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吴小明不由激动起来,也有点紧张,浑身居然一阵微微战栗,他原先根本不在 意李水牛那只蛇皮袋子的,只是十分讨厌李水牛太不信任朋友的做法。难道说不是 吗?他躺在工棚里几天了,也不曾在意过李水牛的那只蛇皮袋子,而现在,他却开 始在意了。不,是的确在乎了。不不,硬是想把他的钱弄走了。他想报复李水牛一 下,给他一点生活的教训,让他尝尝不信任朋友的滋味,让他急一急,怒一怒,急 得跺着脚乱跳,捂着黑脸哇哇大哭,像被人强奸而绝望的女人那样哭泣,那就蛮有 味道了,要让人们看他的笑话,为什么只有他的钱掉了,别人的钱却一分不少呢? 吴小明得意地笑起来,这种笑没有声音,笑意只在嘴边微微地勾勒出来,像两 道细小的弧。他仿佛看到李水牛痛心疾首的样子,也仿佛看见人们在嘲笑这个讨厌 的家伙。吴小明转过身子,伸手打开自己的蛇皮袋子。他的蛇皮袋子是红色条纹的, 表面很脏。 每个人的袋子都很脏。 他从袋子里摸索一阵,拿出一把涂镍的小剪刀,这是他用来剪指甲的。谁也不 晓得他有一把小剪刀,只有李水牛晓得,却从来没有给李水牛剪过,他不想让这把 剪刀沾上别人的污垢。可以说,这是吴小明保持的唯一的卫生了,他每回都是趁别 人不注意时,偷偷摸摸地剪指甲。现在,他之所以拿出剪刀,是没有更绝妙的办法, 能够打开李水牛蛇皮袋子上的锁了,这也是他严重的失误。他如果想方设法打开锁, 悄悄地把钱拿走藏起来,这可以起到报复的效果,如果查起来,他完全可以说自己 睡觉了,不晓得是谁偷走的。 而他用的是剪刀,剪刀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样了。 除了李水牛,别人是绝对不会进工棚来的,他们要抓紧时间挑煤。这时,吴小 明站起来,没有穿外裤,穿的是灰色的棉毛衫裤子,然后,就像一支灰色的圆规, 在通铺上迅速地丈量过去,很快就冲到李水牛的铺位上。他似乎这才看清楚李水牛 的蛇皮袋子是绿色条纹的,像一团臃肿的东西蹲在地上。他蹲下来,没有任何犹豫, 拿着小剪刀,先是往蛇皮袋子上一戳,然后,就迅速地剪起来,尼龙布容易剪开, 发出嚓嚓清脆的声音,让人有一种破坏的快感。 他的用意仅仅是想报复一下李水牛,这个家伙太可恨了,一点友情也不讲,老 子就要让他晓得一点厉害。当吴小明剪开蛇皮袋子,把藏在衣服里的钱拿到手之后, 他顿时怔住了。 这不是分明在偷钱吗?自己不是成了名副其实的贼了吗?哎呀,怎么事前竟然 没有想过呢?这时,他后悔了,我怎么这样大胆呢?要报复也是把锁悄悄地搞开, 把钱拿出来,再锁上,人不知鬼不觉的,李水牛没有任何证据,就无法怀疑到自己 脑壳上来了。而这样一来,剪开的一道口子怎么解释?李水牛不就是在提防自己吗? 他也晓得自己有小剪刀,工棚里的人都没有,而这道小口子,显然是用剪刀剪开的, 口子整整齐齐,一点毛糙也没有,绝对不是刀子或其他什么工具搞开的。本来只是 想报复李水牛,现在,自己却成为一个不光彩的贼了。如果等到他们回来,等到李 水牛发现袋子被剪了,钱被偷掉了,自己还用得着别人来怀疑吗?铁证如山嘞,自 己想赖也是赖不掉的,只有你待在工棚,不是你偷的,又是谁偷的呢?即使将剪刀 藏起来,或是丢掉,也是无法抵赖的。 一时间,吴小明不晓得怎样面对这个铁定而残酷的事实,怔怔地蹲着发呆,脑 子蒙了,乱了,乱成一锅粥了。他竟然有点不相信,这就是自己刚做下的蠢事。被 剪开的那道口子起码有一尺长,曲折着,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冲动和鲁莽。拿着的那 沓钱,像一坨黏性极强的毒药,黏在手里丢也丢不掉了。吴小明好一阵子才清醒过 来,意识到被自己逼上梁山了,没有丝毫反悔的余地了。他十分清楚,当人们晓得 他是偷钱的贼时,口水和谩骂会淹死他的,说不定还有拳脚教训。这是血汗钱嘞。 无论偷谁的,都会引起公愤,那么,他在这个窑山就待不下去了,无脸见人了。 吴小明咬咬牙,脸色很怪异地笑了笑。他突然下起了狠心。他明白,下这个狠 心是需要很大的勇气的,娘卖胡子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继续剪下去。