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从政治部主任的办公室里出来,武旗红随手带上了门。随着屋门缓缓关闭,坐 在办公桌后面的政治部主任的身影一闪而逝。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武旗红心里抽 搐了一下——在这扇门关闭的同时,他的排爆手生涯也到头了。以前他曾经设想过 无数次,他的职业生涯将以何种方式结束:某次排爆时失手被炸死炸伤,这是很有 可能的;或者因为年纪大了被调离;也可能因为表现突出得到晋升——这种可能性 最小,但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他从没想过,作为九大队资格最老的排爆手,他却 混不下去了。 这是武旗红有生以来第三次感到人生一片灰暗。 第一次是四年前东港的爆炸案。周毅泽的死让武旗红备受打击。 第二次是紧随其后的离婚事件。排爆组是公安局所有部门中危险程度最高的一 个,公安局为所有的排爆手买人身保险,主排手的保额接近一百万。不过,爆炸案 并不是经常发生的案件,而且多少还有点儿技术含量,作案者至少要懂得一些物理 化学知识。再加上公安局的排爆设备不断更新,大大增加了排爆的安全系数。有些 新手初次参加排爆行动免不了神经高度紧张,武旗红就会安慰他们:“自从我参加 排爆组以来,排爆的时候意外爆炸的事情还没发生过,因此要让我说,你被炸死的 几率基本接近零。”但自从周毅泽牺牲之后,这话武旗红再也不说了。排爆组的所 有成员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有些人干脆想办法调离了排爆组,有些人 虽然继续在排爆组工作,却在承受工作压力之外,还要承受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 妻子常小惠向武旗红发出了最后通牒:不调离排爆组就离婚。 武旗红不能这么一走了之。周毅泽死后,他就成了排爆组里资格最老并且最有 经验的排爆手,如果他走了,其他人怎么能坚持下去?他不能在周毅泽刚刚牺牲的 时候甩手不干,对一个警察来说,这么做意味着背叛。不过这种感情只有男人才能 明白。常小惠终于失去了耐心,扔给他一纸离婚协议书——要么在上面签字,要么 和排爆组说拜拜。武旗红纠结了很久,到底没有和排爆组说拜拜。于是就轮到常小 惠和他说拜拜了。 说起来,武旗红遭受的第三次打击和迟雨多少有点儿关系。 2010年元月下旬,北都市的媒体着实热闹了一番。翻开报纸、打开电视或者上 网,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春节期间的优惠、折扣、减价、促销,还有一则令人触目 惊心的消息:本市发生系列爆炸案。爆炸案的受害者属于一个比较特殊的群体—— 娱乐场所老板,倒是没有引起普通市民的恐慌。相反,网上还出现了恶搞帖,把北 都市的娱乐场所都列出来,让大家猜猜下一次轮到谁倒霉。 第一起爆炸案发生在五龙坡。1 月18日晚,后宫夜总会的老板刚刚把车子从停 车场开出来,车头部位突然一声巨响,强大的气浪把车掀翻了。夜总会老板侥幸捡 回一条性命,但爆炸的冲击折断了他的锁骨和踝骨,脊椎也错了位,他的左半边脸 被严重烧伤,左眼也有被摘除的危险。勘查现场的时候,武旗红闻到了一股刺鼻的 氨水味,他立刻断定作案者使用的是硝铵类炸药。 此后十来天,局面变得无法控制了。1 月24日晚上,致悦俱乐部老板准备开车 回家的时候,看到自己的车库门前有个鞋盒子,他立刻想到里面可能是炸弹,马上 报了警。 现在的排爆技术比2006年那会儿要进步许多。一般来说,最安全的排爆方法有 两种。一种是用排爆机械手——其实就是一根五米长的有支架的金属杆——将爆炸 物放进零下一百九十六度的液氮罐里冷却处理,破坏炸药性能和起爆电源。另一种 是使用爆炸物销毁器也就是所谓的水炮直接将爆炸物摧毁,这种水炮射速非常高, 每秒三百六十米,水压十二万四千帕,能瞬间将炸弹肢解。但城西分局主管刑侦的 副局长马新宇却提出要手工排爆。由于爆炸物是针对夜总会的,他怀疑此案和几天 前的爆炸案有关联,用水炮或者液氮摧毁爆炸物虽然相对安全,却容易破坏留在爆 炸物上的犯罪证据。大队长李韦璜当时就不干了:“有安全的排爆方法放着不用, 反倒让我的人到前面去送死,要不我给你一身排爆服你亲自去剪导线?” 争论来争论去,还是马新宇赢了。临近春节,公安局的压力已经很大,刑警支 队长薛艾寒把李韦璜拉到一边:“克服一下吧老弟,这个年大家都不好过。” 在确定排爆人选的时候没有丝毫悬念,武旗红资格最老,经验最丰富,他自然 是当仁不让。探测器伸到鞋盒子附近,武旗红看清了爆炸物的外观,同时又闻到了 一股淡淡的氨水味。他估计和上次一样,又是硝铵炸药,而且是自制的。不仅仅爆 炸装置是自制的,雷管是自制的——用圆珠笔杆,就连炸药本身都是作案者通过各 种化学品混合而成的。炸药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铵,这种炸药易潮解,不好保存,而 且感度太低,引爆的时候失败率很高,因此当武旗红发现爆炸装置上用于引爆的雷 管居然超过十根的时候,他一点儿也不吃惊。令他头痛的是,这样一来,连接雷管 的导线加在一起就有二十多根。仅仅是把这些导线理出个头绪,就不是一件轻松的 事。 自制爆炸物的拆除要远远难于制式爆炸物。凡是制式爆炸物比如地雷、手榴弹 之类的,都有标准的规格,不管威力多大,哪怕是原子弹,只要按照书上说的拆准 没错。自制爆炸物就麻烦多了,拆除这类爆炸物的时候往往因为时间紧迫加上环境 限制,无法准确判断其引爆方式。这就要靠排爆手的经验,外加那么一点点运气。 面对眼前的爆炸装置,武旗红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剪断导线。他大概估计了一下, 这些炸药的重量在四公斤以上,一旦爆炸,足以把二层楼高的车库炸飞。自己身上 的MK5 排爆服,比以前近四十公斤重的老式排爆服轻了不少,只有二十六公斤,从 理论上说,可以抵御四公斤TNT 在近距离内的直接冲击而不受致命伤——说明书上 是这么写的。自2006年那起事故之后,武旗红不再相信排爆服的作用,不论说明书 说得多么天花乱坠。对他来说,穿上排爆服仅仅是为了增强同伴的信心,万一自己 死了,死的样子不至于太难看。 这个冬天比往年要暖和,但毕竟是冬天。武旗红身穿二十六公斤重的排爆服, 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他屏住呼吸,手中的无磁排爆剪缓缓接近导线,心里不停地 祈祷:但愿别是双芯线。