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四天,市局纪检组办案人员到分局,径直上楼,出现在汪自的办公室门口。 汪自立即从他的桌前猛然站起来,脸色骤然惨白,目光呆滞地望着几个不速之客。 “汪自,对不起,我们是市局纪检组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为,为啥子?”汪自惊慌地看着对方,因惊魂未定,一向有口才的他口吃地 问道。 “你被‘双规’了,跟我们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莫忙,我换件衣服。”汪自把自己佩有三级警监肩牌的警察制服脱下来放在 他的座椅上,又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黑色的夹克便服,瞄了一眼他的办公室,低声说 道:“走嘛。”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从嘴里微微地吐出那两个字,仿佛只有他一个 人才能听见。 沿着楼梯走下楼来,楼道口已站满了分局着装警察,汪自看见大都是他的下属 们,他们惊奇地看见了他离开分局的这一幕。 当汪自和纪检办案人员上车后,随着车屁股后的一股青烟消失在人们的视线里, 分局的大门口人头攒动,警察们围在一起,议论纷纷,各种惊讶像潮水般汹涌,震 荡着人们的大脑神经。 市局的“双规”人员都在一幢旧式的老院子里,小院的四周是围墙,三层楼房 立在中央,有一小门进出。十二个民警三班倒,专司安全保卫之职。自从汪自来到 小院,见到的审查人员都是局里的熟人,他心里开始琢磨,把自己弄来“双规”, 说明局里还没有掌握他的好多够秤的钢鞭,在未见到证据之前,他抱定决不能吐一 个字。当警察十多年,审过无数的犯罪嫌疑人,他知道口供对判刑的重要性。 汪自一直丝毫不露任何口风,审查人员不问话,他是不主动说话的。他忽而目 不转睛地盯住审查人员,忽而又偏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他想老天爷竟在开玩笑,自 己以前都是坐在台子上以讯问的方式居高临下的人,今天却坐在了台子下面,说话 时他必须抬起头,目光向上。他显得有些不自在地挪挪屁股,总觉得有个钉子在屁 股底下似的。 “汪自,你认识齐小山吗?” “认识,我们是朋友。” “齐小山开的金麒麟赌场,你知道吗?” “不知道!我们只偶尔见面,吃过两次饭。” “你把吃饭的经过讲一讲。” “吃饭就是吃饭,没有什么讲的。” “你不要顽抗了,陈熟比你聪明,他都把那点事讲了!” “他聪明?他有事我没事。” 毕竟是在接受审查,汪自还是掩饰不住心底的阵阵恐慌,不停地喝着纸杯里的 水。纪检人员给他不断地续水,直到他把喝完水的纸杯捏在手上,捏成了一个凹扁 的纸块,最后捏成一个纸团。 所长陈熟是隔离在另一处执行“双规”的。纪检干部只提了他三次,他的心理 防线就土崩瓦解,他把怎样向汪自引见齐总,怎样听齐总说开赌场的事,自己和汪 自收了信用卡的事通通吐了个干净。他是据实说的:“我的卡上是两万,他的卡上 是多少,我不知道。但起码有两万。” 在审查组里待了几天,汪自因无心打理形象,髭须和鬓发也长了,看上去他的 面目好似老了一些。他对付审查的对策是,紧闭双唇,咬紧牙关,拒不吐实。他可 以整个上午下午长时间沉寂不语。但到了吃饭的时候,有民警送饭来,他照样大口 大口地吃。晚上,倒在硬板床上他照样呼呼大睡。一次次的审查间歇,当审查人员 走后,他照常给看守他的民警聊天吹牛,天南海北地神侃,讲些笑话让守他的民警 渐渐放松了警惕。 一天晚上,他在呼呼大睡之后说要解手,一个值班的小民警跟在他后头,见他 进了厕所,就守在门口。过会儿,民警见他不出来,才发现厕所里没了他的人影。 走到半人高的窗前一看,窗户开着。 “汪自逃跑啦!汪自逃跑啦!”接着又是尖利的口哨吹响,惊动了守备班所有 的民警。 