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挂职中队长冯瑛在来特勤中队之前是总队机关政治部的干事。 他来特勤中队报到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了,正好是于永的岗。于永把他拦住要 查看他的证件,冯瑛说,我是来这里代职的,证件不小心放到行李箱中了,过几天 托运来,只带了背包和洗漱用品。于永说,同志那不行,没有证件我不能放你进去。 自从有了上次孟凡斌的教训,只要是于永的岗,天皇老子来了也要先看证件。 冯瑛说我真的是到你们这里来代职的冯队长。 于永说你说你是来代职的,我不信,哪有新来干部没有支队领导送的道理? 冯瑛笑了,说这样吧,你把今天值班干部叫来吧。 于永说不行,我们这可是部队啊,大晚上的我一扭头你扔个炸药包谁受得了。 正说着,中队点名,都到楼下集合,听见这边吵闹,卢纪锋就过来问是怎么回 事。 于永就汇报了情况。这边冯瑛说,卢指导我是政治部的冯干事。 卢纪锋端详半天想不起来,冯瑛就说去年总队基层建设大表彰,你佩戴红花在 主席台上领奖是我给你照的像。卢纪锋还是想象不出眼前这个戴眼镜的学生模样的 人穿上军装会是什么样子,说冯干事先这样我给主任打个电话吧。 政治处胡主任一听说政治部冯干事已经到了特勤中队,就说赶紧把人先请进去, 我马上到。卢纪锋放下电话也觉得很尴尬,说冯干事你看,我们也不了解实情,您 先到队上吧。 冯瑛说,主任要过来咱们就迎他一下吧。 不一会儿胡主任的车就到了,一下车胡主任拉着冯瑛的手很歉疚地说,冯干事 你看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我们去车站接你。 冯瑛说,咳,别提了火车晚点了,我本想先去支队,后来考虑到大晚上的你们 都有家有口的,就谁都没打扰,直接来特勤中队了。 胡主任问,吃饭没有?冯瑛说在火车上吃过了。胡主任说,那哪行。非要拉出 去吃烧烤,说山城的烧烤很有特色,还有一道炖鸽子味很纯,这个点去了正是好时 候。冯瑛说,刚刚来特勤中队什么都不熟,影响不好,再说坐了一天的车有点累了, 明天还有工作,到周末再去吧。 见冯瑛坚持不去,胡主任也就不勉强了。把冯瑛领进中队先安排到客房,冯瑛 说就睡干部宿舍吧。卢纪锋说干部宿舍都满了,要不让副中队长李志先搬出去。冯 瑛问,搬出去,搬到哪里去?卢纪锋就说三班有个战士休假了,先住班里面。冯瑛 说费那事干吗?我住班里面不就行了吗。胡主任在旁边说开什么玩笑,山城支队再 穷也不能让总队政治部来的领导住战斗班啊,让别的支队知道了还不笑话我们,让 上级机关知道了谁还来我们这里代职,谁还来给我们指导工作。冯瑛赶紧解释,这 次是总队首长让我们几个地方院校来的干部体验一下部队生活,主要目的是学习和 锻炼,可没有别的意思。时间是半年,命令是代职中队长,你看我现在能干得了中 队长吗?说着扶了扶鼻子上比瓶子底稍薄一些的眼镜片,更加显得有股子书生气。 住班里最好,我从最基础的学起,争取这半年时间都学得来。 这么说着,人就寻着三班找。胡主任和卢纪锋也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只是把 班长于永叫到一边,嘱咐好好照顾,特殊对待。 晚上睡觉时,三班每个人都觉得既新鲜又不自在,又不好意思主动说话,不知 该说些什么。李荣生赶紧又到水房用香皂把两只脚搓了又搓,最后用毛巾擦干净了, 用手在脚心抹一下送到嘴边使劲抽抽鼻子,感觉没问题了,这才蹑手蹑脚地回来。 回来一看他们新来的冯队长已经沉睡梦乡了,看来坐了一天的火车真是累了。 