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收夜工是一天里最疲最累最打不起精神同时又最轻快的时候,似乎积压了一生 一世的劳苦,都在这时候突然解脱。每日到傍晚该收工未收工,特别难挨。手上的 血泡、肩膀上的破皮、腰和脚都约好了似的一下痛起来,痛得钻心。但独独这时候, 队长就像偏偏跟人也跟自己作对一样,死也不肯喊声收工。挨得时间长了,难免有 怨声。大家就撺掇毛苟唱歌: 日头扁扁往下丢, 叫声老板把工收。 路上行人歇了店, 湖里篷船弯了洲。 脚酸手软难抬头。 这是长工歌。毛苟晓得好多这样的歌。他老子和他老子的老子,都是远近出名 的打歌子的人。从土改,到合作社,到公社化炼钢铁吃食堂,他们唱歌都唱出了风 光。把老词改成时兴的词,到处唱,从乡里唱到县里,唱到省里。后来碰到三年自 然灾害,肚子饿瘪了,才歇了唱。倒是毛苟记住了很多。他们传给他的,都是老词。 新词是干部改的,他们总觉得改的不如不改的。 毛苟唱老词,认真追究是可以揪出来批斗的。但没有哪个有心思追究。队长听 了毛苟的歌,想起来喊了收工。大家像鬼追一样收了家什,一窝蜂往回涌。回到工 棚,大家连手上脚上的泥巴也来不及洗,又慌慌张张地拿了各自的碗筷往厨房挤, 一个个就像饿牢放出的饿鬼,饿狠了,端了盛满的碗,各自找了合适的地方坐下, 这是一天里最享福的时候。 工棚里却传来一长声让人惊心动魄的杀猪似的号叫。 正在灶台上给人打菜的烂眼给这声号叫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手上的勺子“咣 当”一下掉进锅里。 那声号叫的确让人毛骨悚然。 是毛苟。 毛苟回来,发现自己地铺头上锁得铁紧的那只先前装农药的木头箱子不见了。 起先他以为是哪个或拿东西或故意开玩笑,他不在的时候给他移了地方。后来他发 现住几十号人的工棚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他那只木头箱子,他才慌了。他唱惯了歌 子的,一旦号起来,声音自然嘹亮。 这次围湖造田工程,预计在年关前结束。回去,已经订了好几年亲的毛苟就要 跟女方圆房。临出来参加这次会战前,家里把所有的四百块现钱都让他带上,预备 返回时经过县城,给就要进门的媳妇买身像样的衣服。他把箱子随时小心锁着。每 天收夜工回来,先看看箱子。等人出去吃饭,他打开箱子看看钱还在,一颗悬悬的 心落了实,又锁上箱子,才去灶屋。晚上睡觉,他的头就紧靠着箱子。那只箱子装 着他夜夜的好梦,装着他一生一世幸福的保证。他日日时不时唱歌,也因为有这个 着实的保证。 工棚里外一下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噤了声,铁青了脸。四百块钱的分量,对这 里个个都是要命的。四百块钱忽然没有了,个个都有嫌疑。 队长说:“在场的人一个都莫走动,等公社来人。” 公社派出所叶所长没有多久就一晃一晃地打着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来了。 公社派出所就两个人,一个刚分来的警校学生,一个老叶。老叶并不是所长。 因为上边并没有给公社派出所派所长,老叶也快到退休的年纪了,大家觉得他够所 长的份儿,就封他做“叶所长”。 起先鬼都不相信老叶当过警察。若说他做过地痞,做过贼,或是坐过牢,劳改 过,大家反而不疑。 老叶长了一副坏相。黑皮,精瘦,脸、颈、肩膀,都是歪的。眼睛一只高一只 低,三角形,很小,眼皮子老是耷着,像睡着了。