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马尾辫眼圈也红了,默默地又为小伙子倒了杯水。只有胖子对石头的举动麻木 不仁,长吁口气,慢慢爬到上铺,说,该做的都做了,眼不见心不烦喽。老人凝视 着石头,思忖良久,又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一粒白色椭圆形药片, 缓缓递给石头,字斟句酌地说,孩子,吃了这片药,也许对你的记忆有好处。 胖子和马尾辫再次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 哎,大爷,你不会是给他吃摇头丸海洛因吧,要不就是照那本书上赫胥黎说的 吃了麻醉药就失去思想和激情让他永远安逸了吧。胖子有点急了,屁股像上了弹簧 蹦下铺,伸手要夺老人手掌上的药片。老人变戏法似的将药片送进嘴里,又从小瓶 里倒出两片,分给马尾辫一片,又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姑娘会心地笑着点点头。 笑你个铲铲(笑个屁)!胖子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马尾辫轻快地将药片含在嘴里, 冲胖子做了个鬼脸,说,果味维C ,要来一片吗?胖子愕然,释然,又悻悻然。他 转过脸,将信将疑的目光移向老人和石头。石头默默地将药片送进嘴里,所有人都 望着他,许久,他面色冷寂,神情迷茫,一切依旧,只有车轮有节奏地碾压着钢轨 不依不饶地轰鸣着向前。 列车继续向英德方向开去。 老人轻叹口气,瘦削的手指支撑着宽阔凸出的额头,微闭双眼,像在沉思,眼 中的光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暗淡和愧疚。胖子像早知道结果似的,苦笑着说,大 爷,只当做个小游戏,不过,还是要谢谢你,吃仙丹起死回生的奇迹只能在金庸古 龙的武侠玄幻小说里找到……我从来都不亵渎神灵,就是再等三年铁树照样开不了 花噻。他的语气透着灰凉,真是冷到骨头里了。老人无言,回到电脑前,继续敲击 着键盘。游戏结束,石头像游戏里的道具干坐着,显得滑稽可笑。马尾辫像悟出什 么,回到自己的铺位上边听耳机边玩手机。 气氛尴尬沉闷。 但是很快,先前卖玉器的女乘务员领着两个乘警进来了。照例是检票,核对铺 位和身份证号,石头被包围在一片警惕的目光中,反复被检查几遍外,胖子又解释 半天才算过关。每个人的行李包被翻了一遍,查得很仔细,老人的桶装方便面都没 放过。女乘务员依旧对马尾辫不理不睬,熟睡的老母亲终于被弄醒了,垂着头一副 情绪低落的样子。一阵忙乱过后,女乘务员依然带着职业的冷漠说,感谢大家的配 合,今天的情况有点儿特殊。说完,屁股一扭走人了。 胖子挑起眉毛,斜斜地看着这帮人的背影,啐了一口,妈的,把我们当毒贩子 啦,别把老子惹毛了。胖子火辣辣的口气从胃里顶到胸腔,顶到咽喉,又顶到舌尖, 窜出来声如洪钟,震得老母亲又烦躁不安了。无论老人怎么抚慰,老母亲竟如婴儿 般地闹起来,鼻涕都流下来了,面颊肌肉不停地抽搐着,颤抖的手指又不停地做着 夹烟的姿势。胖子和石头惊慌失措地望着这一幕,愣愣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有马尾辫处变不惊,先是一怔,微斜着头,用种狐疑的眼神打量着老人,然后抿 着嘴,一副静等好戏开演的娴熟模样。老人不急不慌,先掏出刚才的小药瓶递给老 母亲,啪地被她打掉在地,他略事沉吟,只好又掏出先前那包中华烟,慢慢替她点 上一根。 一切又安静下来。好戏终于没能开演。 当浓烈的带着醇香的烟雾袅袅升起,盘旋在空气中,灵魂出窍般萦绕在狭窄的 空间里挥之不去。石头憋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后又翻江倒海,不停地干呕着,面 色灰白。胖子又慌了,拉开房间门,驱赶着烟雾,不停地拍着石头的后背,梗着脖 子骂开了,你怎么也跟老太太似的弱不禁风噻。不过,奇了怪了,他四下嗅嗅,说, 大爷,你这中华烟气味不正啊,说着,瞟了老人一眼。