桑拿中心、黑网吧、黄发廊的黑钱?甭管有没 有证据,先规起来再说? 我不能出事。我出事了,我们家就跟闹地震、来洪水、发生泥石流或喷山火一 样,肯定一塌糊涂。尤其是我老婆,因她阿爸“文革”时期说错了一句话,被整成 精神病,所以她一辈子胆小怕事。要是我出事了,恐怕她也得神经了。唉,不就是 个二等功嘛,几十年没得不也过来了?起码没人说我是坏警察,更没人形容我是警 匪一家,是黑保护伞。这就对得起良心了。是的,我怀疑那六百八十万来路不正, 但也可能来路很正——她不愿意露富,所以报案说是六万八。还有一种可能,就是 阿雪毛毛躁躁,真的看错了数额,把小数点后面两个零当成了整数。 就在我决定找副所长认错的时候,局长电话通知我马上带着赃物到局里去,找 我谈话。一时间,我的屁股和手机一同落到了地上。局长找我,不但说明出事了, 而且是出大事了,肯定是最严厉的惩罚在等着我。一瞬间,我觉得同事们看我的眼 光都变成幸灾乐祸、冷嘲热讽、不怀好意,只有阿雪带着点儿同情,还有支持。 从所里到局里的距离是九百三十八米,平常我不到十分钟就能走到,可今天估 计走了半个多小时。一进局长的办公室,精干消瘦得像根实心竹扁担的局长看看手 表,板着面孔说:“老木啊,干吗?抓了个贼就成大爷啦?局长请你都摆架子?” “没,没有……我拉肚子,半路上了个厕所。”几十年来,我第一次撒谎。难 道退休了,我就不怕成坏人了? “情有可原,不过要爱惜身体呦。这往后几年,身体对你很重要。”局长的目 光和口气都令人捉摸不定。 我的心却颤抖起来,浑身发冷。今后几年“身体对你很重要”,这是什么意思? 只有一个,蹲班房,因得罪了领导而蹲班房!没有一个好身体,在监狱里确实不好 挨。可……得罪领导就是蹲班房的罪吗?我想起一个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局长,我……”我终于忍住了,才没有暴跳起来。其实,我是不敢在局长面 前大喊大叫的,可我……要申辩。 “老木,坐,你是老江湖了,什么事没遇到过?别激动。”局长一挥手,没给 我申辩的机会。 我像宠物狗一样,乖乖地坐下了。 秘书给我倒了杯茶水,怪怪地冲我眯了下眼,不声不响地出去了。 局长沉思了一下:“老木啊,局里认为你是个好同志,接到退休命令了,还坚 持上街带新同志,并且能够当场擒获嫌犯。好,必须大力表彰!更关键的是,五十 七岁一刀切是历史造成的土政策,这不符合劳动法。劳动法规定,男性六十岁才退 休嘛。因此,对于有业务能力、有魄力、大公无私、对党忠诚的同志,我们不但要 继续使用,而且还要用得其所。该到重要岗位就到重要岗位,不因年龄就不使用了。 老木,你正科级待遇多年了吧?而且年年考核都优良,把你放到代理所长的位置上 也不算提拔,不需要公示,局里直接任命就行……” 我以为是在做梦,在做那种经常偷偷做的梦。当代理所长?我这辈子还能当上 代理所长,管二十七个同事?只能是做梦!可局长似乎就是在说让我当代理所长的 事,而不是副所长明示的那样要惩罚我,给我什么处分。也许当代理所长就是惩罚 和处分?这……这应该是我神经了。 局长继续在说:“老木啊,你表个态,要是任命你当了代理所长,是不是就要 一心一意干工作,执行组织纪律,坚持组织原则,无条件听从上级的一切指示?” “我……”我咽了口唾沫,如同小时候听到阿爸说要让我上学一样既兴奋又怀 疑,因为我小时候寨子里一大半儿孩子都上不了学。 “现在,我代表局党委告诉你,你们那里空缺的所长就由你来代理。给我表个 态吧!”局长的口气俨然是让我上刀山下火海。 而我热泪盈眶了……要不是五十七岁了,我肯定像当年给我阿爸下跪一样给局 长下跪:“局长,我……一切都听您的安排。” 局长松了口气,一脸威严的样子:“好!木所长,从现在起,你就是城区派出 所正科级代理所长了。任命书正在打印,随后送到你们所里。你要迅速熟悉这个岗 位的工作,当好带头人,加大治安治理力度,维护和保持城区社会安定和谐。”停 了几秒钟后,局长放低了声音,“另外,交代你个具体事,就是关于你和阿雪抓贼 的案子,马上正式结案。不要胡思乱想,失主身份与你无关,属于局里的机密,其 实和我都无关。你不要再追查,问都不要问。最关键的是,也不能散布,简单地说, 到此为止!明白吗?” 我愣了一下,但马上把赃物放到局长办公桌上,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而且还 为领导分忧般地补充道:“所里关于此案的记录我马上让阿雪送到局里来。” “不开窍,没有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