一旦睁开,里边就放出阴毒的光。 这光一旦盯住你,你会觉得心里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 不过老叶从不认真看人,总是打哈哈,哈哈操!哈哈你好!哈哈扯卵蛋!他跟 谁都一混就熟,一转身就又好像谁都不认得。他说什么都是有口没心。打扑克,明 明调主,他说成甩牌;明明红桃,他说成黑桃。轮到他洗牌,他就三下两下胡乱拢 成一堆了事。这就只有老输。输了,他一句不啰嗦,把衣服、裤子的口袋都翻转来, 圆珠笔、香烟、打火机、乱七八糟的零角票子,摊到桌上,认罚,“都拿走都拿走, 操!”没有可罚的了,就钻桌子。让他钻几回就钻几回,从不讨价还价:“哪个叫 我穷得卵子打得板凳响,钻就钻!”这样乱钻的时候,他并不计较对象,跟干部打 是一样,跟民工打也是一样。看着他像条瘦狗似的满地爬,众人总是开怀大笑,跟 着他“嗷嗷”地起哄。他爬得一本正经,决不耍滑头。爬完了,起身拍拍手,又坐 回到桌上:“操,老子非要看看爬到什么时候。” 鬼也不相信他当过警察。 他却确实当过警察,而且当时还当得些名气,人称“神探老叶”。传说中就没 有他沾手破不了的案子。好几宗惊动全省全国的团伙盗窃、诈骗、强奸、杀人案子 多年破不了,都是他去卧底才连窝端掉的。一直到大祸临头,那些人也不肯相信贼 眉鼠眼的老叶是政府的人。老叶立了几次大功,就派到公社当公安特派员。后来成 立了派出所,又当了所长。 老叶犯错误是在一九六○年。公社放了高产“卫星”,上面来人收粮。到处都 搜过了,还是有个生产队瞒产私分。那个队从湖边往里走,要翻好几座山。就因为 山高皇帝远,平时极少有干部去。老叶去了,把一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都召集到谷 场上,挤挤地围蹲成一堆。他就蹲在他们中间,跟他面前的生产队长就只隔一管烟 的距离。他先交代了来意,很简单的几句话:“有人告你们瞒产私分。你们自己交 出来。不交,就捉人。”然后他就跟大家一样蹲下去,再不做声。一只高一只低的 眼睛闭起来,眼皮子耷下去,像是睡着了。没有多久,大家还真听到了他长一声短 一声地打鼾。 三伏的日头,极辣。地晒得冒烟。人蹲着,一动不动,就像在灶里烧。不久就 有人吃不住了,哼起来,想爬起来或换个姿势。只要有一点动静,老叶的眼皮子就 往上一撩,从里边放出阴毒的光。所有的动静就立刻僵住。 过了中午,已经有人晕倒,死尸一样趴在地上。旁边的人也不敢动桩。老叶突 然把鼻子逼到他对面的生产队长的鼻子上,不晓得从哪里摸出一把枪,顶住生产队 长的胸口,尖叫一声:“谷在哪里?” 生产队长一下仰面翻倒,脸色煞白,张大嘴抖了好久,却说不出话,伸着一只 指头,手抬起来,又落了下去。 这动作说明,谷是有的。 老叶这才叫“起来”,喊声“散会”。然后就从地上提起生产队长,让他带路。 这个生产队确实瞒了产、藏了谷,预备留做队里人下半年和明年春上的口粮。 因为炼铁,二季晚稻没有栽。一年就只有这次收成了。 老叶这次立功的结果,是第二年春荒这个队有十好几口人饿死。后来又追究责 任。老叶被开除党籍,撤销所长职务。再后来又甄别,通知恢复他的党籍和所长职 务。老叶说,党员我还做,所长就算了,留个公职,拿工资养家糊口吧。上面见他 坚辞不受,只好作罢,也没有再派所长来。 老叶从那回以后,人蔫了许多,也见老了许多。只是因为生性好动,没有个正 经,没有个干部样子。有人提醒他。他说:“干部什么样子,有规定么?你那样假 斯文就叫干部样子?你是伢儿没见过大人卵!