汪自住的三楼,他刚从厕所的窗子跳下,又跳到二楼的旧式露天阳台,就听见 那民警的惊呼声,他趁机躲进阳台黑暗的角落里,这才看到从小楼到院墙有七八米 的距离,加之院墙足有两人高,要逃出去是根本不可能的事,难怪市局要选此地做 “双规”的场所。守备班民警的手电筒已在院内到处乱晃了,从他们的喊叫声里, 他听出了民警们的惊慌失措,他知道若他脱逃成功,他们当中有人是要受处分的。 大约搜了半个钟头,民警在墙外不见汪自的影子,估计没逃出院子,才开始搜楼。 汪自在阳台的角落里被一道电光照到,被民警架回床上。 “汪局,你有没有问题我们不管,你不要害我们嘛!”一个民警苦笑着还不无 埋怨地对汪自说。 “还叫他汪局,他不耿直,我们也不客气了。”另一个民警怒气冲冲地说。 汪自坐在床边,见自己内衣内裤粘了一身污秽,说,我换换吧。看守他的民警 说,换啥子换,睡哟。汪自见民警怒气未消,只好作罢,一头倒在床上像一只受困 无助的山猪,蜷曲身子微睁着两眼痴痴地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夜光。 汪自在“双规”期间,纪检组未得到收获。市局领导见把他捏在手上是个烫手 的山芋,这样下去弄不好会承担责任,决定“动检”。 汪自被检察院的干部接走,审查仍无结果。 检察官搜查汪自的办公室,在保险柜里搜出现金20万元、存折12万、中华烟5 条、茅台酒2 瓶、金戒指5 枚等,还有把生锈的七七式手枪。一张牡丹信用卡,检 察官们从卡上查到130 万。 齐小山被再次提讯,检察官顺着他提供的银行凭据,提取了一次次的存款记录, 从三月初开始汪自的这张牡丹卡每一天进账2 万。 检察官把搜查的所有证据,连同齐总的交代材料摆在桌子上,一件一件地出示 给汪自,汪自一见到那张卡和齐总的交代笔录,他双腿无力,汗水从额上浸出来滴 落在地上。他想:齐总说这些干什么,这案子发了,是怎么发的,我哪里被他抓住 了,哪里出现的漏洞?汪自的眼睛定住了,看上去好像目不转睛,但脑袋在急速转 动。 “我想抽支烟。”他向检察官提出要求,语气里明显地带有乞求的意味。他想 利用这个机会,整理一下思绪,让自己在惊慌中镇静下来,看来不说是过不去的, 但要说哪些,怎么说才可以规避些法律。这是一种眼看棍棒将要砸到头顶他下意识 用双手抱头的感觉,此刻他联想到他审案子时,经常遇到那些罪人为何要狡赖死不 认罪。 “我说,我……”汪自从检察官手里接过一支红塔山,这烟早就过时了,平时 他都抽中华。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他已经失去了挑选的权利。他大口大口吸着烟, 第一次开始松口交代。 汪自讲了齐总给他卡上的钱是事实,20万,但他一分未动,他说齐总的意思只 是想让他在辖区里睁只眼闭只眼,不去查赌场,我没理他,也没有给他提供任何的 帮助。 “才20万?” “只有20万。” “汪自,你还是没讲实话!”检察官提醒他,但话音很重。“你没有给他任何 帮助?” “没,没有,哦,我只是问过陈熟,说齐总那里有事没有,问过一次。” “汪自,你没交代的问题多,你也是搞侦查的,可以说我们曾是同行,我不想 再给你绕弯子,实话实说。据齐总交代,你是给他提供了好处的,他还亲自带你去 看了赌场,你还有一次受贿,接着就拿出去了大半,你办公室保险柜的现金、存折 和金戒指,你都要说清楚。你好好考虑吧,今天就这样了,要你彻底坦白,是有个 过程的。我们懂。” 检察官的主审说完后,合上卷宗,就和另两名检察官走了。 第二天上午,汪自被检察机关以涉嫌受贿罪宣布逮捕,他在逮捕书上签上了他 的名字,摁完指印后,就被戴上手铐,押往看守所。 汪自自进了看守所的那道大铁门,他的心里就像压了块大石头,连呼吸都急促 起来了。他稔熟诉讼程序,检察机关不掌握一些证据是不会逮捕他的,他们怎么会 有我看赌场和给邢艳钱的证据?那都是一对一的时候,光有他们的证词,没我的口 供也是定不了罪的。 管教民警打开北楼12号舍房的铁门,汪自抱着被子和洗漱用品迈进了舍房,一 股浓浓的尿和汗相混杂的臭味向他扑面而来,房间里十来个剃了光头的男人瞪大眼 睛看着他。民警把他领到最头里的靠墙处,对舍房的一个光头说:“你们移移铺, 让他靠墙睡。