老人像早有准备似的抽出一 根烟递给他,他避瘟疫似的摆摆手,半开玩笑地说,只要没有海洛因就行。老人重 新把香烟揣进口袋,慢条斯理地说,有一种方法叫——话音未落,石头抬起头,面 部痉挛,神情恐惧,胖子问他又怎么了,他犹豫了半天,像爬了座大山似的喘息着, 没头没脑地说,我,我家在云南陇川,我是和死鱼坐车到你们那儿的…… 胖子汗毛凛凛,猛然揪住他的衣领,惊喜地吼着,你终于想起你是干啥子的啦? 石头想点头,又不敢点头。马尾辫也凑了过来。死鱼是谁,你是谁,搞啥子名堂? 不会是你演戏或是发烧做梦吧?胖子松开手,不相信似的环顾四周,说呀!他开始 烦躁不安了。老人冲他一摆手,微笑地说,不要这样,刚才话没说完,有种心理疗 法叫暗示,嗯,就是通过语言动作和其他方法改善人的心理状态,调节他的行为和 肌体的生理机能以达到治疗的目的。比如我给石头服的那片药只是淀粉做的,我老 娘一犯烟瘾,就用这个安慰她,正像心理医生对有心理障碍的患者注射葡萄糖水一 样,药片虽然不对症,但暗示石头这是一种特效药,他接受了暗示,认定那片药的 疗效,大脑皮层神经细胞的保护性抑制慢慢释放,失去的记忆也可能瞬间就能恢复 一些。怎么样,三天才刚刚开始吧?老人笑着反问胖子。胖子依旧头摇得像拨浪鼓, 玄,不可能,简直太离奇了。 马尾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石头。 老人亲切地拉着石头的手坐到老母亲身旁,带着父亲般的口气问,不着急,孩 子,家里还有什么人,你是做什么的?石头惊愕地抽出手,手指重重戳向老人的衬 衫口袋,脸转向胖子结结巴巴地说,大哥,我是闻了香烟的气味才想起来的…… 你娃扯把子!谎都不会撒,过去你抽玉溪芙蓉王想起过你自己叫啥名字吗?胖 子没好气地骂了句,我巴郎不得(巴不得)你想起噻,去,给你老家打个电话,我 就相信你。我还没想起来……石头怯懦地说,胖子轻蔑地冷笑一声,不吭气了。 大哥,香烟里有大麻的气味,真的!石头冷不防冒出这句话,脸涨得通红。老 母亲双手抱膝,目光呆滞地望着所有人。胖子嘿嘿一笑,你很歪(凶)哦,当心告 你栽赃罪!他声音又冷又硬。老人依旧冲胖子一摆手,露出雍容大度的微笑,说, 孩子,过去没受过什么刺激吧,勇敢地讲出来,没人会怪罪你的。他目光咄咄逼人, 双手重重地扶住石头的肩膀。石头本能地后退一步,像是从梦中被憋醒,胸口堵得 慌,呼哧喘着粗气,抖着手指着老母亲,激动地说,大哥,你也是我的恩人,我是 太想家才这么说的,她,她身上有油漆的味道,氯胺酮,就是K 粉……渐渐地,他 声音蚊子哼似的越来越小。 胖子脖子上的血脉开始涌起,他凝视着石头的眼睛,眼睛不大,放出的光是温 和迫切的,又转身瞥了一眼老人和呆坐的老母亲,双手慢慢揪住他的衣领,平静地 问,龟儿子,你以前干过这个?石头不敢抬头,吞吞吐吐地说,刚才闻到大麻的气 味心里憋得难受,脑子里忽然觉得这个味道闻过,一下子就想起和死鱼到缅甸八莫 坐过装木材的货车,我们把货藏在排气管和车厢隔板里,就是这个味道,呛得受不 了……石头不敢再说下去了。 马尾辫和老人几乎同时靠近神情麻木的老母亲。 那一瞬间,老人完全被自己的判断和预料控制住了,他抬起双臂,哆哆嗦嗦地 要搂老母亲,马尾辫已经挡在他跟前,从上衣口袋里亮出带国徽的警官证,在他面 前晃了一下,又弯下腰,护住老母亲,迅速撩开她的外套前襟,里面的衬衣外从后 背腰到胸口露出一圈绑扎得很紧的塑料袋,还伴着刺鼻的怪气味。那是治腰椎病的 膏药!老人终于激动了。她直视着老人,平静地说,会搞清楚的,我们关注你很久 了,没错,和通缉令上的照片一样,很像安东尼·霍普金斯,也很有表演天赋,人 生,信仰,宗教,还有D 大调第二号交响曲……往事真的不堪回首。她轻蔑地瞟了 他一眼,秀美的脸上线条刚毅而冷峻。 老人长吁口气,像早知道结果似的不再狡辩了,顿了顿,一语双关地说,你也 很有表演天赋啊,再考考你有没有台词功底,他干咳一声,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凑近 她,一旦得到机会你就不会让我生存下去,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