操!”这回上工地,他很少待在指挥 部,总是在工地和工棚里乱窜。走到哪个工棚就在哪个工棚吃饭、睡觉、打扑克、 讲荤话。许多人都是这样跟他混熟的。 但一遇到正经事,他的样子还是很吓人。一颗歪瓜裂枣似的头上,眼角、嘴角 一律恶恶地拉下来。眼皮子耷着,忽然亮一下。亮光一落到哪个人身上,哪个人心 里就发虚,背脊上冰凉,像一条蛇在爬。一盏马灯悬在工棚中间的顶梁上,油不够 了,灯光很小。外面的风不时撼着棚子,那灯就摆动起来,灯光像随时会灭。昏黄 的灯光就这样摆着,晃过一棚子的黑脸。大家都屏住了气息。偶尔有人咳一声,又 赶快扼住。 “四百块钱的分量,大家都晓得。不是我老叶要做恶人,政府和群众都不会放 过。是懂事的,就自己交出来。这里不好交,就明天背了人交给我,我一定保密, 放他一马。人生一世,哪个能保证自己不做错事。如果没有人交,那就对不起,明 天晚上,也就是二十四小时以内,我就一个棚子一个棚子验血。验出来的,那就莫 怪我狠!” 老叶说完,就摆摆手宣布散会。然后到附近的几个工棚去开会,讲同一回事。 这一夜,工棚里像死了人一样。平时,疯酒划拳的、打牌下棋的、摸摸捏捏的、 耍嘴皮子穷快活的,都歇了手,早早钻了被窝筒子。开始还听到几声嘀咕,骂哪个 造锅巴孽的,弄得大家不自在;说验血是如何的灵,真有事,二十四小时之内血色 肯定不正常,等等。然后就没有话。只有毛苟把被窝蒙住头的哭声,外面撼着棚子 的风声。 不久,一棚子人就都睡死了。连毛苟也哭累了,唧唧咕咕地说梦话。 只有烂眼,钻被窝钻得最早,却一直没有睡着。半夜以后,听听工棚里一片此 起彼伏的鼾声,他摸摸索索地爬起来,出了工棚。外面比棚子里倒要亮些。天上有 星光从阴云的缝里漏下。他撒了泡尿,打了个冷战,没有返回工棚,去了灶屋。 烂眼在黑暗中摸到一个小蜡烛头,点着。盛了碗清水,放到案板上。把一只指 头伸到嘴里,狠命一咬。 血是浓浓的一串,很沉重地落到碗里,随着涟漪洇开。 烂眼木木地坐着,看着那碗清水渐渐变成不均匀的红色。 好久,烂眼才忽然发现,蜡烛头照不到的案板对面,不晓得何时坐了一个人。 他显然已经坐了一会儿,正耷着眼皮子像在打瞌睡。 “莫怕。我不会难为你。” 老叶突然开口说起话来,只是眼睛没有睁开,放出阴毒的光。他就那样闭着眼 睛,不看烂眼,像说梦话:“我只问你一句,那只木头箱子呢?” 烂眼的身子在案板那边一点一点矬下去,擦着满眼眼屎的烂眼,嘤嘤哭起来: “我娘烂脚,烂了十几年,你晓得的。现在烂出一个洞,再不送城里的医院,就会 烂死了。没有钱,医院不收人……” “你就拿人家的钱?人家就不要过日子了?” 烂眼说:“我实在没有法子。” 老叶叹了口气,站起来:“我晓得不会是别个。这回我给你垫上。下回你要是 还没有法子,跟我打声招呼。只要拿得出,我还给你垫。” “你是我再生爷娘,钱我要还的……” 烂眼一下从条凳跌到地下,连滚带爬。 老叶没有理他,径自出了灶屋。 第二天一早,上工前,队长宣布:“大家都把心在肚里放落实。血不验了。叶 所长一夜之间就把案子破了。是个过路贼,流窜作案。那只箱子就丢在坎下的垄沟 里。衣服什物都在,四百块钱也追回了,现在交回毛苟。” 把钱交给毛苟的时候,队长顺便在毛苟后脑壳上狠劈了一巴掌:“这回小心把 卵子在胯裆里夹紧。再掉了,老婆也要跟人走了。”末了又叮一句,“回头记得谢 叶所长。” 毛苟脸通红,嘴巴乱抖,连说:“记得,记得。” 众人哄笑。 那一天,大家除了笑毛苟,就是说老叶。都说:神探老叶,真是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