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钱壮被初步诊断为病毒性脑炎,虽经医院两天一夜的全力救治,仍然未能脱离 危险。钱壮如此危急的病情让沙颖颇受打击,她甚至开始自责起来,懊悔自己没能 事先察觉到钱壮身体发出的警报。 一周前,沙颖发现钱壮有点儿低烧,她还对钱壮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一到关 键时刻总是出问题啊?沙颖所说的“关键时刻”指的是离婚这档子事。当时钱壮嘿 嘿一乐,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要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的胜利!钱壮所说的“胜 利”同样指的是离婚这码子事。这之后,沙颖对钱壮的低烧并没在意,让她有些放 心不下的倒是一周以后他们的“婚事”。本来她想这周就把“婚事”办了,免得夜 长梦多,钱壮也是这个意思。可没承想,柳树街派出所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是一 周以后市领导要来南城检查社会治安综合治理情况,柳树街地区是这次检查的重点 区域,于是乎柳树街派出所便被要求配合区综治办、街道办开展为期一周的“社会 治安整治专项行动”。那天晚上,钱壮回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正要出门的时候, 迎头撞上刚刚下班到家的沙颖。钱壮问她吃晚饭了吗。沙颖说办了一天的案子,累 了,不想吃。沙颖忽想起什么,抬手摸了摸钱壮的额头,见他有点儿低烧,就问他 吃药了没。钱壮说刚刚吃过。沙颖问他吃的什么药。钱壮嘴角微微一翘,抓起沙颖 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温和地告诉她,药是她的“一摸”。沙颖“哼”了一声, 转身进了卫生间。钱壮背好包,隔着虚掩的卫生间门告诉沙颖自己这周要在所里加 班,并嘱咐她如果自己这个周末回不来的话,要她回家照看一下自己患病的父亲。 沙颖只在卫生间里回了一句:“下周的事你别忘了就成。”语气上,听不出是累了 还是烦了。钱壮沉闷地“嗯”了一声,扫了一眼屋里,便低着头离开了家。 就在疲惫至极的沙颖歪靠在抢救室门外的长椅上失神之际,她突然被医生叫到 办公室。医生把病危通知书摊在她面前,轻声告诉她,目前已将病人转到重症监护 室,继续全力救治,但病人一直处于深度昏迷中,几项数据都很不稳定,病人随时 有生命危险。 钱壮的病情现在已大大超出了沙颖的预料。她忽然意识到,她现在要对钱壮的 病情有一个最坏的思想准备了。医院在如此短时间里连下两次病危通知,不是闹着 玩儿的事情。她当即决定,不能再有什么顾虑了,不能再拖了,必须马上通知钱壮 的母亲。 沙颖在签了第二张患者病危通知书后,便立刻给钱母打去了电话。 接到沙颖的电话,钱母一时间脑浆子差点儿给急出来,连声斥责沙颖为什么不 早告诉她。沙颖说了句“对不起”后,便不再言语。钱母“啪”一声挂断电话,在 屋里火急火燎地转起磨来。 我得赶紧上医院!怎么三十好几牛犊子似的儿子就得了脑炎呢?可老头子怎么 办啊?钱母忧心忡忡地想。 沙颖之所以没有在接到第一次病危通知后就马上告诉婆婆确实有她的顾虑。钱 父几年前突然得了脑梗,接着又发展为脑萎缩,而且这一年来,钱父的脑萎缩发展 得很快。到现在,除了还认得吃,其他方面已基本丧失了认知能力,身边根本就离 不开钱母的照顾,哪怕离开须臾。沙颖当时想,如果冒冒失失地通知婆婆,到头来 钱壮这边儿要是没什么大碍,公公那边因一时无人照顾再出点儿闪失,那自己这不 是给婆家添乱嘛。 “老钱啊,和你说个事,你好好听啊,刚小沙来电话说大壮病了,儿子,咱们 儿子病了!所以我这会儿啊过去看看儿子,一会儿就回来!”钱母把一盘之前已洗 好的小西红柿和两块蛋糕放在钱父身旁,“回头你要是饿了,就先垫补垫补,头午 饭前我就回来。我回来前,你别动窝儿啊,就在轮椅上老老实实地呆着,听见没?” 坐在轮椅上的钱父瞪着浑浊的眼睛,默默无语地望着钱母。 “听见啦?那我去看儿子啦,我回来前你自己可不能动啊,行不行?”钱母俯 身对钱父最后试探道。 钱父喉咙里滚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在医院里,钱母忍着强烈的心痛,耐着性子坚持听完了医生对钱壮病情的介绍 和下一步救治方案。随后,表情平静的钱母问医生,她儿子什么时候能醒过来?医 生告诉她能不能醒过来,现在没法预测,因为从目前脑损伤情况看,病人即便救治 过来,也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听到这里,钱母只觉得周身的血液一瞬间被蒸发 了,眼前一道闪光,身子飘进一团白茫茫的云雾里。 待钱母醒来时,她已经被谷所长和沙颖等几个人扶到医院后花园里的一个凉亭 下休憩。坐在条椅上的钱母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别处,对身边谷所长的安慰不知不觉。 立在一旁的沙颖始终默不做声,不知她在想什么。过了许久,钱母才从“别处”收 回黯淡的目光,她先是看了谷所长一眼,接着又扫了沙颖一眼,最后把视线定在谷 所长的脸上,低语道:“我儿子大壮,从落地儿到上礼拜从我这儿走,没生过病没 吃过药。现在他弄成这样了,你说我应该找谁去?”谷所长低头不语,而沙颖已把 脸悄悄扭向一边,旁若无人地盯着远处。 “谷所长,大壮在单位里,他是你的人……”钱母的视线移向沙颖,“小沙, 大壮下了班,他就是你的人……”钱母提高了嗓门,“你俩现在听好了,大壮他这 回要是真有个好歹,我就跟你们两个人玩命!大壮是我儿子,是我唯一的儿子!你 们明白吗?” 谷所长把头埋得更低了。沙颖把脸扭得更偏了。 时近正午,谷所长亲自开车把钱母送回家。 “刘老师,您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有什么困难,您尽管跟我说。所里也是 大壮的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壮的病一定会治好的。我,我送您上楼吧?” 钱母重重地叹了口气,摇摇头:“谢谢你送我回来。你也挺忙的,就先回吧。” 说完迈着沉重的步子进了楼门。 谷所长立在车旁,直愣愣地望着门洞,许久没有挪动脚步。他从没有像今天这 样深深地感受到心里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自责。钱母——刘老师——一个普普通通的 退休教师,一个在公安教育战线上默默无闻地奉献了大半生,施尽自己的智慧、才 情和心血,把一块块“警察坯子”——这其中也包括他这块“坯子”——脱坯成砖, 变身为一方构建首都公安大厦的有用之材。而此时此刻,她自己的“大厦”却摇摇 欲坠。望着刘老师苍老无力的背影,谷所长觉得自己对钱壮突发重疾难辞其咎,他 甚至找不出一点儿能够宽解自己的由头,心中涌动着歉疚、懊悔和不安。 高政委打来电话,谷所长缩回车里接听。高政委告诉他,分局大政委带着工会 主席马上要来医院看望钱壮,让他赶紧回医院。 谷所长打着引擎,阴着脸挂上挡。警车缓慢离开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