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由钱壮指挥的、叫众人望而生畏的“爷军团”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呢? 老大,是个还有几个月就要退休的主儿,两耳不闻窗外事,满脑子装的都是各 种坊间“养生大法”,尤其热衷食疗养生之道。经过一番劳民伤财的折腾,这爷终 于发明了一种“圣水”,就是用不同的豆子和不同水质的水调制出五种颜色的水, 自诩能根治百病,还为这“水”起了个雷人的名字,叫“阴阳天地五行水”。打那 以后,这爷每天定时定量就喝这五种水,雷打不动,人称“水爷”。一次,水爷在 外面出110 ,因为是一件屁大点儿的小纠纷,水爷也就没当回事,以为现场蘑菇个 三五分钟就能回来了,可没承想遇上的是一件狗扯羊皮的糟心事。110 处理到一半 的时候,时针转到了喝五行水的钟点,这可把水爷给慌着了,于是急忙打电话向钱 壮求助。钱壮当时正在所里急赤白脸地和谷所长掰扯警区加班费的事呢,一听水爷 要自己派人给他送水去,当即把牛脸一绷,瓮声瓮气地说:“水爷,您少喝点儿吧, 您看看您现在那脸色儿,都快成万花筒啦!”这话叫谷所长在一旁乐了半天。不过, 钱壮还是想着水爷呢,一出了谷所长办公室的门,便亲自把五行水给他送了过去。 毕竟是老同志嘛。任民后来知道这个事后,觉得水爷是倚老卖老讨人嫌,就想逮空 儿烧叨烧叨这爷。一天,任民凑到水爷跟前,紧盯着他的秃脑壳,一边细细打量, 一边肃然起敬地赞叹道:“水爷,您还真别说,您这五行水喝的,还真喝出奇效来 了……”水爷的两只豆眼已经开始放光了。任民不紧不慢地说:“您老难道就没发 觉?您看您的脑门子上可都长出五环旗啦!像您这样的人才,罗格主席到底知道不 知道啊?”水爷把方脸拉成长脸,斥道:“小王八蛋,拿你爷爷打哈哈是不是?” 自从上次水爷喝到钱壮及时送来的水,还帮他抹平了磨烦人的110 ,水爷每到值班 这天,渐渐改掉了不管警区里有多忙到了晚上十点半一准儿回屋睡觉的老习惯。这 是让大伙儿后来没有想到的。 老二被借到区综治办,属于“区里人”了,这里就不提了。 老三这个人总让人觉得这爷的脑神经回路可能有点儿问题,多少年了就没人知 道他不笑时是个什么模样,一天到晚有没有乐和事他都“嘿嘿”笑个不停,人称 “喜爷”。这爷,吃饭笑,喝水笑,抽烟笑,如厕笑,开会笑,巡逻笑,出警笑, 问案子还笑,就连睡觉也是半睁着一对笑眼,直愣愣地刺向虚空,让人看着都瘆得 慌。有一回,喜爷参加分局一老同志的追悼会,向遗体告别时,喜爷竟也是三笑三 鞠躬,惹得位列一旁的逝者家属们齐刷刷地瞪着红肿的眼睛向他投去愤怒的目光, 就这样也没碍着喜爷笑不唧儿地从他们面前稳步走过。事后,高政委为此挨了分局 政治处主任一顿狠剋. 一次问案子时,一名犯罪嫌疑人实在搞不清面前的这位矮墩 墩胖乎乎的警察,为什么脸上总挂着古怪的笑容。终于到最后才鼓足勇气,怯生生 地问喜爷:“大哥,问您个事儿成吗?我该撂的可全都撂了,您怎么还笑啊?您笑 什么呢?”喜爷的脸上依然挂着那副招牌笑,慢条斯理地说:“孙子,你听着啊, 你知道弥勒佛为什么老是笑吗?”犯罪嫌疑人把嘴一撇,说当然是因为他老人家慈 悲为怀啊。“嘿嘿,你只说对了一半。我告诉你,弥勒佛那不是在笑,他是在哭! 因为他老人家没有哭的功能,只能用笑来代替哭!哈哈,懂吗?孙子!”犯罪嫌疑 人又问,佛为何要哭呢?喜爷扔给嫌疑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笑答:“为什 么?他为人世间里接长不短地蹦出你们这些畜生而难过,他当然要哭了。”犯罪嫌 疑人想了一会儿,又问:“大哥,那佛要想笑的时候那咋办啊?”喜爷用夹烟的手 指点着犯罪嫌疑人,笑着说:“嘿嘿,那他就不是佛!” 