如果是双芯线,剪刀剪下去的同时就会自动形成回路。这 是排爆手们永远的噩梦。二十分钟之后,导线被一一剪断。当武旗红回身冲大家竖 起大拇指的时候,所有的排爆组成员一阵欢呼,就连一直面似沉水的薛艾寒也禁不 住露出了笑容。 可他们没高兴多久。1 月28日晚上,东港区夜未央俱乐部的停车场上又发现了 爆炸物。俱乐部老板脸色苍白,说幸亏自己停车时比较注意,要是再往前开一点儿, 说不定就上西天了。爆炸物就放在停车位上,一端伸出一根蓝色的拉线,绑在一块 砖头上。武旗红估计引爆方式是拉发或者压发,只要提拉或者移动,就有可能发生 爆炸。因为已经进行过一次手工排爆,武旗红提出用水炮摧毁爆炸物,没人反对。 事后的分析表明,爆炸物的主要成分仍然是硝酸铵。此时已经基本可以肯定,这几 起爆炸案是同一个人或者同一团伙所为。 连续两颗炸弹都没炸,作案者似乎也有点儿着急了。2 月1 日凌晨,接到指挥 中心出警命令的时候,排爆手们抱怨着:这个到处安放炸弹的疯子大概是不想让警 察好好过年了。 炸弹是在一个名叫哈梦工厂的迪厅门口发现的。赶到现场的时候武旗红意识到 这又是马新宇的地盘,他打定主意,如果马新宇再要求手工排爆,说什么也不能同 意。当晚下着小雪,作案者在爆炸装置外面裹了好几层塑料袋,内部情况根本看不 清楚。武旗红和李韦璜商量了一下,决定用水炮摧毁爆炸装置。不出所料,马新宇 又出了新花样,这回他倒是没要求手工排爆,却提出是不是把爆炸物挪到远离建筑 物的位置再摧毁,说这是为了避免意外爆炸对楼体造成损害。武旗红心里冒火,在 无法判断引爆方式的情况下移动爆炸物无异于自杀。他忍不住嘟哝了一句:“楼值 钱,我们的命就不值钱?” 马新宇横了他一眼,看着薛艾寒,等他作决定。薛艾寒也听见了武旗红的牢骚, 他犹豫了片刻,对马新宇说:“还是安全第一吧。” 第二天,市局成立了“1 ·18”系列爆炸案专案组,全市的民警都动员起来, 排爆组的民警更是不敢松懈,节日期间每天二十四小时在公安局待命。然而,作案 者却突然间销声匿迹了。从2 月1 日开始直到过完春节,再没有针对娱乐场所的爆 炸案发生。专案组没有任何突破。警方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作案者对夜总会之类 的娱乐场所有一种非常特殊的感情。 春节过后不久,排爆组在城西区的火车站候车室手工拆除了一颗炸弹,武旗红 再次担任主排手。因为作案者针对的目标不是夜总会之类的娱乐场所,炸药的成分 和引爆方式也与春节前的系列爆炸案大相径庭,为了避免分散精力,专案组把这个 案子交给了城西分局的马新宇。马新宇的运气还真好,不到两个星期的时间,竟然 抓获了安放炸弹的家伙。讯问过后,排除了他和“1 ·18”系列爆炸案的关联。 这个案子的破获让包括马新宇在内的城西分局专案组立了个集体二等功,然而 在送给省公安厅的报功材料里,没提到排爆组一个字。表彰决定下来之后,刑警支 队长薛艾寒后悔不迭。他很清楚,要不是排爆手冒着生命危险手工拆除爆炸物,为 破案提供了关键证据,这案子绝对不会破得那么轻松。这段时间市局的精力都在 “1 ·18”系列爆炸案上,他忘了叮嘱在报功材料里突出一下排爆组的作用。薛艾 寒只得把愤愤不平的李韦璜请到办公室里好言劝慰。李韦璜发了一通火,却也无可 奈何,事情已成定局,做什么都晚了。但他觉得应该对自己的手下有个交待。恰逢 此时,迟雨联系公安局宣传处,准备给城西分局破获的那起火车站爆炸案写个深入 报道。李韦璜知道武旗红和迟雨的交情,就找武旗红商量,问他能不能和迟雨说说, 在她的稿子里反映一下排爆组的工作。武旗红本人对这类事看得不是太重,作为排 爆手,安全是第一位的。只要在排爆的时候保证安全,那就意味着对得起工作,对 得起同事,对得起家人。但他理解李韦璜的心情,于是给迟雨打了电话。 这件小事对迟雨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她当然乐得送个顺水人情。但迟雨如今 是个大忙人,各种采访排满了日程,报社领导特意给她安排了个实习生,替她跑腿 打杂。对排爆组的采访大部分是由这个实习生完成的,迟雨则在自己的稿件里预留 出一部分空间。实习生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工作,特有热情,但他对于有关公安题材 的稿件应该怎么写还不太入门。如果换了迟雨去写,即便她不动脑子,出于多年的 习惯也会自然而然地把握好分寸。也许是实习生没领会迟雨的意思,反正在他交上 来的稿件里,突出的不是整个排爆组,而是武旗红个人。稿子写好之后,迟雨草草 看了看,什么问题也没看出来,就把它拼到自己的文章里。送到公安局宣传处去审, 宣传处的人和迟雨合作多年,对她的稿件一直很放心,他们只是匆匆过目,依旧什 么问题也没看出来。 报纸印出来之后,武旗红叫苦不迭。他立刻给迟雨打电话,迟雨马上意识到这 篇文章可能会给武旗红带来麻烦。但稿件已经发了,想收回是不可能的。她只好一 边道歉,一边安慰武旗红,至少文章里对武旗红的描写基本属实。武旗红可没她那 么乐观。从年初到现在,“1 ·18”系列爆炸案和火车站爆炸案算在一起,一共拆 除了四个爆炸装置,武旗红拆除了其中的两个,剩下的是别的排爆手拆除的。而这 一切在文章里都没有体现。武旗红无奈,只好拿着这篇文章找李韦璜。李韦璜也正 在犯难。本来这件事的初衷是挺好的,没想到事与愿违。他绝对相信这不是武旗红 的意思。但怎么跟其他人解释?九大队里有哪个排爆手没冒过险,哪个没经历过九 死一生的场面? 实际上,这篇报道的社会反响不错,都市报的网站全文刊载了这篇报道,许多 网友留言说媒体就是应该多反映这些幕后英雄的事迹。甚至公安局的领导对这篇文 章的社会影响力也是认可的。可这丝毫不能改变武旗红的处境。他不知道自己该如 何面对大队里那些和他一样的排爆手们。有些排爆手的家人也看到了那篇文章,他 们会说:“难道所有炸弹都是武旗红一个人拆的,就他一个人在拼命?”大家不会 当面对武旗红说什么,但武旗红明显感觉到,在九大队里,自己被孤立了。 这件事情的影响直到几个月之后也没有消除。7 月5 日下午,曾经发生过险情 的致悦俱乐部门口的停车场上再次发现了爆炸物,俱乐部老板的本田车右后视镜上 挂着一个鞋盒子。很明显,“1 ·18”系列爆炸案的作案者耐不住寂寞,在沉寂了 五个月之后又出现了。 这次的排爆方案是将鞋盒子从后视镜上钩脱,放进液氮罐里冷却处理。在研究 主排人选的时候没人说话,大家都看着武旗红——那篇报道在排爆手们心中造成的 不满情绪远远没有消散。