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6 月5 日正午时分,嘎曲镇派出所民警老羊皮,奉命骑摩托车到六十公里开外 的大石头羊圈出警。肇事的人名叫文苍,老羊皮跟他不仅是熟人,而且是相当好的 朋友,交情很不一般。 按说,这样的关系由他出警很不合适,而且文苍投案自首的电话也是打给他的。 更为巧合的是,文苍电话打进来的时候,他刚刚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准备回家,儿子 后天高考,他得回去陪陪。可正在电脑前忙活的内勤小吴说:“杨哥你接一下。” 老羊皮说:“咋恁没记性,谁是你哥?叫老杨!”小吴嘿嘿两声,叫了声老杨。老 羊皮提起话筒,就听一个仓皇的声音说:“我找杨昆!”杨昆是老羊皮的大号,一 般人很少知道,就连所里的人都没人叫,冷不丁被人喊,他本能地觉得出事了。 果然,在得知他就是要找的杨昆后,电话里的声音马上就变了,说:“杨所长 啊,我是大石头羊圈的文苍啊!” 老羊皮说:“给你说过几次了,我早就不是什么所长了,我是杨昆!啥事啊?” 文苍说:“我闯祸了,我向你投案自首,我该死……” 老羊皮顿时冷静下来,脑海里急速地翻腾着文苍的为人和品行,嘴上却慢腾腾 地说:“急啥呀,我正听着呢,啥事慢慢说,到底咋啦?” “我把人给摔了……”文苍说完就没了声响,好半天才沙哑地叫了声杨大哥。 老羊皮说:“你现在在哪儿啊?听着,我叫你别急,究竟咋回事啊?” 文苍咳了几声,有气无力地说:“昨天朋友家娶媳妇,我去喝喜酒,晚上回来 的时候,同去参加婚礼的娘本(人名。编者注)搭乘我的摩托车一块儿回家,半路 上人不知怎么掉了下来,我赶紧停车查看,人已经昏迷不醒了……” “现在啥情况啊?”老羊皮追问道。 文苍带着哭腔说:“半小时前人已经殁了……” 要搁以往,老羊皮肯定会说:我知道了,你待在那儿,哪儿都别去,我就来! 可这次,他半天没敢声响。 如果对方说的是实话,案件应属意外事故,当事人已经投案自首,只要控制好 局面,按照程序把人安全带到所里,接下来的事情并不复杂。问题是,这两天辖区 内突发连环偷牛案,一伙人乘着夜黑风高,专门偷盗牧民的牦牛,一偷就是十来头, 搞得人心惶惶。所里本来就少的人全都上一线了,除了他和内勤小吴,不可能再有 人出警。小吴是警院毕业的大学生,来所里还不到三个月,除了上网、接电话,再 就是眉飞色舞地发短信。据说他的老妈有门路,下基层也就是镀镀金,半年之内就 能调到县局,这种人根本就不能指望。而他两周前就已经请好了假,今天必须要回 家的。 考虑再三,老羊皮在电话里稳住文苍后,立刻给所长严均打电话汇报情况。 所长说:“还是你去处理吧,我们这儿人手正吃紧,实在抽不开。” 老羊皮急了,说:“别给我说这些行不行啊!我的假批过都两周了,马上要回 家,儿子后天高考,你又不是不知道!”所长说:“知道。” “知道还食言?”老羊皮吼了起来,“这都二十多年了,好季节里我他妈啥时 候休过假!好不容易轮上了,正赶上儿子高考,又给我往黄里搅!” 所长说:“对不起,这几天太忙,实在没办法的事!坚持一下好吗?回头我给 你加倍补偿还不行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总不能把这么大的事交给一个刚从警院 毕业的娃娃吧!再说了,当事人和你是熟人,又是找你投的案,说明对你很信任, 处理起来应该比较顺利。” 老羊皮愈加冲动,说:“不行,我老羊皮啥时候求过人啊!这次就算我求你了 ……实在不行,处分我好了,反正我是要退休的人了,你看着办吧!” 