剪一个 袋子是剪,剪掉全部的袋子也是剪,这个罪名反正是背下了,也洗不掉的了。 吴小明慌乱地看窗外一眼,发现没有人朝工棚这边走来,挑煤的人在乌黑的小 路上来回走动,像一个个黑色的天秤左右摇晃。吴小明又扫视那些蛇皮袋子,它们 像怪物似的沉默着,又散发出了巨大的诱惑力。吴小明无法克制住内心的那股冲动, 他像发疯一样,拿着小剪刀,一个挨着一个,疯狂地把那些蛇皮袋子通通剪开,那 不时发出的嚓嚓的响声,就是他急迫紧张和焦虑的表露。 走窑人好像早已商量好的,心甘情愿地让吴小明很顺当地拿钱,他们无一例外 地把钱都藏在衣服里,所以,吴小明一摸一个准儿,丝毫也不费力。在拿一个姓伍 的钱时,他碰到了一点周折,怎么也摸不到钱。吴小明不心甘,不愿意放过任何人, 就把蛇皮袋子里的衣物拿出来,也没有找到钱。真是奇怪了,姓伍的把钱藏到哪里 去了呢?吴小明急速地扫视着那些衣物,最后从袋子里滚出来的卷筒卫生纸,终于 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拿着看了看,发现这筒卫生纸很奇怪,中间本来是空心的,两 头却用纸塞住了。他把纸团扯开,发现钱藏在里面。吴小明轻轻地骂了一句,他娘 卖胡子的,姓伍的你再狡猾,也逃不脱我的眼睛嘞。他从这个铺位跳到那个铺位, 铺位一个挨着一个。吴小明一连串的动作,相当的迅速敏捷和准确,他在那些铺位 上一停一跳的,像一个十分熟练的老贼。 不一阵子,就把那些袋子里的钱一扫而光了。 吴小明捧着那沓厚厚的钱,根本来不及数了,这笔钱真是不少嘞,然后,他急 忙跑到自己的床铺上,将自己的蛇皮袋子打开,把里面的衣服全部拿出来,想一想, 又拿起一件薄衣服,将那沓厚厚的钱包起来装进袋子。他急速地穿起罩裤,穿上鞋 子。他把鞋带子系得紧紧的,便于奔跑。 冬季的天气黑得很早,虽然还只有四五点钟,老天已经接近黑色了。走窑的人 还要很久才会下班,一切还来得及的,不必如此紧张。吴小明却没敢多停留了,他 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不然,灾难马上就会降临在自己的脑壳上。他仿佛看见了血 肉模糊的自己,被众人打翻在地,在痛苦地扭动着身子。吴小明慌忙拿着蛇皮袋子, 马上从工棚的后门悄悄地走出来,工棚后面没有人,只有一阵阵强烈的尿臊味在风 中弥漫,还有丢弃的无数的烟壳子和酒瓶子,乱七八糟地散乱在地。他不敢选择那 条通往山外的毛马路,那条路过于显眼,万一别人发现之后赶来追堵,他就无路可 走了。 在跑出工棚的那一刻,吴小明想得很多,心里虽然非常紧张,毕竟还是十分欣 喜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一下子就拥有了这么多的钱。如果靠自己挑煤炭,不晓得 要挑到什么时候。现在,他必须趁着这个寒冷的夜晚跑回家,家有百十里路。他不 能有丝毫松懈,回家之后,把一部分钱拿给爷娘,让他们把屋子整修一下,免得再 遭漏雨之苦。另一部分钱也交给爷娘,叫他们小心地藏起来,千万不要存银行。另 外,他还要交待爷娘,不管是谁来问他的下落,只说不晓得,只说他没有回来过, 也没有任何联系。吴小明感到庆幸的是,谁也不晓得他的家在哪里,即使是李水牛 也不晓得他家具体的地址,他的身份证是假的,这就意外地给他便于逃避创造了条 件。面对苍老的爷娘,他没有更多的时间跟他们说话了,他也不准备对于爷娘惊讶 和欣喜的提问,给予详细的答复,只会搪塞说,我以后会跟你们联系的,然后,就 匆匆离开。他准备逃到遥远的广东去,隐姓埋名,仍然靠力气挣钱,决心不再做这 样的蠢事了。 吴小明慌乱地从后门跑了几步,就突然停住了,双腿似乎突然抽筋,脸色顿时 惨白,抬起头,哑然地望着前面,像被什么高人定住了身子。 这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离他仅仅十米远的地方,忽然出现铁塔般的一个人。 这个人握着粗糙的扁担,满脸煤灰,眼里射出两道哧哧燃烧的火苗,愤怒地盯 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