武旗红二话没说,默默换上排爆服。 就在靠近本田车的时候,武旗红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安的感觉。他努力捕捉 着那一闪即逝的念头,思索着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心神不定。他的眼前是空旷的停 车场,由于不是营业时间,除了被安放了炸弹的本田,停车场里几乎没什么车。俱 乐部也空无一人,工作人员早已疏散了。武旗红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他的战友们, 再后面就是警戒带,俱乐部工作人员都站在外面看热闹,还有不少路过的行人也在 那里驻足观看。武旗红突然停住脚步。他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了——人群。 这个炸弹的伪装实在是太拙劣了。根据武旗红的经验,如果作案者想让炸弹爆 炸的话,至少要把炸弹放在一个稍微隐蔽一点儿的位置。而现在,挂在本田车后视 镜上的鞋盒子实在太显眼了,摆明了就是在告诉人们:那是炸弹,都离远点儿。他 马上转身回来,告诉李韦璜他怀疑附近有第二颗炸弹。这才是作案者的真正目的, 他生怕他的炸弹炸不到人,于是先用一个鞋盒子吸引警方的注意力。基于普通人看 热闹的心理,警戒带外围肯定有许多人等着看结果,真正有杀伤力的炸弹就放在那 里,在密集的人群脚底下。 民警们疯了一样疏散警戒带外围的人群,最后在一个可移动的塑料果皮箱里找 到了炸弹。炸弹随时可能爆炸,甚至仔细检查都来不及了。武旗红心一横,一个人 用防爆毯将果皮箱整个围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推进了防爆拖车。其他民警翻回头去 检查挂在本田车后视镜上的鞋盒子,里面是一个廉价的闹钟和两个脏兮兮的矿泉水 瓶,瓶子里都是沙子。一起群死群伤事件就这么避免了。所有人都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炸弹在人群里爆炸了,没人敢想象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面。薛艾寒使劲儿拍 着武旗红的肩膀,却没说出一个字。 但这件事依然无法改变武旗红在排爆组里的处境,没人对他说一句祝贺的话, 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李韦璜大发雷霆——其实,成功拆除了炸弹,他应该 高兴才对,可他心里有一股无名火,他把队员们都叫到一起,把他们臭骂了一顿。 骂娘归骂娘,他也不好说出他发火的真正原因,这层窗户纸要是捅破了,武旗红更 没法在九大队混了。最后他撂下一句话:“你们是不是男人?!” 此后的几天,大概是队员们也觉得自己做得有些过分,就时不时地和武旗红没 话找话,想缓和一下队里的气氛。然而裂痕一旦形成,想要弥补就不容易了。李韦 璜心里一直别扭,找到武旗红想安慰他几句,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吭哧了半天才 说:“老武,这事都怪我,要不是我异想天开找迟雨写什么狗屁稿子,哪会变成现 在这样……” 武旗红只有苦笑:“我看你还是把我换个地方吧,这样对大家都好。” 北都市公安局新任局长刘潜的办公室位于市公安局大楼十六层,于是,十六楼 成了局长办公室的代名词。早上刚上班,当薛艾寒得知十六楼有请的时候,他做好 了挨训的心理准备。不过这次他没有完全猜对。局长办公室里不止刘潜一个人,常 务副局长唐涛、政委刘福三,还有其他几位副局长都在。薛艾寒以为自己来得不是 时候,说了声“抱歉”就要出去,刘潜叫住他:“老薛别走啊,都在等你呢。” 接下来的事情大大出乎薛艾寒的意料。刘潜郑重宣布,经过局党委研究,决定 由薛艾寒暂时代理主管刑侦的副局长职务。 “可‘1 ·18’系列爆炸案还没破,这时候让我代理副局长不太合适吧。”去 年夏天,原刑侦副局长齐亚先突发脑溢血,人虽然抢救过来了,可身体再也没恢复 过来,干脆安排到人大养老去了。副局长的位置腾了出来,上上下下活动的人不少, 薛艾寒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如果是十年前,说不定他还会摩拳擦掌 大干一场,可如今他也面临退休了,这个时候他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挡了别人升官 的路。 “你能时时刻刻记得这个案子,就表明局党委的决定没错。”刘潜说,“案子 没破是事实,我身为局长,要说责任,我更是难辞其咎。‘1 ·18’案要破,副局 长的位置也不能一直空着。这件事已经决定,就不再讨论了。今后局党委的会议你 一律要参加。” 其他人都走了,刘潜把薛艾寒留了下来。“老薛,今天找你有三件事,第一件 你已经知道了,第二件嘛……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认为马新宇这个人怎么样?” 马新宇是2004年前后从省会调过来的,知道内情的人透露说马新宇的父亲是省 委某位大员的秘书,而且和前任北都市公安局长、现任省公安厅副厅长龙树彬是至 交,背景相当厚。薛艾寒在办案过程中和马新宇打过几次交道,但仅限于工作。刘 潜这个问题让他有点儿难以回答。他只得老老实实说:“我和他不太熟……” “工作方面怎么样?” “还可以吧……”薛艾寒含含糊糊地说。 “最近他那儿是不是破了个火车站爆炸案,立了集体二等功?” 薛艾寒没回答,想起这事他就觉得窝囊,觉得对不起排爆组的人。 “那就好了。”刘潜把薛艾寒的沉默当做对马新宇的肯定,“你是老刑侦,这 方面有发言权,马新宇也是搞刑侦的,你说他还可以,那就应该不错。五龙坡分局 的老秦退了,继任的人选还在研究,不过马新宇的呼声很高……” 薛艾寒就是再迟钝,此时也明白了刘潜让自己代理副局长的意图。实际上,他 是替马新宇占个位置。马新宇是城西分局副局长,直接提拔到市局当副局长显然不 合规矩。但是借着破获火车站爆炸案的机会提拔他担任五龙坡分局局长却顺理成章。 这个分局长怎么也要当个一年半载的,这期间市局副局长的位置不能一直空着,万 一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怎么办?薛艾寒就成了担任这个职务最合适的人选,他本人是 刑警支队长,业务没得说,这么多年没功劳有苦劳,不会有多少反对意见,而且又 是“代理”,并不是正式任命。