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时姑塘镇将废未废。姑塘湾水深,避风,原是天然的良港。进出波湖的船旅 必定在这里打尖,歇夜,湾风,交易。古时从中原去岭南,这里是必经之途。姑塘 因此发达。泊船樯桅林立,屋宇鳞次栉比。有一段佳话说是乾隆下江南,慕名驾幸 姑塘。他上岸做的头一件事,是痛痛快快地撒了一大泡尿。这恩泽在他离去之后, 地方上才晓得。于是感恩戴德,集资在那尿迹上立了块丈八高的碑,让一尊大龟驮 着。碑上刻着:皇恩浩荡。这佳话据说很可靠。那碑至今尚在,先是由一大户人家 收藏,埋在地下,“文革”时被挖出,来不及砸烂,半夜却被悄悄抬去砌了水库的 基脚,确保了万世无虞。总之,姑塘有过繁荣历史是无疑的。因其繁荣,也便多事。 百十里波湖上,姑塘是湖盗们最喜欢光顾的地面之一。镇上的大户,便多养有打师。 打师并非都是一流货色,并且也不能确保都没有二心,因此谋打师很不易。有一家 想出一个绝法子,纳了一位江北女打师做妾。事情立刻风传开去,反而惹起强人的 好奇,很快便有人前来领教身手。 来的人也不敢冒失,一来来了一伙。自称是为生意而来,但一个个举手投足处 处显出十足匪气。老板子虚与委蛇,让“贱内”上茶。 茶碗上来,匪们立刻直了眼睛:盛茶碗的托子竟是乡间磨豆浆的碾盘。一个静 静办办的女人一只手稳稳抓着碾盘的把手,一只手把碾盘上的茶碗一一分送各人, 满面春风,笑容可掬。 匪们面面相觑,然后知趣告退。老板子同“贱内”把客送出大门,匪们走出数 步开外,老板子在他们身后又唱了一喏:顺风。匪们回头答礼,却见老板子身边, 那女子双脚腾空,贴在门板上,依旧是满面春风,笑容可掬。匪们连忙缩了颈,鼠 窜而去。 这家人的家门自此固若金汤。 几年过去,有一天,姑塘来了一个挑笼卖索的,样子蔫蔫的,很寒酸,蹲在地 上,口里有一句没一句,唱着叫花子歌: 月儿稀,月儿稀, 老爹原是有名的。 前番把我一把米, 放在黄麻袋儿里。 撞着一只焦黄狗, 哞地咬碎袋儿底。 他的样子有趣,引了许多人来围观。做买卖,他的口气却大,说他的棕索两条 牛也扯不断。 有位好事的打师觉得可笑,便上去抓起一卷:“只怕是陈年烂索?” “棕是今年割的,索是昨天搓出来的。” “可以试么?” “可以。” 那棕索手指粗一根,麻花似的扭成一卷,每卷有膀子粗。打师分出一根,缠在 手指上,轻轻一扯,断了。又分出一根,又一扯,又断了。转眼间,一卷棕索就长 长短短地断了一地。 “分明是烂索么。” 打师听着四周一片喝彩,很得意。 那个卖索的人幽幽地看了打师一眼,说:“都在江湖上混饭,何必呢。” “混也要混个正当,总不能哄人么。” “既是这样不晓得咸淡,那我也就认了吧。” 卖索的人说着,把担子上的棕索摘下一卷,崭新的棕索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 散着一股清香。他两只手平抓那膀子粗的一卷,只轻轻一拧,一卷棕索就齐齐地断 了。又摘了一卷,又一拧,又齐齐断了。没有多久,一担棕索就在地上断成一堆。 满街噤若寒蝉。打师的脸变得灰青。江湖上逢到这种事,生事者十之有九是要 拿命赔礼的。 了结这件事的是那位女打师。她怂恿老板子出面打圆场,让那位因出风头而倒 霉的打师办了十几桌酒席,把姑塘镇有头面的人物都请到。又在街上整整放了一天 炮仗。然后卷起铺盖离了姑塘镇,由卖索的人顶了他的位置。 好久之后,镇上人才晓得,女打师同卖索的原是师姐弟。江北的大别山,是出 了名的穷地方。当初娘老子拗钱不过,逼女儿做了妾。师弟便一走了之。没有想到 走出千里万里又悠悠地被牵了回来。 天下冤家有几多! 后来自然就有了事。师姐弟两个也不晓得怎样寻出让人信得过的借口,不时雇 了船,摇到波湖中间。 