老四,人称“雷爷”,不单是指这爷宽音大嗓声如响雷,更多是指在这爷的身 上曾经发生过一件震惊分局“朝野”的雷事。那时候,雷爷还是这个所的副所长, 有一天夜里,雷爷领着组里四个警察在天坛西门附近的一个小路口执行设卡盘查任 务。因为这是一条“贼道”,雷爷他们几个就对过往的车辆和形迹可疑的路人查得 很紧。这时有一辆保时捷卡宴朝这里驶来,在距卡点还有百十来米的地方,卡宴停 了一脚,继而又提速驶来。雷爷发觉卡宴有点儿不对劲,便警惕地拔出手枪,示意 卡宴靠边停车接受检查。卡宴老大不愿地停在路边,司机从车里探出头,刚想套近 乎,就觉得耳边传来一声炸雷:“把火儿熄了!”司机用手指抠了几下耳朵眼,说 他和谁谁是铁朋友,又说他和这个谁谁刚落下电话还没几分钟呢。他说的这个“谁 谁”是雷爷他们分局主管治安工作的副局长,也是雷爷的顶头上司,因为雷爷是下 面派出所主管治安的副所长。雷爷丝毫也没有理会卡宴司机说的话,反而再一次警 告他:第一,熄火;第二,人下车;第三,人、车接受检查。说完指着车后座又找 补一句:“你们两位小姐也请下车。”雷爷说话这工夫,卡宴司机不急不慌地拨通 手机,嘀咕了几句后,便把手机伸到雷爷胸前,说谁谁让他接电话。雷爷说他没工 夫接谁谁电话。卡宴司机急忙强调,这是你们局长谁谁的电话!雷爷皱着眉头接过 电话,听出确是谁谁的声音,便自报家门:“柳树韩炳光。”谁谁问雷爷他的朋友 有没有妨碍你们执行公务。雷爷扯开大嗓:“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你是局长我是 所长,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差事,你忙你的我干我的,咱们谁也别跟谁瞎搅和, 行不行?”一席话把现场所有人的眼珠子全部震爆。雷爷把手机扔给卡宴司机,吼 道:“怎么着,你丫还想让我说几遍啊?”卡宴司机和后座上的两位小姐叽里咕噜 地全下了车。雷爷后来的仕途中有一次绝好的提正机会,可不知什么原因,到了泡 了汤。捱满副所长职务年限后,提不上去的雷爷自然也就卸任了,可“雷爷”在分 局上下却是越叫越响亮了。 老五是个老电影台词迷,他每天要是说一万句话,得有八千句是电影台词,人 称“词儿爷”。和叶璟一起驾车巡逻时,看到叶璟拿出小化妆镜左照又照,他便友 善地劝道:“‘漂亮的脸蛋也长不出大米来呀。’(朝鲜电影《摘苹果的时候》)” 值班所长叫他临时回所加个班,他把脸一沉,说:“‘党卫军少尉先生,我要做的 正相反!’(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当他费尽心机拿下一起案 子时,他会冲着垂头丧气的犯罪嫌疑人得意扬扬地说:“‘胜利就在眼前,可是你 却看不到胜利的到来,这是多么地遗憾啊!’(国产电影《烈火中永生》)”一个 脏兮兮的外地小青年被他带到钱壮面前,他立正报告:“‘在这个毛孩子的身上, 我们找到了一份名单。’(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说完将一打 小广告彩页交给钱壮。要是遇上所里同事在训斥自己的小孩功课做不好时,他会过 去对这个孩子语重心长地说:“‘你好好地干吧,要好好地学手艺,一辈子都用得 着。不要虚度自己的一生。’(南斯拉夫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最神奇 的是有一回,一句只有九个字的台词竟让这爷荣立了一次个人三等功!那天,钱壮 和任民从外头带回一个偷自行车的,钱壮正在给这人登记的工夫,这爷慢悠悠地凑 到这人跟前,黑着脸猛然命令道:“把你的两只手伸出来!”偷自行车的人被唬得 一个激灵,一脸茫然地伸出手。“手心朝上。别动,放好了!