再过两年,薛艾寒也差不多该退了,正好给马新宇 腾地方。薛艾寒不由得叹服领导们的深谋远虑。 “既然我们达成共识了,那就说第三件事。”刘潜的眉毛皱了起来,语气也变 得有些沮丧,“最近的市委常委会上,万书记已经不再提‘1 ·18’系列爆炸案的 事了,不是万书记忘了,而是他对我们失去信心了。” “我想,”薛艾寒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得面对现实了。” “面对什么现实?”刘潜火了,“从1 月18号到现在,七个多月,专案组要人 我给,要钱我给,可你们竟然连个嫌疑人都没法确定。薛副局长,”刘潜说这几个 字的时候刻意加重了语气,“这就是你让我面对的现实?在六百万常住人口、二百 万流动人口的北都市,有一个去化工商店随便买点儿什么就能搞出一颗炸弹的疯子, 只要他高兴,他想把炸弹放哪儿就放哪儿。你想让我面对这样的现实?” “可是我们必须承认,最佳的破案时机已经错过,现在只能等机会了。” “等什么机会?是等他投案自首,还是等他再放一颗炸弹?难道我就这么向万 书记汇报?薛副局长,你好歹也要有个计划吧?” “计划倒是有,我想适当缩小专案组的规模。” “缩小?”刘潜有点儿意外,“我以为你要说的是扩大。” “是缩小,我想精简大部分专案组成员,只留下一小部分精干力量,不超过十 个人。” “为什么?六十多人都破不了的案子,十个人能破了?” “不能。但现在正是刑事案件高发期,那么多人都陷在‘1 ·18’系列爆炸案 里,刑警支队还有好几桩大案急需人手,我们不如集中力量把那些有希望解决的案 子解决了。否则的话,不仅‘1 ·18’案没破,其他方面再因为人手不够出现什么 疏漏,岂不是得不偿失?专案组里留下几个人,重新研究一遍案卷,找找突破口。 如果有新的线索,再调人手也不迟。” 刘潜叹了口气,“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可听上去怎么有点儿把‘1 ·18’案 当鸡肋的意思呢?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专案组谁负责?” “最近刑警支队人手紧张,拐卖婴儿团伙的案子,大学生杀死教授的案子,女 服务员刺伤政协委员的案子,还有那个经常在夜间袭击妇女的变态……” “行了行了。”刘潜不耐烦地打断他,“就是说你不打算管了?那陶谦和廖辉 呢?” “我想让他们暂时把主要精力放在那几个案子上。” 刘潜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打算把你的副支队长和重案队长都撤出来?我告诉 你,绝对不行,你们三个必须有一个人主持专案组的工作。” 这倒不是刘潜形式主义。专案组组长的身份表示着公安局对案件的重视程度, 底下的人办案的时候会少遇到一些麻烦。这个道理薛艾寒还是明白的。当然,刘潜 也是为了向万书记汇报的时候好说一点。“要不还是由我来挂个名儿,具体工作由 范米做,您看怎么样?” “果然是鸡肋。”刘潜很勉强地点点头,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我有言在先, 你的意见我是同意了,不过,如果哪天再冒出一颗炸弹来,你先替我起草一份辞职 报告,然后再给你自己准备一份。” “至于留在专案组里的其他人……” “不用每个人都请示我,你自己看着办吧。” “另外,我还想从治安支队排爆组调个人协助专案组调查。” “排爆组?”刘潜的眉毛扬了扬,“专案组里难道没有爆炸物专家吗?” “有。不过这些专家只负责提供技术上的建议。” “你还指望他们干什么,抓人是刑警的事。” “最近我一直有个想法,刑警也好,爆炸物专家也好,他们对作案者的了解恐 怕还不及一个排爆手。” “这话怎么讲?”刘潜向前探了探身子,有点儿感兴趣了。 “您想,什么人能琢磨透那个罪犯的心思呢?谁最了解制造炸弹的罪犯的想法 呢?是冒着生命危险去拆炸弹的人。” 刘潜思忖片刻,点了点头,“从排爆组调谁,你有人选了吗?” “有。”薛艾寒回答。武旗红在7 月5 日的表现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吃晚饭的时候,武旗红随口对父母说了调动的事。“那个案子那么久都没破… …”老爸突然警惕起来,“不会是你得罪了什么人,人家借机把你塞到个不碍事的 地方去吧?” 母亲有点儿紧张了,放下筷子,“旗红,是真的吗?” “您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武旗红冲老爸使了个眼色,母亲身体不好,他不 想让母亲为自己的事操心。“是正常借调,行政级别什么的都没变。” 老爸立刻改口:“换个地方也好,省得我和你妈天天为你提心吊胆的。” 吃过饭,母亲回屋休息了,老爸提醒武旗红:“你可要多长几个心眼,这种事 我见多了。” “没您想得那么复杂。”武旗红叮嘱老爸,“您可别在我妈跟前念叨这事。” “你小子要是真孝顺,赶紧娶个老婆,让我们抱上孙子。”老爸叹口气,“要 是有个孙子在身边,你妈哪还有工夫操心你的事……对了,你那个女朋友是不是也 该带家里来见个面了?” “人家在天津出差呢。”武旗红敷衍。 老爸说的那个女朋友指的是戚丹。武旗红和戚丹是半年前李韦璜介绍认识的。 当时,李韦璜告诉他,戚丹是全省甚至全国证券行业里屈指可数的几个女保荐代表 人之一。武旗红一听就摇头,自己没钱没权,工作这么危险,还离过婚,人家怎么 看得上自己。可李韦璜对他说:“这你就错了。正因为她太有钱了,所以她不在乎 你有钱没钱。你也别太把她的钱当回事。只要你有独立人格,她就是再有钱你也镇 得住她,否则,就算你比她有钱,你也得听她的。再说,离过婚的男人是宝,你听 说过吧?” 武旗红并没有被说服,但他不好驳了李韦璜的面子,勉强去赴约。见面地点在 星巴克,场面很平淡。武旗红点了卡布奇诺,戚丹点了拿铁。简单的介绍之后,武 旗红再也找不到什么可说的,只好一个劲儿搅和咖啡。那次见面的大多数时间都是 戚丹在提问题,最后,戚丹要了武旗红的手机号。武旗红想,这恐怕也只是出于礼 貌。结账的时候,戚丹掏出钱包,武旗红觉得不合适,坚持由自己付账。戚丹也没 和他争。事后李韦璜埋怨他:“她想付账你就让她付好了。这点儿虚荣心你都不满 足她?她除了有钱还有什么资本?长相一般,岁数也不小了,爹妈都是平头百姓, 能比你强哪儿去?她想付账,说明她希望你能看重她。你干吗那么死心眼?” 李韦璜说的或许有道理。不过一开始武旗红就觉得自己和戚丹不合适,根本没 抱什么希望。果然,戚丹一直没给他打电话。