他以后就叫16号。”民警锁上门走了。光头们开始挪铺,一个光头说 :“是你们家开的看守所呀,走进来就睡16号好位子。”汪自一看铺板靠门的那头, 旁边就是厕所,铺位一个挨一个地挪过去,最靠门的铺位离厕所仅距一步之遥了。 汪自把被子丢在床板上,没有立即去铺开,垂头丧气坐在床板上,无言无语不住地 叹息。 他又忽地在心里感激那个管教的安排,对自己说:也好,这可能是他在公安局 当官最后一次享受的待遇了,可以离厕所稍远一点睡觉。 这时,一支烟从他的手臂边递过来,他看递烟给他的人是戴副眼镜的光头。接 着,那人说道:“兄弟,啥子罪?” “说不清楚。”汪自捧手护着火光点燃烟,小声回答他。 “眼镜是贪污犯!”一个光头大声粗气地说,舍房内即刻响起一阵笑声。 “笑,笑你妈那×!”转过头来,眼镜光头对汪自说,“看你穿的都是牌子货, 也不是一般的人,你不要觉得丢人,我们这里都是一群社会上的渣滓,有杀人的、 抢劫的、贩毒的、强奸的、盗窃的、诈骗的,还有受贿的、贪污的,啥子嘛,你我 都一样,就恁个回事。” 他见汪自还是无语,接着又说:“刚进来都这样,像死了爹妈样的,过两天就 习惯了。” 汪自这时的确不想与任何人讲话,看来他从此要学会自己与自己说话了。他脸 上挂着一副无可奈何花落去的表情,抬起眼来沉默地望着身边的这群渣滓,长脸的, 圆脸的,有尖嘴猴腮的,有歪脖斜脸的,但这些人的眼睛里都透出一股贪婪的凶光, 看起人来总是痴痴的,有点像在荒野上饿狼的目光。他以前就是专门打击这些人的, 而今天自己却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跟他们关在了一起。他感觉从心里产生了莫名 的厌恶,这种厌恶令人发憷,是厌恶这堆人抑或是自己,连他也分不清了。 “我也跟他们一样了。”他不知不觉地摇头,像个患了颈椎病的人。他的目光 开始在整个舍房里移动了。长方形的一间房,铺板的对墙上足有两人高的位置,孤 孤地挂了一个电视机,墙角顶上安装了一个摄像镜头,他知道那是起监控作用的。 有几次因案子的需要他和他的队员们,进到看守所的监控大厅,那里二十四小时有 民警值班,可以看见每个舍房的全景,甚至可以调节镜头的焦距,看清每个位置的 细部。房顶靠内一侧,可以看见不时有背枪的武警来回在巡视。舍房里发出屎尿臭 味的厕所,门无遮拦,仅有一个蹲位。房外还有个十来平方米的洗漱间,与进来的 大铁门相通。 “来,16号,我给你宣读一下监规,新来的都要学的。”眼镜光头手里拿出一 张有满篇印刷文字的纸,挪到汪自身边说。 汪自转过脸看着光头。 “首先,以后,有事要叫‘报告’,那里有个按键,是个喇叭,你叫‘报告’, 管教就会听见的。这里啥子都有就是没有自由。不像以前在外边。”汪自听他这么 一说,立即就意识到这里的氛围是异常寂静而严肃的,一道铁门把这里与外界阻隔 成了两个世界。舍房一侧的顶上有一方阳光斜射进来,光线虽能照亮整个舍房,但 人在此地的活动空间极其有限,就像动物被关在铁笼里。他只听见眼镜光头向他宣 讲监规的声音,而他脑子却想着别的什么了,他的心思渐渐飞出了舍房,飞到了他 过去在外面的时光,那时他是自由的,他当官每天只动动嘴而已,可以开着车到处 走,没人知道他在做什么,没人管他,他也从来不给任何人讲,而那时自己的脑子 里,完全没有自由这个概念。现在有了自由这个概念,而自己已失去了自由,失去 自由是人最大的悲哀,也是他此时此刻最为痛心的地方。 什么时候光头眼镜讲完监规的,他没有觉察,直到光头眼镜拉扯他的衣服他才 回过神来。“16号!我们一起折头疼粉!”眼镜光头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一摞摞纸。 汪自这才看见房里的十几个光头,都在埋头折那个小小的头疼粉绿纸袋,像个小作 坊,他们手上的动作极其迅速。汪自挪动屁股,坐在那人的身边,拿了一沓放在裤 裆前,先看他们的折法,然后自己也跟着折了起来。 舍房的铁门开了,管教送进来一个穿着印有“市看”黄马甲,手里提了个小箱 子的中年人。管教大声对舍房里叫了一声:“16号!” 