第二天起床号一响,大家赶紧起来,冯瑛也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在机关工作惯了, 晚上加班,早晨起得晚一些,这听号起床还真有些不适应。戴好帽子扎好腰带就问 今天早晨什么训练项目。孟凡斌说,今天周四,应该是铁人三项,着装是背心短裤。 问什么是铁人三项。孟凡斌说指导员为增强我们体质,周二和周四都来一个铁人三 项。这三项啊其实很简单就是跑步,爬山,游泳。冯瑛说这还简单啊。又问怎么还 有游泳?于永说现在天暖和了,快到汛期了,小凉河常有溺水的。指导员说这段时 间救援比灭火任务重,就也侧重游泳训练。冯瑛就把行李中的训练背心和短裤换过 来。 一边说着一边下了楼,卢纪锋早已起来在楼下等着了,就问冯干事休息好没有。 冯瑛说一觉到天明,就是起早还不习惯。卢纪锋赶紧解释特勤中队周二和周四早起 半个小时,因为一周就这两天早晨训练任务重,点完名冯干事接着休息就行。 队伍集合好了,卢纪锋简要做了介绍,说冯干事是大机关来的,大机关的干部 水平都很高,大家一定要好好向人家学习。就请冯瑛讲话。冯瑛到队列前,还真有 点紧张,一想自己上大学竞选班长时不也这样吗?就放松了。说很高兴来到特勤中 队挂职锻炼,也很高兴和大家认识,希望在半年的时间里大家多帮助,多批评,多 指导。 值班员蒋晨光问今天是否按计划进行。卢纪锋悄悄和冯瑛说,今天你刚来还不 熟悉,我们去训练,你先熟悉熟悉情况。冯瑛说没事,你看衣服都换了,我也尝尝 这做铁人的滋味。 队伍就带开了。山城东边就是牛脊山,所以天亮得稍晚一些,路灯却在这个时 刻熄了,冯瑛在队伍里面感觉景物影影绰绰,只听见队伍整齐的跑步声,不见队伍 的形和影。看着山那边一片亮光,这边却还很黑,就望着那黑魆魆的山跑。跑到山 脚下,感觉步子明显乱了,有点跟不上。就问从中队到山脚是多远。卢纪锋说,七 里半,山高六百米,从山脚到山顶是五里。冯瑛一听就有点后悔,真应该在中队休 息。爬山是最累的,跑步爬山可想而知,冯瑛已经汗流浃背,快喘不上气来了,感 觉自己的两个肺火辣辣的,眼镜片上模糊成一片,人远远地落在后面了。卢纪锋让 队伍压住步子,等等冯干事。冯瑛追上队伍,把眼镜擦一擦,浑身的汗也没地方擦, 重又戴上,天已经亮了。怎么样,冯干事,要不你在这里等等,我们上去就下来, 卢纪锋把冯瑛拉到一块石头边。冯瑛犹豫了一下说,继续上,第一次当铁人的滋味 真难熬。就继续向上跑。 跑到山顶上,感觉阳光一下子就泻下来,山城顿时亮堂起来。冯瑛弓着腰喘气, 战士们已经向山下跑了。冯瑛没来得及看一眼天边的彩霞,用背心擦一把汗也跟着 跑下来。向下跑就顺畅多了,也过了那个难受期,勉强能跟上。 一口气到了小凉河边。卢纪锋让战士们把汗擦擦,稍微放松一下。转过头来对 冯瑛说你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就不要下水了,免得让水激出病来,看着我们就行。 冯瑛身上的汗已经湿透,就问刚跑完了就下水战士们能行吗?卢纪锋说活动活动还 可以。 战士们就在岸边活动,卢纪锋先下了水,也不脱衣服,八十米宽的河道游了六 个来回。上来后就让战士们分成两批下水,都是六个来回,他在岸边保护。冯瑛就 感慨总在机关还真不知道战士们体格这么好。 回到中队,冯瑛腿都快抬不起来了。卢纪锋说把湿衣服都换了,就解散了,水 房里就传来战士们凉水冲身子的声音。冯瑛在门口台阶上坐了好一会才缓过点儿劲 来,就回班里换衣服。到班里一看,任龙正给自己叠被子,就说自己来,赶紧洗漱 吧。任龙说班长交代过了,这种事不用您动手。 冯瑛边叠被子边说,那我不是来享清福来了吗。任龙挤挤眼想说,你还以为你 真的是来当队长来了啊。话到嘴边,终究没说出口。 