半个月之后,武旗红都快把这件事忘 了,突然接到了戚丹发来的短信,只有五个字:“我们分手吧。”武旗红莫名其妙。 两个人仅仅见过一面,连认识都算不上,何谈“分手”?正考虑着是不是给她回个 信息,戚丹的短信又来了,这回是六个字:“对不起发错了。”武旗红觉得挺搞笑。 这位保荐代表人不知有多少男朋友,竟然把他们的手机号都搞混了。“你这是群发 吗?”武旗红回了条短信。戚丹当天没回复,第二天却发来短信:“有空去星巴克 坐坐吗?这回没发错。” 武旗红和戚丹的职业决定了他们不可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开。戚丹一年到头不着 家,准备上市的项目在哪儿,她就要往哪儿跑。武旗红出差虽然没那么频繁,但也 没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两个人住在同一个城市,却是聚少离多。 戚丹的朋友很多。参加聚会的时候经常要叫上武旗红。遇到这样的场合,武旗 红都觉得很不自在。戚丹的朋友大多是从事金融行业的,说来说去都是一级市场二 级市场、融资贷款投资利率之类的,总之离不开一个钱字。武旗红对这方面一窍不 通,和他们没什么共同语言。戚丹的朋友们倒是对武旗红挺感兴趣,这些人平时很 少和警察打交道,最多也就是开车超速被交警开罚单。他们经常问武旗红一些很难 回答的问题,比如警察审犯人的时候是不是刑讯逼供以及公安局和黑社会到底有没 有共同之处。每当这时候,戚丹总是乐呵呵地看着武旗红,仿佛这让她很开心。到 目前为止,无论是武旗红还是戚丹,谁也没有主动提起过结婚的事。武旗红也不确 定他和戚丹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周一早上,武旗红怀着有点儿忐忑的心情去专案组报到。副组长范米四十来岁, 身材高大,有点歇顶,戴着一副厚厚的近视镜。“你来得正好,马上就开碰头会, 你先和大家认识一下吧。”武旗红跟着范米来到了专案组的办公区域,以前这里是 刑警支队的会议室,自从1 月18日案发以来,一直被专案组占用。“吕焕,”范米 叫住一个抱着小山一样高的案卷匆匆忙忙经过他们身边的民警,“这是治安支队排 爆组的武旗红,刚调过来的。帮老武归置一下,安排好了就通知大家开会。” 吕焕带着武旗红来到会议室角落里的两张相对而放的简易桌前。“条件简陋, 你暂时委屈一下吧。”他又指指对面那张桌子,“李咏坐你对面。” 李咏这个名字很平常,但在北都市公安局,这个名字代表着一个不同凡响的人 物。也许是同名同姓吧,武旗红想。他觉得不会这么巧,公安局里那个大名鼎鼎的 李咏会和自己在一个专案组,而且坐对桌。 专案组的人员陆陆续续到齐了,大家围坐在会议桌前。除了刚刚见过面的吕焕, 还有左泠、朴明盛、郭天信、陈寿庭和康敏。武旗红有点儿纳闷儿,刚刚不是说还 有李咏吗,怎么没见到?正想着,从门口跑进来一个女民警,带着股风坐到了武旗 红身边,顺手把她的黑色挎包扔到桌上。女民警二十六七岁,相貌算不上出众,但 在男多女少的刑警队里也算是稀有品种。尽管是素面朝天,衣服的颜色也比较低调, 可剪裁得体,面料考究,一看就知道不是便宜货。再看她扔到桌上的挎包,武旗红 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幸和“最佳着装民警”在一个专案组工作。 李咏是几个月前从滨江市公安局调来的,但很快就在这里闯出了名头。在北都 市公安局,“最佳着装民警”比李咏这个名字更响亮。李咏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识 货的人认出了那些牌子,香奈儿、里维斯、卡文·克莱恩、拉尔夫·劳伦、乔治· 阿玛尼、古驰、江诗丹顿……不过,李咏最引人注目的标志是她的挎包,不论是什 么款式,上面永远都有LV的字样。局里的民警们开玩笑说,如果举行一个最佳着装 警察的评选,李咏一定是当仁不让的冠军。 范米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李咏的迟到,对此几乎视而不见。而李咏也没有一句解 释。“今天开始老武就和我们一起工作了,大家在爆炸物方面有什么不明白的多向 他请教……”范米说到这儿停住了,大家赶紧象征性地拍了几下巴掌。“那么大家 就说说吧。”范米把目光转向朴明盛,“你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和康敏把涉案的几个娱乐场所老板的社会关系又重新梳理了一遍,”朴明 盛打开面前的笔记本,武旗红猜测他这个动作纯粹是下意识的,因为他的眼睛根本 没往笔记本上看,“目前还没什么新的发现……”他又把笔记本合上了。 范米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样回答,继续问下一个:“吕焕,你那边呢?” 吕焕摇摇头:“专案组早就排查过全市所有的化工用品商店。炸药的主要成分 是硝酸铵,属于危险化学品。购买危险化学品需要相关的证明,还需要在公安机关 备案。案发前购买过硝酸铵的顾客我们调查过,他们都有合法手续,而且用途明确。 行动技术支队的老冯说,作案者根本不必去化工商店买硝酸铵,这种东西化肥里多 得是。可是,如果你想查清楚一个人是怎么弄到一袋化肥的,那就无从下手了。” 范米征询地看着武旗红,“老武,你是研究爆炸物的,你怎么看?” “那些爆炸物是我亲手拆的,属于最廉价的炸药,硝酸铵可以从化肥里得到, 其他材料也不难弄到手,水银、酒精、煤油或者——” “难道说,”李咏突然插了一句,“任何人只要搞到这些东西,都能弄个炸弹 出来?” “理论上是这样。只要他对这些东西的性能有基本的了解,不过最主要的,他 必须具备把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炸上天的强烈愿望。在我的经验里,所有蓄意制造 爆炸案的罪犯都有个共同点——对某人或者某物的刻骨仇恨,而且绝对不会是一时 冲动,因为制作炸弹是需要时间的,这段时间足够一个人恢复理智了。” “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这要看具体情况……” “打个比方,如果是你,”李咏饶有兴味地追问,“你需要多长时间?”会议 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武旗红身上,看得出来,他们对这个问题颇感兴趣。 “我需要两三天的时间去乡下转转,搞点儿化肥。