汪自还没回过神来,眼镜光头推了推他,低声说,快喊报告。 兴许是一种条件反射,汪自的反应是快的,立刻站起来:“报告!16号到。” “剃头!”管教说。 那个拿箱子的男人走过来,指了指铺板边意思叫汪自坐下。 汪自刚坐稳,他只感觉那人按住他的头,理发推子已在头上耕耘起来,三下五 除二的,他的头发就从颈子边下雨似的掉下来了。 完后,那人拿出小方镜子,对着汪自一照。汪自见到自己已光着头出现在镜子 里了。他伸手往头上一摸,硬硬的发茬尖利得刺手,他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已脱了形, 与自己从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跟舍房里的光头们一样,一副罪犯的脸嘴。待理 发的男人和管教走后,汪自还在不停地摸着光头,他自然想起他还有过一次剃光头 的经历,那是在部队上前线的头一天,全连都剃了光头,那时大家都是笑嘻嘻地开 着玩笑,而后是在心底里升起一种将为祖国战死疆场的神圣感。可今天分明有种耻 辱和悲哀像狰狞的野兽一般在啃噬自己的血肉之躯。 第二天上午,舍房铁门上的小门哐地拉开了,管教叫了一声:“16号!” “报告!16号到。”汪自走近铁门。 管教递了一条玉溪烟进来,对汪自说:“你的家属说,给你请了律师,又给你 上了一千元的账,你要买啥子,给我们说,记账就是了。” “谢谢!谢谢!”他在小铁门内,见到了外面自由的天空,高墙上正好有一群 鸟儿飞过。听了管教的话,汪自站在铁门边,双手扶在坚硬冰冷的铁门上,鼻子一 酸眼眶里渐渐涌起了热泪。 小铁门又哐的一响拉上了。 在铁门边站了一会儿,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走到洗手台边,拧开水龙头捧 起水来洗了脸。再回到舍房里,这时,所有的光头把目光都盯在他手里的那条玉溪 烟上。 汪自把那条已开封检查过的烟,递给光头眼镜一包,又一包包递给别的光头, 自己留下一包。 “16号,你耿直!耿直!”舍房里开始有了兴奋的声气和笑脸。 “我看你哥子就不是一般人,你是做啥子生意的?” “可能不是做生意的哟,你以为只有做生意才有‘子儿’呦!” 汪自听他的同舍们你一句我一句,想打探出他的职业。他本想说他是警察,而 且是个副局长,三级警监,但他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贩毒的?贩枪的?”有人还在猜。 “不可能哟!” “啥子不可能,这年头,啥子都可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贩毒的。”汪自自言自语地说。 “乱说,我看不像。”有人说。 “我看就像!你看他一脸的凶相,又有杀气!” “我脸上有杀气呀!”汪自转头问。 “有!还不是一般的杀气!” 汪自长长地吐了一口烟雾,笑了笑,他觉得脸上都僵硬了,那一定是个难看的 苦笑。 他在看守所里再也没讲话了。 大约过了四天,检察官在看守所再一次提审汪自,透过提讯室的铁栅栏,光着 头戴着手铐的汪自,一只手反复搓着膝盖上的裤腿,在回答问话。 “汪自你想了几天了,还有什么说的。” “我没有说的,你们有啥子证据拿出来就是了,我犯了哪一条该判就判。” “我问你,你保险柜里10万现金和12万存折是哪来的?” “我家的存款,放在家里不安全,我放在单位的保险柜里安全。”这是他事先 就想好了,他应该回答的话。 “既然是家里的存款,为何你老婆不知道?” “她应该知道。” “那5 枚金戒指是谁的?” “老婆的,她说放在家里不安全,就放在我保险柜里。” “我问你邢艳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是朋友。” “什么朋友?” “一般朋友。” “还有其他关系没有?” “啥子关系?” “你自己清楚。” 汪自不说话了,他想等检察官说话。 “你给过她钱没有?” “我没有给过她钱,从来没有给过。” “要是给过她钱,你不交代,这算什么?” “你们说算什么,我不知道。” “汪自,我们问你的事,你是怎样回答的,我们都记录在案,你的态度到目前 都是抵触的。