让我来看看你的手相 ……”这爷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接着就是长空一道闪电,语惊四座:“‘这是一 双杀过人的手!’(南斯拉夫电影《桥》)”就在钱壮和任民被逗得要笑还没笑出 来的当口儿,偷自行车的人竟“扑通”一声跪在这爷的脚下,这爷冷不丁儿受此一 惊,人像弹簧似的蹦了起来,幸亏任民人到手到,托住他的老腰,这爷才没崴着自 己的脚。这时,钱壮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悄声吩咐任民和这爷看管好这个人, 自己回身就对这个人的身份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核查。很快查明,这人两天前在老家 因为家庭矛盾杀死岳父,重伤岳母。当地警方还未来得及将协查通报挂到网上呢, 一听说这人在北京给捏了,连呼北京同行太神奇了。从此,这爷就有了“神爷”的 美称,反正这爷平日里也是个神神道道的主儿。那名杀人犯估摸到死也不会想到, 自己竟栽在一个一句正经话没有见天儿没个正形儿的警察手里。惹得同样对老电影 台词情有独钟的高政委常常在人前感叹“词儿爷”——“唉,‘当检察官委屈他了。 ’(日本电影《追捕》)” 老六姓文,人也文绉绉的,在到柳树街派出所之前一直在分局机关效力,先是 在办公室负责写材料,一写就是十几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官嘛——这个离 局头儿们最近的地界儿——当然就要吃官了,可奇怪的是,这“文”人到后来竟连 个现职副科长都没混上。按说只要是在办公室呆上个三年五载的,搂个一官半职的 本不是个什么难事,可不知怎么搞的,官运的齿轮一转到他这儿就总是丢转儿。后 来他又去了纪委,整天还是离不开写材料,所不同的是,他把更多的注意力转向了 文学创作,一些散文、诗歌、小说开始见诸报刊和网络,他为分局专门创作的一些 小品和诗歌,在市局几届警察文艺汇演中获得了一、二等奖。就在他刚刚为分局创 作了一部秉承领导旨意的九幕大剧场话剧剧本后,分局开始贯彻市局关于“机关整 编”的指示精神,要求机关“多余人员”全部下沉到各个派出所,充实基层警力。 “文”人位列其中,毕竟警界里没有“文学警”这个警种嘛。“沉”前,领导找他 谈话,关心地问他想去哪个所。“文”人这回总算是为自己转了一下脑筋,嗫嚅着 说自己想去一个离家近一点儿的派出所。两天后,领导满足了他的心愿,“文”人 “沉”到了离他家骑自行车也就一刻钟的柳树街派出所。刚到所里,没一个警区愿 意要他,觉得毫无基层实战能力的“文”人是个累赘,最后是钱壮收留了他,条件 是本警区里所有个人的年终总结、学习心得等磨缠人的东西全部由他实行“门前三 包”——包写、包编、包整理。由此,“文”人被三警区正式授予“文爷”的光荣 称号,至今不衰。自打文爷成为一名基层警员,他便给自己定下了一条铁规:只要 是系统派下来的文字活儿,不管是出自于市局、分局,甚或所里(“门前三包”不 算),一概不接!他终于横下心来,决绝地认定了一个真理:在自己的后半辈子里, 要为自己,真正的自己,去写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可从那以后到现在,两年半 的时间里,文爷一样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写出来,“落草为寇”的他,每天都是在 浑浑噩噩中度过一昼一夜。有人说文爷是江郎才尽,也有人说文爷修行不够,“我” 字太重,还有人说他啥也不是。文爷对这些说道都是冷面置之,倒是他媳妇的一句 嘟囔,让文爷闻后放声大笑——“你这人啊,干警察屈才,干别的吧又没才,你整 个儿就是一‘石榴树上结樱桃’的命!”