可以从农民手里买,也可以 从农村的供销社之类的地方买,或者干脆偷一点儿。医用温度计里有水银,如果我 的时间充裕,我会分期分批购买,而且肯定不会在同一个商店,甚至不在本地的商 店。酒精和煤油就更简单了。为保险起见,这些准备工作我大概要花上一两周甚至 更长的时间。那样的话,医疗用品商店里的人恐怕不会记得一个月前是谁买了两支 体温表。等这些东西准备齐了,给我半天工夫,我可以做一个和‘1 ·18’案里一 模一样的炸弹。” “那么,制造‘1 ·18’系列爆炸案的人会不会和你一样,是个专家?” “有这种可能性。但我估计可能性不是很大。” “为什么?” “比如1 月24日那个案子,作案者用了十根雷管。因为他知道硝铵炸药的感度 比较低,不容易起爆。如果他对爆炸物十分精通,他会在炸药里加点儿铝粉或者镁 粉,不但能提高炸药感度,同时还可以增加爆炸物的威力,而不是盲目依靠雷管。” “也许他是故意的呢?就为了让我们产生错觉,以为他并不专业。” “这么说吧,假如我是那个作案的人,以我现在具备的关于爆炸物方面的经验, 我绝对不会连续四次失手。” 会议室里一阵沉默。李咏吐了吐舌头,“我发誓我绝不得罪你。” 康敏和吕焕忍不住笑出声,范米的嘴角也露出一丝笑意。“老武刚才的分析有 些道理。以前我们普遍认为作案者对爆炸物十分精通,经老武一说,看来也未必如 此。老武的意见大家都考虑一下,是不是对我们划定嫌疑人的范围有帮助。还有什 么要补充的吗?” “我补充一点……”康敏举起手。武旗红注意到朴明盛注视康敏的诧异的目光。 他们是一个组的,显然康敏的补充有些出乎朴明盛的意料。 “研究案卷的时候我注意到一个情况,”康敏说,“哈梦工厂——就是2 月1 日发现炸弹的那个迪厅,它目前的老板叫乔清善。但在2007年以前,哈梦工厂挂靠 在昊天文化的名下,当年年底才转手。” “昊天文化?”范米看着朴明盛,“那是什么地方?” 朴明盛耸耸肩,不满的神色溢于言表。“是小康的发现,还是请小康解释吧。” 康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是一家文化娱乐公司,主要业务是包装歌手、投 资拍综艺节目之类的,老板叫姚蕊,是个女的。有趣的是,这个文化娱乐公司同样 是在2007年易主,之前它的老板叫杜沉。” “杜沉?”朴明盛问,“这名字听上去怎么那么耳熟呢?” “如果说出他哥哥的名字,大家肯定更不陌生,他哥哥叫杜渐。” “杜氏兄弟?”范米有点儿吃惊。 “杜氏兄弟是什么人?”李咏问。 范米诧异地看着她,“你不知道?”转而醒悟,“那时候你还没来北都呢。杜 氏兄弟曾经是北都最大的毒贩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2008年底,贩毒集团火并, 兄弟俩都死了。” “作案者是冲着杜氏兄弟去的?”朴明盛说,“难道他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这正是我们应该搞清楚的问题。”康敏回说,“专案组曾经认为作案者和这 四个娱乐场所都有恩怨,但调查的重点在最近一两年。我们是不是有必要把调查的 时间段扩大一些?比如延伸到2007年?” “大家有什么意见?”范米环顾四周。 没人说话。武旗红多少听明白了,康敏的建议让大家有点儿犯怵。现在专案组 就这么几个人,把四个娱乐场所在2007年以前的情况都摸清楚,要耗费大量的时间 和精力。 “这样吧,”范米思索片刻,“我们现在人手紧张,在没有明确的方向之前, 我们只做一些基本面的调查。即便如此,工作量也不小。其他方面还有什么要补充 的?没有的话,就抓紧时间干活儿吧。” 刚刚回到办公桌前,吕焕抱着一大堆案卷过来了,“这都是和那四个娱乐场所 有关的刑事案件记录,你们的工作先从这里开始吧。” 李咏接过那些案卷,往自己办公桌上放了一半,剩下的都给了武旗红。武旗红 随手拿了最上面的那份正准备看,李咏突然问:“你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 武旗红一时没明白李咏的意思,“什么工作?” “拆炸弹,你以前不是拆炸弹的吗?” “我们管那叫排爆。” “是不是很刺激?”李咏似乎并没注意到两种说法的区别。 武旗红再次打量了一下她那身昂贵的套装,注意到她上衣的扣子上有双C 的标 志。“你不会喜欢的。” “你怎么那么肯定?” “我从来没听说过女排爆手。”武旗红没有直接回答。 “这是不是意味着你认为女性不适合这份工作?” “我可没这么说。” “我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李咏稍微有点儿较真儿的意味。 武旗红认为在这种问题上浪费时间毫无意义,不过鉴于此后可能要长期和李咏 搭档下去,他不想因为这样的小事让李咏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他放下手里的材料。 “我的确不认为女性不可以当排爆手。不过就像医院里的护士大多是女性一样,在 战场上拼命的绝大多数是男人。我们的天性决定了我们适合从事的职业。” “我怎么觉得你有性别歧视的倾向呢?”李咏歪着头看着武旗红。 “你经常去健身房之类的地方吗?” “偶尔。这和我们讨论的问题有关系吗?” “有一点儿吧。健身房里的那些器械,比如哑铃,五公斤的哑铃你有概念吗?” “那可不是女士们经常从事的运动,会把身材毁了。” “你有没有试着把五公斤的哑铃吊在脖子上站半小时?” “没有,”李咏表情古怪,“听上去好像很傻。” “排爆服上的头盔就这么重。顶着那么个大家伙站个把小时是基本要求。我想 我老了之后最容易出毛病的地方可能就是颈椎,你……” “我放弃。”李咏笑着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样子,“我决定不当排爆手 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武旗红遇见了李韦璜。李韦璜问他新环境怎么样。武旗红说还 好,不过语气有些迟疑。李韦璜说:“我和老范挺熟,专案组的情况我知道一点儿, 给你透露点儿内部消息。专案组刚刚组建的时候,薛艾寒把陶谦和廖辉都顶上来了, 专案组的主要成员都是他们的嫡系。其余的人手是从其他部门抽调的,这里面就有 学问了。每个部门都有一摊子事,谁愿意把最得力的人放到专案组里去?最后抽调 到专案组的多半是领导最讨厌的、不干活儿的、不怎么听话的、没人指挥得动的, 这类人放在身边也碍眼,还不如打发到专案组去,眼不见心不烦。现在专案组缩编, 明摆着局领导把这个案子当鸡肋了。