吃早饭的时候,卢纪锋说,冯干事你来得正是时候,马上半年验收了,你是大 机关来的,多帮助我们加强各项软件建设吧,争取使中队建设不断进步。冯瑛说, 其实我没有基层经验,我是作为一个学习者的身份来特勤中队的,不过为中队出力 献策是应该的。冯瑛又问政治教育是卢指导上课吗?卢纪锋说,别提了。这政治教 育我最头疼了,让我带着战士们火场冲杀我一点都不怕,就憷头这政治教育课,我 上学喝的那点儿墨水早都用光了,现在的兵哪个不比我文化水平高?对了,今年还 来了两个大学生士兵,李刚学法律,白银生学哲学,平常训练不说什么,这一上课 他两个就是主角了,我要是不小心被绕进去就夹杂不清了。原来上课我还认认真真 写教案,穿插一些自己知道的小例子或者谈谈自己的感想,现在不行了我只能照着 上级发的教材念,书本总是没错的,我自己都觉得课讲得平淡枯燥得很,可又有什 么办法。冯瑛就说,战士们文化水平高了是好事,但同时也出现了对德育逆反现象, 我没在中队呆过,但是我觉得在思想政治教育上就看咱们干部怎么引导了,应该最 大限度地发挥他们自己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由原来的被动学转变为主动学。 卢纪锋放下筷子,说冯干事你说得太对了。我总感觉这课上不好愧对战士们, 但是我深知身教重于言教,所以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都很谨慎,中队五十多双眼睛 在盯着啊,光怕战士们学了不好去。应该说我们每年制定教育计划,筹划教育方案, 上级机关在这方面的初衷是好的,可就是在执行起来各级曲解了,造成基层形式主 义泛滥。你比方说昨天接到通知为迎接验收中队要把笔记补全,特勤中队训练和执 勤任务重,却让我们去注重那些形式上的东西,我们想发挥一下,在启发引导上下 下工夫,可哪有时间!就我个人感觉,这基层的政治教育这几年从形式上说是说教 而非培养,灌输而非熏陶,从效果上说是重短期轻长期,看眼前轻长远,部队服役 期间积极向上就是好样的,出了部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部队政治教育在战士一生 当中应起什么样的作用确实值得我们深思啊。 冯瑛听到这儿心里咯噔一下,回想起自己参加验收工作组时验收政治工作也仅 仅停留在笔记、教案等表面的东西上,对深层次的东西没有挖掘,没有体验,甚至 没有扑下身子一探究竟的欲望,额头就冒出汗来,脸也不知不觉红了。 上午的训练冯瑛没有参加,确实早晨的长跑和爬山对于他来说运动量太大了, 腿疼得都快上不去楼了。他只好到队部先熟悉熟悉情况,顺便把下午的课准备一下。 看着队部战士们码成一摞一摞的各类笔记本、档案盒,冯瑛就感慨,不在基层不知 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什么时候基层能真正减负减压啊。 下午的课上得很顺利,冯瑛完全脱稿讲的。先从道德起源和古代美德讲起,又 从法律和道德的关系区别讲到当代道德,阐述作为消防官兵应该树立什么样的职业 道德。最后,冯瑛给战士们背诵了一段军事题材小说中的人物刻画作为军人道德的 形象化补充。课上完了,卢纪锋说我也受了一次深刻的教育,可惜没录下来,整理 一下你的讲稿我今后当做一个范本。战士们也说大机关来的干事就是水平高,讲课 能讲到动情处,我们听这样的课很过瘾。连李刚和白银生也对这堂课表示赞许,说 师兄确实是有真水平的,白银生则从道德的哲学角度和冯瑛探讨了两个小问题,末 了就问师兄很推崇的那两本《高山下的花环》和《寻找驳壳枪》的书在哪里能找到。 到休息日的时候,冯瑛去车站把托运来的行李取回来,三班休假的战士也回来 销假了。