媳妇望着他那张笑歪的脸,不安地说, “你这笑太吓人,你明儿赶紧麻利儿地去给我看看心理医生吧。”文爷没去看心理 医生,他觉得石榴树上能结出樱桃来,正经是个稀罕物呢。少了“文学警”的分局 “警察文化事业”照样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刚从医院回来的谷所长,立刻把任民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任民说自己也正好有 事要找他。谷所长一边揉着有些酸涩肿胀的眼睛,一边叫任民先说。 任民先是喝了一口谷所长的茶水,然后有些急迫地告诉谷所长,他可以花钱为 钱壮从国外请来世界级的专家。谷所长问他那得花多少钱啊?任民说一百万美元还 不够吗?谷所长直瞪瞪地问任民是不是他爸的公司上市了。任民说他爸快上鸟市了。 谷所长递给任民一支烟,任民摆摆手,谷所长自己点上。谷所长叫任民别再扯淡了, 说世界级的脑科专家有一半都扎堆儿在天坛呢,世界拳王阿里还投奔过这儿呢,又 说钱壮现在的病情根本就不是钱的事,让任民别再操心钱的问题了。任民耷拉着脑 袋,不再言语了。 翻过这篇,谷所长就开始撺掇任民代理警长的事。任民挠了半天的头皮,末了 还是语焉不详,这让谷所长心里又气又急。 “大壮过几天还要进行二次手术,以后会不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这都不好 说。现在唯一能说的就是,大壮的工作必须要有人来代理。你呢,也谈不上是临危 受命,反正我觉得你比较合适。至于你干不干呢,我觉得你必须得干!”谷所长最 后整着脸子说道。 任民眨巴着眼睛,一时不知说什么。 派出所今天的午餐里有每周一次的炖排骨,这也是任民最爱吃的。可他没心思 吃,径直回了宿舍,反锁上屋门后,一头扎在床上,想着心事。 任民确实想要好好琢磨琢磨,不是琢磨当不当这个代理警长,而是他如何处置 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那张时时刻刻带在他身上、装在他上衣兜里的头奖彩票, 距离最后的兑奖期限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了!而现在,钱壮还在“沉睡”中,丝 毫也没有醒来的迹象,这不免让任民变得烦躁起来。这几天,他时常徘徊在中国体 育彩票中心大楼前,这栋大楼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每天骑车上下班都要打楼前经 过,只是从来没有正眼看过这栋灰色的建筑物,更是绝然想不到,这栋大楼竟会成 为他触手可及的一个大金库。只要他一伸手,白花花的银子就会像决口的洪水,喷 着雪白的浪花,滚滚腾腾地扑向他。现在,这笔可以让他通天的钱就在他眼前,他 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天;可现在,它又是那么遥远,遥远得让他望天兴叹。 任民翻身坐起,眼睛盯在对面的空床上,脑海里翻腾出钱壮靠在床头认真揣摩 “彩票学”的身影。此时,任民望着空落落的床铺,一个激灵让他终于作了决定, 他要咬紧牙关再等等。他在心里不断地告诫自己:必须得等,一定要等到他的哥们 儿睁开眼,看到他的“两千万”为止!谁让他们是哥们儿呢! “我们不是朋友,我们是哥们儿;朋友讲缘分,哥们儿永远是哥们儿!记住没?” 任民每每一想到钱壮两年前和自己说的这番话,就会让他脆弱的神经登时有了一种 淬火成钢般的坚硬,而这会儿,更是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