首先撤出去的肯定是陶谦和廖辉的人,其他人 都削尖脑袋往回跑,最后剩下的都是各部门里最不受待见的。”言者无意听者有心。 武旗红立刻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是排爆组里最不受待见的。 整个下午,武旗红和李咏都在埋头研究手头的材料。案件的时间跨度比较大,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一直到2010年之前。尽管武旗红知道重点是2007年前后,但其他 的也不能完全扔在一边不管。这些案件的性质五花八门,而且数量实在是太多了。 仅仅一个致悦俱乐部,每年够立案标准的案子就有七八起,另外还有各种各样牵涉 到俱乐部的案件,十几年加起来不下二百起。就这么一个一个地分析,他实在看不 出什么头绪。 武旗红想问问李咏有什么窍门儿没有。抬头一看,李咏手里拿着一份案卷正襟 危坐地打瞌睡呢,案卷里的一份档案掉在地上她都没发现。武旗红起身帮她捡起来。 随意看了一眼标题,是一起杀人案,他刚要把它放回李咏的桌子上,一个名字跳了 出来——给武旗红的感觉就是这样,“何小蓓”三个字是从档案上密密麻麻的仿宋 字中跳出来的。 武旗红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时隔多年,他已经记不起何小蓓的长相了,可 看见这个名字,他又想起了那个惊心动魄的时刻,想起了赵灵儿横扫千军的一腿, 想起了穿着老式排爆服像个太空人似的周毅泽在镜头里最后一次向自己挥手,想起 了藏在炸弹后面的摩托罗拉手机,想起了爆炸那一瞬间周毅泽面临的被整个世界抛 弃的绝望和无助……武旗红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你身上有她的香水味,是我鼻子犯的罪,不该嗅到她的美,擦掉一切陪你睡 ……”手机铃声让武旗红恍然回到现实。 “嘿,你发什么呆呢?”李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武旗红有点儿不好意思。循着铃声,他看到自己桌上的手机屏幕一闪一闪的, 赶紧抢上一步接听电话。不用看来电显示他就知道,这是戚丹打来的。这段彩铃就 是戚丹专门给他设置的。他一直觉得这歌词有点儿变态,但戚丹坚持不让他改。 “在天津呢?还是回来了?”武旗红低声问。 “你希望我在天津,还是希望我回来?”虽然是调侃的语气,但武旗红知道, 回答要谨慎,不知道什么地方就有陷阱。还没等武旗红想好说辞,戚丹继续说, “如果我告诉你我今天回来,你高兴不高兴?” “今天?” “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戚丹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温柔。 武旗红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不是自己的生日,不是戚丹的生日,除了八一建 军节,整个八月份都没什么节日。他实在想不出今天这个日子有什么特殊意义。 “今天什么日子?”武旗红放弃了。 “算了,也没什么重要的。”戚丹说,语气突然变得冷冰冰的。 依照武旗红的经验,戚丹越是这么说,越表明事关重大。“给个提示?” “你忙吧,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准备一下。”戚丹把电话挂了。 武旗红拿着手机发了半天呆。戚丹就这点不好:假如你不知道为什么惹我生气, 那也别指望我告诉你。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他问李咏。 李咏诧异地看着他。“难道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七夕,中国人的情人节。对姜少勤来说,却是糟糕透顶的一天。 下午交班的时间,老赵没按时出现在锦绣家园门口。姜少勤等了半个钟头还没 见老赵的车,有心给他打个电话,结果发现手机没带在身上。但愿老赵是因为堵车 或者送个远道的客人才耽误了时间,千万别遇到刮蹭事故之类的,那样的话就惨了, 耽误挣钱不说,没准儿还要被公司罚一笔。姜少勤只得和小区保安聊着天打发时间。 他点上一支烟,随手把烟盒递给保安。保安笑着拒绝了,他指了指头顶上方路灯杆 上的摄像头,“万一被领导看见要挨骂的。” 叹了口气,姜少勤把烟盒揣进兜里。如今干哪行都要被监督,在哪里都会被偷 拍。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个摄像探头对着你,你还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火车站、地 铁、机场、公共汽车、商场、酒店、电梯、走廊、宿舍、卫生间,到处都是数码技 术的衍生物,甚至躲在自己家里也在劫难逃。前几天他看到公司的通知,上面说以 后出租车里也要安装摄像探头,据说可以把车内的图像和声音直接传输到监控中心 之类的地方,一方面是为了安全,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监督司机,防止司机故意绕道、 拒载、说脏话。 在地上留下一堆烟头之后,老赵开着绿白相间的伊兰特出租车姗姗而来。没等 老赵下车,姜少勤紧走几步上前查看伊兰特的外观,没看见什么磕碰的痕迹,他总 算放了心。老赵下车就抱怨:“你怎么不接电话?今天下午公司统一给安摄像头, 半小时前刚刚装完,还耽误了一下午的活儿……” “今天装摄像头了?”姜少勤打断老赵的话,他最关心的是花了多少钱。 “我敢不装?”老赵从兜里掏出张皱皱巴巴的收据,“一千块钱,我们一人一 半。” “一千?”姜少勤一听就有点儿急了,“抢劫啊?” “谁说不是,可公司说了,不装不许上路。” 姜少勤想这下可好了,还不如刮了蹭了,补块漆也用不了这么多钱。其实他倒 不是反对在出租车里装摄像头,毕竟他是夜间的活儿,安全第一。就是价钱有点儿 太贵了。他听说省会最近也给一批出租车安装了摄像头,人家可是免费的。 老赵走了,姜少勤钻进了伊兰特,出租车里的确多了几样东西。数据硬盘安装 在驾驶台下方,那是存储图像资料用的;左脚边增加了一个红色按钮,只要轻轻一 踩就可以报警;挡风玻璃上方的反光镜上,还有个黑色的探头。姜少勤还打算继续 研究一会儿这套系统具体怎么工作,有人敲窗玻璃。“师傅,走吗?”是个穿着吊 带裙的年轻女人。 “走。” 