冯瑛就搬到卢纪锋宿舍,原打算再加张床,卢纪锋说,别加了,对付一阵 吧,咱俩先在一个屋,让李志先去客房睡几天。问为什么?卢纪锋说,过了七月份 我就该走了,党委定了的。 冯瑛这才意识到卢纪锋要当战训科科长了。 卢纪锋说,冯干事有句话我不知该说不该说。冯瑛就说卢指导员你莫见外。 卢纪锋接着说,中队辛苦,没有人愿意来。山城经济欠发达,各方面福利本来 就不好。干部缺编,党委也想配齐配强基层干部。可稍有点关系的在基层就是呆不 住,甚至在山城支队也呆不住。我不知道你来是镀金还是为了什么,若仅仅为了凑 日子我看冯干事也不必来这特勤中队,太辛苦了。 冯瑛说,那你看呢?卢纪锋说,我觉得我没看错,冯干事也是个干事的人,我 走后是能放心得下的。 书生的手就和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代职中队长冯瑛很快融入到特勤中队中。卢纪锋走后,副中队长李志任指导员, 尽管冯瑛是临时代职,但是大事小情两个人勤商量,下决心在卢纪锋走后标兵中队 的荣誉不能丢。 天转眼就凉了。过了国庆节冯瑛代职特勤中队中队长职务已经四个多月了。代 职中队长冯瑛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战士们打拖拉机,最有成就感的时候就是在讲台 上看着战士们专注地听他讲课,最自豪的时候就是和战士们坐着消防车凯旋,最不 服气的时候就是看孟凡斌做单杠大回环自己也要试试结果差点从杠子上摔下来。他 也有低沉的时候,每个休息日他都去牛脊山上散步,看着夕阳胡乱地涂抹着山城, 小凉河像一条带子一样闪着亮光穿过城市,望着京包铁路和京张高速公路像两条绳 索一样伸向远方,想这路的尽头那个叫刘耒的女孩子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大学毕业 时自己执拗地来到消防部队,而她去了北京,从此断了音讯,就有一种淡淡的哀伤 和惆怅…… 又是一个周末,冯瑛见天不错,就把被子抱到晾衣场晒被子,远远望见白银生 一个人在训练场上席地盘腿而坐,头顶上是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就走过去问你这 么怪异在干什么?白银生说我在晒被子啊。晒被子?晒被子也不至于人坐在地上顶 着被子晒啊。 可是我同时在思考问题啊。白银生认真地说。 冯瑛笑了,问,你这个学哲学的怎么也来当兵了?白银生说,老师说我读哲学 书不拐弯,直来直去,去年部队去咱们大学接兵,老师建议我到部队长长见识,我 自己也觉得应当到部队锤炼一下,西方许多哲人都有过当兵的经历,我的理想是当 一名睿智的贤人。 还要说下去,冯瑛赶紧拦住,问那你来部队学到东西了吗? 怎么没学到,感性的东西当然很多了,理性的东西也不少,比如上个月卢纪锋 还是我们指导员这个月却不是了,孟凡斌没考上大学我考上了可是我未必就比他聪 明,起码我没他勇敢,他敢上液化气槽车我却不敢。我越发能辨证发展地看问题了, 你看这天秋阳高照,可是你怎会知道它一会儿会不会翻脸?所以我顶着被子等变天 了好跑。 冯瑛说那就是偶然和必然的关系了。 谁都没意识到哲人白银生的这些话竟成了那次救援的谶语。 吃过午饭,大家都在休息。天突然起了风,白银生抱着被子跑来喊,冯师兄赶 紧收被子吧,变天了。冯瑛来特勤中队上第一节课,李刚和白银生就纳闷这是哪来 的牛人,水平这么高,一问还是同一个大学的同学,只不过年龄稍长,专业不同, 两个人就亲热地称呼师兄。冯瑛来部队五年了,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他, 也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可一想这是部队啊,就赶紧拦住说,师兄是不错的, 可是不应该那样称呼,应该叫我冯干事或者冯队长,再不行的话也应该叫我同志啊。 