这样对你不利。” “反正要有证据,这是个重证据的法治时代。”汪自把脸朝向一边,硬着脖子 像是在对自己说。 “我们当然要讲证据,但就怕你见到证据再说,来不及了。” 汪自的坚不吐实,又让自己回到了舍房。进看守所第一次提讯后,他又重新陷 入了独自的沉思。其实据实交代的想法,几次都像要拉的屎一样在他肚子里发胀, 但都被他忍住了。他知道交代的金额越大判刑就越重。所以他用他的耐力忍受着, 这样的忍耐使他想起当兵时有次急行军的路上,突然要解大手,几次给班长说我要 拉屎,在班长的厉声呵斥下,他始终不敢走出列,只能忍耐着再不吱声,他时而憋 着气,时而伸手去把屁股堵住,直到屎拉在裤子里了,急行军已走出二十里地。 市检察院的办案人员,对汪自受贿案,已研究过几次,他们知道汪自的反侦查 意识较强,要起诉他必须要有证据。于是,组证就成了检察官们的工作重点。 邢艳被传唤到检察院。检察官告知她汪自已被捕,现在要追查一笔赃款。 “汪自你是否认识。” “认识,我们是朋友。” “他给过你一笔钱没有?” 邢艳哪里见过这样的场合,双脚都在发抖。听了检察院要追款,她怕承认了事 情牵连上自己进班房,半天低头沉默不语。 检察官把录像机打开,放入录像磁带。电视荧屏上出现了邢艳在410 房间进门、 看电视的实况。“还要不要看下面更精彩的。”检察官说。 邢艳一看就知是她那晚去找汪自要那三万元钱的实况录像,再往下放就是她和 汪自在床上疯狂的镜头了。她把双手往脸上一蒙,屈辱悔恨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说,我说,别放了!就是那天汪自给了我三万,我拿去缴了女儿的择校费。” “那是他受贿的三万,我们要追回。” “那我马上向别人借,一定交回来。” “你把详细的经过讲一下,我们要作记录。” 邢艳流泪讲起了那晚的经过,讲完后一张丝织手绢全打湿了,泪水把她涂抹脂 粉的脸洗成了一张花脸。 “他为啥要给你钱,你们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情人关系,他和他老婆不好,我也离了婚,我们在一起是一种生活上 的需要。” “他还给过你什么?” “他经常买东西来看我,我们只是偶尔约会。没住在一起,他是来了就走,从 不过夜。” “你与他接触,发现他有什么特点?” “我只觉得他好像很有钱,每次买的东西都很好。” 刚进检察院时的那阵惊恐过去后,邢艳双脚停止了战栗,她谨慎地回答检察官 的追问,她发现检察官没抠她与汪自接触的很多细节,她就把给她买衣物和钱的事 隐瞒了。她一个人带个读书的小女孩,的确是没储蓄的,她在想那三万元不还给检 察院是不行的,一时要这笔钱她还真的拿不出来,去找谁借呢?想到这事心急火燎 的,她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一年后,金麒麟赌场案件公开审理,齐小山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袭警的两个 凶手分别被判处有期徒刑10年。 汪自受贿案是在赌案审判后,汪自受贿罪被判刑10年,巨额财产来历不明罪, 法庭最后认定130 万元,没收所有非法所得财产155 万元。陈熟受贿罪被判有期徒 刑5 年。 汪自被送往滨江市东南郊的青山劳改农场服刑。 青山劳改农场离市区并不远,山脚下就是旅游休闲的青山坪,那就是去年他和 安局吃烤全羊的地方。有时天气晴朗,出工爬到最高的山顶,汪自能够远远地望见 市区东山上的慧光寺,或许那幢庙宇相隔太远,若不定神寻找就不能看见那个灰蒙 蒙的小点。他在青山顶上再也没有听到过慧光寺的暮鼓晨钟,他想那一定是被闹市 早晚的喧嚣声抵消在茫茫的苍穹之间了。而那个灰蒙蒙的小点,常常使他回忆起他 过去当官时的日子,他现在常常爱伸手到头上摸光光的发茬,再也不去摸自己的耳 朵了,一年多了,洗脸时他的手偶尔也碰到自己的耳朵,他觉得耳垂已经小了没肉 了。