女人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座,“琴台路北口。” 姜少勤一脚轰响了油门。出租车开上马路,姜少勤按下了计价器。路上稍微有 点儿堵,姜少勤问:“咱们是走三环还是走斜街再走二龙路过去?”三环有点儿绕, 但不堵车,斜街和二龙路一线不绕路,但是交通比较拥堵。 女人挺好说话,“您随便,怎么快怎么走吧。”一边说着,她一边从挎包里掏 出化妆盒补妆。 “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我们开车的就省心了。上次我拉俩上海人去机场,上海 人让我快点儿开,说是赶班机。我就一路超车,连超了七八辆之后,上海人对我说, 司机师傅,您这样绕来绕去的在马路上画龙,我们要多花多少钱呀。我这个气呀, 我不绕过去怎么超车,不超车能快得了吗?照他们的意思,我的车只能飞着去机场 了,那样才能走直线。” “还有这样的人啊。”女人笑得花枝乱颤。突然女人啪的一声合上了化妆盒, 语调也变了,她指着后视镜,“这是什么?” “摄像头呗。”姜少勤随口说。 “什么?”女人几乎是在尖叫,“你在车里装摄像头?停车!” 姜少勤猛然间意识到女人可能误会了。她大概以为摄像头是自己私自装的。 “这是我们公司统一装的……” “胡说!我又不是第一次打车,怎么别的车上我没看见?” 姜少勤完全理解女人的愤怒,如今各种版本的艳照门事件层出不穷,女人可能 担心自己日后变成出租车艳照门的主角之一,他耐心地解释:“我们公司是头一批 装摄像头的,是为了保护出租车司机的安全。” “荒唐!”女人认准了姜少勤没安好心,“保护你的安全,谁保护我的安全? 我警告你,再不停车我报警了!” “大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我能停吗?”出租车正行驶在三环路的里侧。 姜少勤心里暗暗叫苦,今天怎么这么倒霉? 女人恢复了一些理智,在这里停车是不可能的,而且停车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你把摄像头关上。” 姜少勤被难住了。刚才老赵说只要一按下计价器,摄像头就开始工作,至于怎 么工作、怎么把摄像头关闭之类的细节,老赵也说不清楚。现在姜少勤行驶在三环 主路上,没办法仔细研究。正犹豫间,女人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后视镜上的摄像 头就往下拽。 “你干什么!”姜少勤伸手阻止,纠缠之中,车子打了个晃,后面的汽车狂按 喇叭。姜少勤立刻扶稳方向盘。这时候就听咔吧一声,姜少勤心里一颤:完了。摄 像头从后视镜上耷拉下来,晃晃悠悠的,就好像从桥上倒挂下来的一具尸体。连接 摄像头的数据线有小拇指般粗细,女人揪不断,但是固定摄像头的底座彻底毁了。 姜少勤无法估计摄像头被损坏的程度,但有一点确定无疑,他之前对那个女人的一 点点理解彻底烟消云散。“你他妈的神经病啊!” “你还敢骂人?”女人看了看驾驶台右侧的服务监督卡,“我要投诉你!” “投诉我?我还要你赔钱呢!” “好啊,咱们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看警察怎么收拾你!” 姜少勤知道这种事派出所解决不了,出租公司在车上装摄像头,肯定要和公交 分局打招呼。看到前面有个出口,他把车开出了三环主路。 公交分局的民警是站在姜少勤一边的。在值班室里——这时候分局早就下班了 ——值班民警耐心向女人解释:出租公司装摄像头的主要目的是为了震慑犯罪,而 且也可以监督司机的不文明行为。他们请女人放心,摄像头拍摄的照片司机无法调 取,监控中心的人也会严格管理。女人说:“这关系到我的肖像权和隐私权,你们 拍我的照片,难道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谁给你们这样的权力?你们说不会外泄, 谁监督你们?” “可是你也不能把摄像头给弄断了呀。”什么隐私权肖像权之类的,姜少勤懒 得操那个心,他关心的是损坏的摄像头谁来出钱修理。 女人一口拒绝。“如果你们要我赔偿,那我就告你们侵犯我的人身权利。这不 是钱的问题,一个摄像头才多少钱?这是是非的问题。” 这时候值班室里又进来个女人,头发短短的,穿着T 恤衫牛仔裤,看上去很利 索。值班民警立刻和她打招呼:“迟记者,您怎么来了?” 迟记者笑着冲民警点点头,“我大学校友,”她冲那个穿吊带裙的女人招招手, “刚刚给我打了电话,说是出了点儿争执,究竟怎么回事?”说罢走到吊带裙身边 搂着她的肩膀,两个女人唧唧喳喳亲亲热热聊开了。 民警无奈地看看姜少勤,姜少勤读懂了他目光中的含义,那意思是说,今天老 兄你可能要哑巴吃黄连了。问清了情况,迟记者说:“姜师傅,你的车上装了摄像 头,干吗不事先告诉乘客呢?或者在出租车上贴个本车有摄像头的提示也好啊,乘 客在打车的时候可以选择上还是不上。” 姜少勤哑口无言。谁事先想到这么多?公司让装,他一个当司机的只有执行的 份儿。 “当然,我猜这不是您的问题。”迟记者接着说,“是您的公司没考虑周全。 乘客在事先没有被告知的情况下产生误解,为了保护自己才折断摄像头。但是让您 承担损失也说不过去。您的公司能不能承担一部分修理费用呢?” 这时候,姜少勤已经打算认倒霉了。他是没法追究公司的责任的,就好比骆驼 祥子没法和金三爷讲理。迟记者递给他一张名片:“我叫迟雨,是都市报记者。这 件事我会追踪报道,如果您有什么要求或者建议,可以随时和我联系。” 从公交分局出来,天色已晚,北都的夜生活刚刚开始,正是拉活儿的好时候。 可姜少勤却再也没了这个心思。就因为一个该死的摄像头,经济上的损失不说,他 这一天的心情全毁了。经过分局前路口的红绿灯,他一抬眼就看见了两个摄像头, 一方一圆。根据他多年的经验,圆的是派出所的,方的是交警的。摄像头……他突 然想,如果2007年那会儿摄像头就这么普及,或许自己不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献兵也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此时此刻,他吃惊地意识到,自己竟然好久都没有想起杨献兵了。单调的司机 生涯几乎让他变成了一部会开车的机器,渐渐丧失了所有的记忆。想到杨献兵,姜 少勤的心口一阵抽搐,痛彻心肺的感觉震颤着他浑身的每一根神经,这种痛楚他好 久都不曾感受过了。这种痛楚让他意识到,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