谁知这两个家伙既不叫冯干事冯队长也不叫师兄了,见了冯瑛却捏着嗓子唱着打招 呼——同志哥!白天还好点,晚上脊梁沟就有点冒凉气,冯瑛只好以牙还牙:I 彻 底服了You !你们还是叫师兄吧。当然这都是在非正式场合,在正课时间是断断不 行的。 冯瑛一边应着一边说还真偶然成必然了?赶紧出去抱被子。出来一看,城市西 北角的山头上已经黑压压一片了,隐隐有雷声传来,就说都快入冬了怎么还打雷。 冬雷震震夏雨雪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事,就是这次老天爷突然变脸也是百年不遇。 这当然是冯瑛后来看报纸见山城晚报这么写的。受高压槽和强冷空气共同影响,山 城西北部气团骤变,一场灾难已经悄无声息地袭向了山城。 也就是一支烟工夫,那西北角的黑云就压了过来遮在了头顶,却变了颜色,黄 彤彤一片。一道红色的闪电从云层后面炸起,像疾跑的银蛇和火树连向了西北角的 山头。战士们都出来看天,孟凡斌就说,要下雹子不成?孟凡斌从农村来,他最清 楚农民最怕这屎黄色的天。 话音未落铜钱大的白色雨滴落下,砸在大家向上仰着的脸上,雨点冰凉,寒彻 肌肤。雨点降过,头顶的黄云就更深沉了些,而且突然降低了许多,天与地似乎就 要贴上。冯瑛看到牛脊山上的松树已经扎到黄云里面,雷声隆隆不断,闪电漫天乱 窜,接着就有更大的雹子砸下来。赶紧往楼道大厅跑,李荣生一看还有刚刷的鞋没 拿进来,就要去拿。冯瑛一把拽住,你不要命了! 听着房顶劈劈啪啪的声响,战士们很兴奋,有蹦进大厅的雹子,捏起来放到手 心里,凉乎乎的就喊,这雨怎么七月份不来,穿毛衣了却来了。 只有冯瑛和孟凡斌拧着眉头盯着乱蹦的雹子,不理解天气为何如此反常。 黄乎乎的天重又变成黑色,风就小了,雹子也不下了,倾盆的雨却下来了,不 一会儿训练场上的雨水就淹没了两指厚的雹子。 天更冷了,一张嘴便呼出白气来。 倾盆的雨下了十几分钟,就小了下来,却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 冯瑛他们不知道此刻在离他们不远的城市边缘地带山洪狂泻,滚滚激流涌入市 区,河西区小营坊一带已是一片汪洋。 中队接到报警是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事实上大家都忽视了这次救援,汛期都过 去两个月了,哪里来的这么大的雨?可这次市政府是真急了,城市防洪预案在这场 灾难面前根本发挥不了作用。河西区小河套九百间房屋瞬间进水,几百人被困! 车走在马路上,碾着没有融化的雹子,咯唧着响。雨水漫过车轱辘,路上已经 有底盘低的车熄了火停在马路上,司机蜷缩在路边商店门口瑟瑟地抖。雨打在车窗 玻璃上,看着马路边支离破碎的灯箱牌,战士们不说话了。到了小凉河边,却哪里 还有河,咆哮的洪水从上游泻来漫过河堤,连成一片,发了疯似的向下游滚去。 过了河走不远就是小河套。小河套在西山脚下,最开始是小凉河故道,后来小 凉河改道,城市也在发展,小凉河基本上就在城市中间,城市以此为界分为河东区 河西区。小河套由于地势低洼就成了城市发展的盲区,基本属于贫困地带,住所大 多是平房。小河套有雨即灾,市政府是有过开发计划的,打算把居民整体搬迁出来, 建设山城的城市公园,种种原因计划进展不顺利,所以这次山上的雨水从西山泻下, 大部分居民都被困在家中了。 特勤中队到的时候,一中队,四中队,战训科长卢纪锋已经到了,朱峰支队长 和武依然政委也到了。