以前当官时他和王一定一样,算这个社会的精英人士,可谓聪明能干,关系多 门路也多,嘴巴能说会道,帮别人办了不少的事,也收了别人的许多钱财。吃香的 喝辣的,花钱如流水,享尽了人间的荣华富贵,而如今那一切都成了过眼的烟云。 现在汪自过着这样的日子,整天穿件条纹的囚服,一日三餐难闻到油荤,在队 上天天要点三次名,有事必须叫报告,在外劳动都是由和他以前穿一样制服的管教 民警押来押去。 他所在的劳改二中队有百多名服刑人员,成天的劳作就是开垦荒地,这是个面 朝黄土背朝天的体力活。一天,身着囚服的他举锄挖土时,在离他不远的对面山坡 上,无意中看到了身着囚服的王一定,他用毛巾向王一定招手,王一定也在对面山 坡向他招手。汪自知道对面山坡是三中队的地盘。 过了几天,管教民警交给汪自一封信,他拆开一看,原来是王一定写给他的, 信上一行行漂亮的钢笔字写道: 汪兄: 人生无常,想不到我们在此殊途同归。我比你先到青山,我的受贿罪被认定是 240 万元(由于我认罪伏法退了赃款,又有立功表现,被判了18年),那都是这几 年在区县考察干部和提拔干部前别人的贿赂。组织部副部长这个职位太显赫,诱惑 太大。 中国自古掌权当官的人无一不直面金钱美色的诱惑,而今眼目下更是如此。即 便你不想,它们也会找上门来的,面对源源不断拱手送上门来的金钱美女,很少有 人不凡心萌动,坐怀不乱的。所以你我是罪有应得,成了服刑的罪人,细细想来痛 悔万分:现在是中国历史上经济发展最好的时期,何曾料想我们却最终走进了监狱, 惨痛的教训啊,令人警醒!然而眼下所有的痛悔都于事无补,你我只有一条路,就 是好好改造,力争减刑,早日出狱。 王一定即日 读了王一定的信,汪自孤独地坐在山坡上,低头伸手摸着自己的光头,欷歔不 已。他不清楚王一定受贿案的底细,但他明白立功表现的含义,不外乎就是除了一 桩一件交代出行贿人的姓名、金额,还检举了其他检察机关不曾掌握的他人的犯罪 事实,这样的坦白立功,要具备另一番的勇气和忍辱力,那一连串的事情会把自己 肮脏卑鄙的灵魂揭露无遗的,而那不啻是忍着剧烈疼痛当众撕开自己凝血的伤口。 他牵扯出其他人,做自己垫背的来减少刑期,我要这样做的话,也可以牵扯出一些 人来,而当今像我们一样屁股上有屎的官员还有很多,我把他们全牵扯出来,也难 以免除我的罪过。 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暴露吧。 这天晚上,同舍的几个劳改人员,偷偷去买了两瓶老白干,拿到宿舍里来解乏, 你一杯我一杯,边喝边啃着煮包谷。沉默寡言的汪自一年多没沾过酒了,不多会儿 便喝了八九两。没人注意他眼里渐渐充血且噙满了泪水,突然间他号啕大哭,眼泪 像决堤似的奔涌出来,双手不停地捶打胸脯,那是一种悲伤到了极至的恸哭,当年 当兵时母亲去世,他都没有这样哭过。同舍的人惊呆了,有的连忙夺下他手里的酒 杯,有的把酒瓶藏了起来,有的伸手去捂他的嘴,捂住他的哭声,但他拼命挣扎着, 依旧痛嗥不止。一阵阵山洪暴发般的哭声透过墙壁,在夜空里回荡,最终还是惊动 了整个中队的那几排宿舍所有的劳改人员,也惊动了管教。管教了解情况后说,他 是长时间痛苦郁闷所致,这种人他们见多了。半夜里汪自嗷嗷吐了几次满是酒气的 秽物,直到吐出来的只有清口水了,他才被扶上床睡到天亮。 第二天,汪自的眼睛依然布满血丝,照样扛起锄头同劳改人员一起上山开荒。 汪自常因痛悔而黯然神伤。人也只有到了这般地步才知道痛悔,才知道痛苦和 悔恨是一对孪生子,它们是每一个像他一样的罪人心里永远的痛,永远流着血的创 伤!他还常常回忆起很多很多的往事:那个男同学唱的山歌,这个商品经济的社会 真的是好比大水冲木材……那个老道以及签上的那句老话:“官有十条路,九条民 不知。”就是那民不知鬼不晓见不得人的九条路,让他迷失了自己,以至于现在走 上了第十条路。 这第十条路不是人走的路啊。 汪自在心里对自己说,此时痛楚的悔泪潮水般涌上来,在一群身穿条纹囚衣的 劳改犯人中,锄头朝天挥舞,落地铿锵有声,没人留意他打湿了的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