老羊皮气冲冲地说完,啪的一声将手机扔在了桌上,可没等他点上烟,手机就 响了,唱着那首他永远也听不够的《祝你平安》。 所长说:“不要激动嘛,不是不让你回家,但工作也要干,这是命案,马虎不 得!你马上动身去大石头羊圈,按程序把文苍带回来交给小吴,这样的话,就可以 工作回家两不误。你不是准备全家游海南嘛,那就去吧,我给你多批一周的假。” “这可是你说的!”老羊皮闷声闷气地说。 “没错,是我说的!只要把文苍带回来,你走人就是了,大石头羊圈也就几十 公里路,现在动身,晚上就可以赶回来,明天回家误不了事嘛!” 就这样,老羊皮穿上刚换下来的制服,骑上了去大石头羊圈的摩托车。 大石头羊圈在麻吉岗日山根的峡谷里,那儿散居着六七户人家,属于山口外一 个叫隆台庄的小村子。由于他们的羊圈都是用河床里的大石头垒起来的,山崖下齐 刷刷的一片,很是特别和壮观,久而久之,人们就把那儿叫成了大石头羊圈。 大石头羊圈不通公路,只有一条勉强能走手扶拖拉机的便道,因长期过往车辆 不多,加之从未有人修护,坑坑洼洼不说,遇上洪水冲出的沟坎,就只能抬车而过。 几次下来,他腰酸臂困、目眩耳鸣,关节疼痛、脑袋闷胀,心慌得直往嗓子眼里噎, 差点儿跌倒。这是没办法的事,嘎曲海拔四千多米,高寒缺氧,待得时间长了,各 种高原病症就会纷至沓来。他的体质以前算是很不错的,今年刚满四十八岁。四十 八岁的男人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应该是在顶峰上。可对他来说,四十五岁上就已经 身心交瘁,杂病缠身,力不从心了。还好,到年底他就可以申请退休。退休后,他 准备在省城找个合适的地方开个台球馆。他这一辈子就喜欢台球,手感好极了,是 有名的无冕之王。 不知不觉间,云层阴沉下来,炸雷滚过,飕飕的劲风夹裹着豆粒大小的冰雹铺 天盖地。老羊皮赶紧将雨衣绷在头上,蜷缩到横在风前的摩托车跟前。强风下的冰 雹可不是闹着玩的,他就亲眼看见过鸽子蛋大小的冰雹把羊打死的情景,也就三两 分钟,天堂地狱两重天。好在冰雹总是来去匆匆,雷声滚过了,疾风扫过了,天也 放晴了。然而,这次的情况很不一样,冰雹过后天色更加阴黑,先是很大的雨点噼 噼啪啪跌落下来,紧接着,冰凉的雨点儿就变成了雨线。也就眨眼的功夫,整个草 原就笼罩在了雨雾之中。 老羊皮见阴云里的山头已是白雪皑皑,心里顿时嘀咕起来。山上已经下雪了, 看样子,雨不会小,可他顶多走了一半的路,还有二十多公里呢。 老羊皮抖擞精神,顶着冷雨,使尽浑身解数开着摩托往前冲。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十几分钟,也可能二三十分钟,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摩托车在湿滑的草滩上突突了几声熄火了,怎么也发动不着,而该死的大石头羊圈 根本不见踪影。 他心里那个气啊——毫无疑问,这个案子又是喝酒惹的祸! 这几年,买摩托车的牧民越来越多,喝酒骑车的人也越来越多,草原上地广人 稀,喝醉了,顶多摔在那儿,出不了什么大事。可要上公路或者带人走夜路,那就 凶多吉少。想到这,他猛一激灵,案子要真如文苍讲述的那样,是单纯的意外,他 去大石头羊圈,也就是照章办事履行程序。可要不是呢?经验告诉他,对待任何案 子,都不只是履行程序,何况命案。再说了,文苍的人品他真的了解? 想到这儿,老羊皮毅然弃车,朝着大石头羊圈疾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