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出路没有回家,他知道不能告诉妻子发生的这些事情。他就是铁嘴钢牙,遇 到多大的火情回家也一言不发。有一次,电视台播放了他救火的镜头。他回来以后, 妻子哭得昏天黑地成了泪人,抱着他两个小时没有松开。其实那是个小火情,他带 人进去以后没几分钟就结束战斗了。他疲惫至极,浑身跟散架一般。走起路来跟踩 棉花一样,软软的。他很少这样,他觉得自己就是孙悟空,怎么烧都烧不死。他再 次进医院,到了病房已经半夜了。他看见妻子正掏大便,他过去要替,妻子一瞪眼, 说,快掏完了你来了,我不让你小子做成好人。他饿极了,就在粪便的氛围中从柜 橱里找出点儿吃的。李出路看着妻子掏得很难受,他对妻子又说了一次,我给妈妈 掏吧。妻子甩过脸,说,你连自己的屁股都掏不净,还给你妈妈掏。李出路受不了, 说,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妻子说,你跟我说,你来晚了是不是救火去了?李出路梗 了梗脖子,说,救火就是上战场。妻子说,你怎么不死在战场呢。李出路守着妈妈 不好发作,妈妈睁开眼睛对儿子说,你父亲也不看我来,你让他来。李出路知道妈 妈住院后,父亲就心里烦,在家待着不是心思,就总跑老干部活动中心打麻将,一 打就输。来到妈妈病床前,也就会唉声叹气。李出路正给妈妈按摩着脚,看见一个 扛着摄像机的小伙子走进来,另外一个女主持也跟了进来。李出路连忙把两个人朝 外送,说,我这里有病人,外边说。那个娇滴滴的女主持人憋不住,说,听说刚才 在救火的现场,你差点出不来。后来,你带着大家找到一个出路才勉强逃生。李出 路很恼火,说,什么叫逃生,我们是救火去的,不是逃生去的。那个扛摄像机的小 伙子拽了拽女主持人,三个人走出病房。李出路的妻子已经掏完了婆婆的大便,她 就这么奓着两手跟出来,对李出路说,你要是死了,我就不给你妈妈掏大便了。李 出路很尴尬,那个娇滴滴的主持人款款走来,对李出路妻子说,大嫂,你作为李出 路队长的妻子是怎么支持他的。李出路妻子看着摄像机镜头,举起两只手对主持人 说,臭吗?女主持人没说话,李出路妻子接着说,我就想问,他要是死了,我怎么 办?李出路说,你别瞎说。扛摄像机的小伙子闷头走了,后面女主持人气喘吁吁地 跟着,小声说,回去怎么交待,明天的新闻晨报要播的。 李出路这时突然头晕起来,就觉得天和地在翻转。他呼吸很困难,觉得每吸一 口气都要喘了又喘。他觉得自己要倒,他从来没倒过。他曾经跟底下人讲过,在哪 倒也不能在火场上倒,谁倒下了就甭想再站起来。李出路多少次在火场上要晕倒, 但都顽强地挺立起来。他的毅力超群,副队长问他,你靠什么坚持站着?李出路说, 孩子,我倒下了就见不到他了。副队长问,你妻子呢?李出路说,要是因为她,我 就想倒下了,她可以再找一个。 李出路醒来的时候,是在医院的急救室。他发现自己脑袋上裹着绷带,脸被毒 气熏得全是紫色。李出路诧异地问妻子,我怎么裹着绷带呀?妻子不情愿地说,你 倒下太快了,脑袋碰到了水泥地板磕的。李出路笑了,妻子顿时呜咽起来,说,自 打跟你结婚,我不知受了多少苦,拖着病身子,又拉扯孩子,可从来没拉过你的后 腿。今天你就听我一次,别干消防这行当了,当初和你干消防的那帮子人不都转业 到地方了?咱们安安稳稳过日子……说着眼泪扑簌簌滚下来。父亲来了在旁边看着, 心里也一阵难受,嗓子眼儿像是点了醋。都说男人有泪不轻弹,铁铮铮汉子的李出 路眼圈也红了,他拉着妻子的手说,你跟了我十几年,你吃的苦全装在我心里。可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愿意干消防吗?你知道我大学没考上,又没有多大的能耐,如 今我军衔扛的是少校,领导几十个人,工资能拿好几千元。我怎么好朝组织张这个 口,说要转业抬屁股走人呢。他父亲在一旁也抹着浊泪,说,我老了,又患了哮喘, 一早一晚胸脯像是拉风箱。你妈妈的腰椎管是治不好了,肯定瘫在床上。万一你要 是有个三长两短,咱家就没有顶梁柱了。你跟领导说说,换个不救火的活儿应该能 张开嘴吧? 