西山脚下是环山马路,已塌了方,小河套就在环山马路的下 面,山上的水还在往小河套流,眼见着这一带的平房就泡在雨水中,那水深的地方 已经没过了窗户,水上边漂浮的是各种各样的垃圾。市委和政府领导也到了,用高 音喇叭喊着,居民们不要慌,政府来救你们了沉住气啊。 雨小了些,山上的水却还向下流着,丝毫没有减小,夹杂着小石子和杏仁大的 雹子。车都停在环山公路上,人从车上下来,就打个冷战。李刚抽抽鼻子要打喷嚏, 却打不出来。那边低矮的墙头已经有倒塌的了,不知谁家的香椿树上挂着一个鸟笼 子,一只金丝鸟像落汤的鸡蜷在支架上,闭着眼打哆嗦,间或一鸣,哀伤地睁开眼 看看这个水汪汪冰冷冷的世界。这时小河套中间的一所住户里传来孩子的哭声,有 妇女在喊救命。朱峰支队长和武依然政委见形势危急手一挥,同志们下水吧。就从 环山公路上跳进水中向小营房危房走去。 冯瑛把眼镜扶了扶,也下了水。刚下水,就感觉两只脚已不是自己的了,走到 齐胸深,浑身上下就感觉像有一万根针在扎自己,牙就不自觉地往一起碰,一心想 从水中蹦起来。回头看看,李荣生、任龙、于永都下了水,高卫华、李雪双和孙欣 欣也下了水,李刚和白银生也跟在了后面,脸上的表情很痛苦,却是坚毅的。刚一 沉吟,他左后方的卢纪锋就喊,冯干事小心!冯瑛一愣,就感觉两条腿不由自主地 向前迈,眼见着前方不远处水打着漩涡往下渗,水上的塑料袋和泡沫垃圾转几圈就 下去了,脑袋嗡得一下就出了一身汗,眼镜也模糊了。卢纪锋几乎是从水上跳过来 一把把冯瑛拉住,往回拽了一大截。冯瑛心里扑腾扑腾跳着,摘下眼镜擦擦,手却 有点不听使唤。卢纪锋说好险。就喊大家把导向绳解开,注意下水管道和危房。 朱峰支队长已经把孩子接过来,孩子脸冻得通红,他把马裤呢冬装解开把孩子 揣在怀里;后边跟过来的于永把妇女从窗台背出来;武依然政委命令其他战士两人 一组逐户搜查被困人员。 当把第七十八名群众背出去的时候,就见小河套地势低洼带一所瓦房的水就要 没上房顶,已经有点摇摇欲坠,一个老人端坐在屋顶上却不为所动。李荣生远远地 喊,大爷别慌,我们来救你了。慌,我才不慌呢,死了最好。李荣生游过去就要登 着窗户上。房顶上喊,别上来,上来我就一头扎下去!卢纪锋也喊别扒窗户,危险! 大家就都聚拢到房前边,不知怎么办才好。水在一点一点长着,除了冷就是紧 张。武依然政委说,老人家先下来吧,有什么情况好好说。 让市长来,我要和他说两句话。就说两句,两句话说完,我死了也不遗憾。我 和市里反映过多少次,要么就早点搬迁,要么就把排水设施修好了,为什么非要等 到这一天啊。老人一边说,一边擦眼泪,细雨打湿了他的头发,老人一脸沧桑。 就这样僵持着。水却还在上涨,个子矮点儿的李刚被水没到了脖子,只好往回 退了几步。卢纪锋就和任龙说,快拿单杠梯。单杠梯拿来了,卢纪锋和武依然政委 说,先救人吧,来不及了。 卢纪锋就和孟凡斌爬上西面地势稍高些的房顶,老人见拿了单杠梯就问干什么, 卢纪锋单杠子一戳说看看这边房顶结实不结实。嘴说着话,单杠梯一劈就架到那边 房上,人就过去了,背起老人就往这边奔,孟凡斌在这边接应,把老人抱下来,老 人嘴里还唠叨着,那房子眼见就塌了,溅起三道水花。武依然政委带着人已到了这 边房下接应,从这个人的肩膀到那个人的肩膀,老人连衣服都没湿。冯瑛看到那脊 梁连到一起就是一堵遮风挡雨的墙,眼镜片儿后就又一次模糊了…… 故事该结束了。需要说明一下,那个挂职中队长就是我,我就是冯瑛。 当我结束了这次挂职经历,重又坐到有些陌生的办公桌前时,看着机关大院的 杨树被冬阳涂抹了一层金黄色,两名换岗的警卫班战士威武地从大院中心道穿过, 就想那座山,那条河,那座红色的营盘,还有营盘里面的那些人,心中就有了一种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