四下一片茫茫白水,一盘明月亮在中天。无边的空明中,渐有淡淡的雾浮起。 月亮周遭围起一圈柔柔的晕。平滑如镜的湖面因湖水的升涨微有动荡。远远的渔火 幽幽摇曳着,亮着迷离的光。浸了浓浓酒香的歌子无忌地从舱中溢出: 壁上挂灯灯也红, 郎抱情姐在怀中。 郎是日头姐是月, 姐是杨柳郎是风。 喊姐一声姐身颤, 好比鲤鱼戏花篮。 鲤鱼戏在花篮里, 进去容易出来难。 不远的地方,一座鞋样的山影影绰绰。传说那是天神杨二郎的妹妹三圣姑私奔 人间,被其兄追迫而在慌忙中落下的一只绣鞋。而今,这个不守礼法的证物静静地 兀立水中,仿佛在重温那个同所有那一类老而又老的传说大同小异的旧梦。 那些夜晚,事先买通了的船老大同他们就只有一板之隔。多少也受了感动的船 老大当时不露一丝口风。师姐弟的偷情,几年间竟无人觉察。 隐情是师弟自己公开的。师姐的老板子被镇压之后,师弟向土改工作队交出了 一包金银细软。那是师姐交他收藏的私房,预备他们以后过日子的。师姐由此也被 划为地主分子,并有了转移浮财的罪名。师弟则被吸收成了政府工作干部。 这师姐便是后来的曹婆子。 现如今的曹婆子头发该白了,却不白。脸上依旧保留着当年的风致,不熟悉, 不细看,认不出她的实际年龄。关于她的往事,她的撩人的风姿和故事,她引起的 骚动和风波,永远不会被淡忘。许许多多新的佳话,新的纠葛,新的演义也无法把 她和她过去的一切湮没掉。她整天当街坐着,头上戴着一顶颜色变成了灰黑的麦草 帽,天晴遮太阳,刮风挡尘沙,下雨则当伞。在雨里待的时间长了,雨水就从草编 的缝隙中渗透下来,然后整个帽子底下都挂满了水滴。更多的水则在后脑壳那一面 的帽顶聚成一股细流,一直落到她依旧挺直的背脊上。而在这同时,一块很大很完 整、显然是下了决心买来的透明塑料布,却覆盖在零食摊上。这样,即使下雨,也 不会中断生意。她长年就那样安然地坐着,脸上没有喜色也从无一丝愁容。 曹婆子是被管制的对象,没有日子过得比别人好的道理,便让她收起零食摊。 曹婆子就养猪,又到离镇子很远的一片乱坟坡下去开荒。日子还是实在。间或甚至 有人听她有一声没一声地哼歌子: 青竹当马不能骑, 兔子耕田怎驮犁, 扁担划船难过江, 相好大姐不是妻, 日后总有拆分时。 镇上人也就不再逼迫她。总不能让她绝了生路吧。再说,镇上有时还不能不求 她。 那年冬天奇冷,雪大。镇下面的生产大队死了好几头牛,又没有钱置新的。到 了春上,耕力就很不足。偏在这时,全大队最蛮、最得力的一头阉牯收栏时在一个 坡坎折断了腿骨,而且是大腿骨。一堆庞然大物可怜巴巴地卧在坎下,半个身子冒 在坎上,两只极大的眼睛泪水汪汪。 除了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唉声叹气,众人多是围着,七嘴八舌看热闹:治是没得 治的,治了,也是个废物。到时候不是牛供人,是人供牛。干脆,给它一刀,免了 它的活罪……都眼巴巴地等着吃肉。春荒日子,能撞上肉腥,赛似过年。 已经被停了职的大队支书不晓得从哪里得到消息,一头大汗地赶来。一下跳进 坎下,仰面喊:“还不去几个人,找几根杠子来。” 看看没有人动桩,大队支书急了,认定几个后生说:“我叫你们做老子,要得 么!” 说话的时候,眼睛血红。几个人看他真发了威,只好顺他。 把牛从坎下起出,又设法抬到镇上,快半夜了。好不容易敲开镇医院的门,值 班的人说:“你们把门牌看清楚,这是人民医院,治人的。”随手就关了门。因为 让人搅了瞌困,在门后面还骂骂咧咧,“这帮人,哪是人,是牛,畜牲!” 大队支书急得没有法子,忽然想起公社派出所所长老叶,他正在这里当社教工 作组长。 老叶咳咳咔咔地披了棉袄出来,站在院子半夜的寒风中打抖索,一边抖一边说 :“只有找曹婆子试试了。” “行得么?”大队支书也不由打个寒噤。 “你说怎么办呢?不是救牛要紧么。”老叶也许是冷的,用力咬了咬牙巴骨。 大队支书跟着老叶,做贼似的摸到曹婆子的屋,细细唤开了门。 曹婆子听了原委,二话不说就跟着走。 曹婆子蹲在黑地上,伸手探了探牛腿,说:“没有事。” 然后,她站起来,让大家离牛远些,自己站了个桩子,两只手缓缓地平端到胸 口上。天黑,大家看不清她的脸,只听她出了口长气,猛然又蹲下去,轻轻地却极 有力地“喔嗬”了一声,先前在地上瘫了一大摊子的牛,竟随了那声低低的发喊忽 地又站起来。 “抬回去歇两日,会好的。”曹婆子淡淡地说,像刚才来时一样,消失在黑暗 中。 一群壮年汉子站在黑地里,久久地呆:牛腿骨原没有断,是髋骨那里脱了臼。 一个半老的女人,把条牛腿复位,竟像拍个巴掌那么容易。曹婆子的神话,看来真 不是虚传。 但众人对她并没有多少感激。曹婆子这样老实听话,也是有隐情的。曹婆子同 她师弟依旧打断腿骨连着筋,藕断丝连。她师弟后来在城里的大医院当伤科医生, 据说还是科室负责人。每年春上,他都偷偷到镇上来一趟,会曹婆子。每回都是夜 里来夜里去,自以为做得隐秘,不晓得镇上有的是眼睛毒的人。 镇上的街道办合作医疗的时候,老叶曾经提出是不是可以让曹婆子出来开伤科 做跌打,用其一技之长。但因为那些风言风语,镇上其他管事的都不同意。说这个 女人是火烧冬茅心不死,不能用。医院是人命关天的地方,若是贫下中农遭了阶级 报复,哪个负责? 老叶也就只有缄口。 过了好多年,大家才晓得,曹婆子要报复的只是一个师弟。 师弟为了自己能当政府干部,让师姐成了地主分子。伤透了心的师姐只有对他 下手。毕竟是女人,心肠软,手没有下绝,她只在师弟胸口上轻推了一掌,师弟当 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年之后,他才觉出胸口那块地方发麻发紧。然后就全身作冷, 喘不过气。记起去年师姐面无表情的那一掌,晓得师姐点了他的命穴。不赶紧找到 师姐,活不过几天。趁还能走动,他只有涎着脸偷偷潜到镇上来,找到被管制的师 姐,又是叩头又是下跪,让师姐饶他一条小命。师姐每次都冷冷地不做声,等他叩 头叩得鼻青脸肿了,哀求得声咽气绝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那儿轻拂一掌。他便 顿时复原。但师姐并不让他根治,第二年同样的日子,他只有再来,再叩头,再下 跪,再鼻青脸肿,再声咽气绝。他也无法去告,告了,他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几十 年来,他就一直受着这折磨。师姐已经成了“曹婆子”,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长”。 因为跟师姐的关系,退休之前局长对镇上一直很照顾,想方设法帮镇上办了一 家药厂。退休后镇上聘他当了厂长。药的销路也就一直很好。后来却让人查出,这 家药厂多年卖的都是假药,只有关门。 第二年春上发病的日子,师弟最后一次到姑塘镇来。曹婆子任他满地打滚,也 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里去找医院,医院查不出病,让他去上海。上海给他开了膛, 切片化验,说是胃癌。把口子缝起来,让他回去办后事。师弟死后,家属给小镇的 师姐曹婆子寄来了讣告——生前,他每次来小镇,都说是来看望师姐。曹婆子很仔 细地看完那张纸,便在酒精灯上把那张纸点着,一直到它烧成了一团焦黑,算是最 后了了师姐弟的情分。镇上人猜了多年的一个谜,也终于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