李出路沉默许久,病房里的气氛很压抑。李出路对父亲说,我想不出什么话来 张嘴,我立功受奖的时候,您跟周围的邻居夸耀,说我儿子是英雄,多威武。现在 让我这么跟领导张口,我就是临阵脱逃。李出路妻子急了,那你也不能总是风风火 火领头往火里冲,要知道水火无情,这个理儿你该懂吧。你一次命大,两次侥幸, 那火还总躲着你啊!你这是倒在医院里了,你要是倒在火场上,就成火葬了。李出 路不悦,对妻子说,你也替我想一想,我是一个中队长,战士家长来的时候,对我 又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都指望孩子能成才。在危险的时候,我不带头冲上去,让战 士们打头,我怎么向组织交待,向战士家长交待!李出路激动地怒吼着。妻子的嗓 门更大,你那都是假的,都是借口。李出路问,我怎么假了?妻子戳着他的鼻梁子 说,你就是神经病,见了火比见了我都亲。几天不着火了,你就憋得跟疯了似的。 这句话说得李出路脑袋生疼,他闭上眼睛,晕乎乎地就过去了。 他觉得自己是在一座礼堂里面,一场由气焊引燃的大火腾地烧起来,这次的起 火原因是气焊引燃了通风管道内的泡沫塑料消声材料和外部油毡防水层。他领着大 家奔赴火场。这时礼堂左侧的三楼窗口已经浓烟滚滚。当时他不知道因为什么起火, 火源又在哪里。他登上二楼伸出的前檐,娴熟地接过挂钩,隔窗斜挂在三楼窗口上, 引身上梯,在左右摇摆的梯子上这一套动作绝对连贯利落。他练过多少次这套动作, 上楼后跑到通往闷顶的小门口,就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一股强大的气浪把他掀出 好几步远。这时,火已经沿着通风管道,进入到观众厅的闷顶,吊顶上的木龙骨架 正在受到威胁,如果不尽快控制火势,礼堂将毁于一旦。他戴上防毒面具,持着水 枪毫不犹豫地冲进室内,然后沿着三米高的垂直铁梯爬上了只有一砖宽的墙壁上, 用水枪横扫火舌。燃烧的通风管道和木架与他近在咫尺,强烈的辐射热蒸得他全身 都麻木了,脸上就像有人一层层地撕他的皮,尤其是泡沫塑料燃烧时所散发出来的 混杂毒气,使他呼吸越来越困难,恶心,想呕吐。这时候,妻子递给他一杯水,他 喝完又进入情绪中。他第四次拿起了水枪,觉得眼前发黑,已经喘不过气来,四肢 就像不是自己的,怎么也不听使唤。他突然在想,怎么妻子会给他递一杯水。他扭 头找妻子,发现妻子抱着孩子在火里微笑,孩子的衣服烧着了,眼看着就变成黑色。 他对妻子喊着,你带着孩子走啊。妻子继续微笑着,说,我想和你一起被烧死。他 满眼是红色,可能是血。他喊着,你把孩子带走啊。妻子就是不走,孩子已经没了, 妻子也燃烧起来,好像飞了起来,浑身都是他水枪射出来的白泡沫。他握不动水枪 了,他也想飞,于是就把枪放在腋下用力夹紧,但身子还是往下坠。他想大声呼唤, 但嗓子像是被粘住,干张着嘴发不出声来。此时,他意识到自己有中毒的危险,随 时会倒下,稍稍往前一倾,就会落到四层楼深的观众厅。他便紧紧倚在伸出的墙壁 上,靠近铁梯,默默告诫自己,一定要坚持住,烈火不扑灭,礼堂就保不住,万一 整个顶棚塌落,后果将不堪设想。想着想着,看见妻子站在他跟前,说,我带你出 去吧,我知道路在什么地方。他很兴奋,就跟着妻子朝前走。真的有条路,走出来 的时候看见是一片大花园,姹紫嫣红。孩子在花园里玩耍,他身子忽地一软就倒在 地上。妻子说,你看跟我出来对了吧,要不然你就烧死在里边。他却忍不住大口大 口地呕吐,妻子笑着说,你是不是怀孕了啊?李出路恼火地说,我这么难受你还有 心思开玩笑。妻子咯咯笑着,说,你看有这么多人采访你。李出路看见很多扛着摄 像机的人朝他跑来,他紧张,朝妻子身后躲着。妻子张开双臂像是一只大鸟,拎着 他朝天空飞着。 他感觉自己在这座可爱的城市上空飞翔,云彩在周围飘拂着,身后有很多的人 在飞。其中有他的孩子,孩子被妈妈抱着,父亲也笑呵呵地跟着。他朝下面看去, 一群群的人向他招手。他看到人的颜色都是绿的,和树木一个颜色,碧绿碧绿的, 十分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