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权来到赵顺家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他敲了半天门,赵顺才睡眼惺忪 地出来,两星期没见,赵顺的状态吓了刘权一跳。“老赵,吃了没有啊?”刘权问。 赵顺没有马上回答,神经质地笑了笑,弄得刘权感觉发冷。“哎,咱哥儿俩门 口喝口去啊,聊聊天。”刘权说。 “别出去了,大冷天儿的,有话就这儿说吧。”赵顺毫无热情。 “行,那就听你的。”刘权一屁股坐在了赵顺的床上,以此表现他对脏乱环境 的不在意,“老赵啊,我今天就是来看看你,你这病,怎么样了?” “病病病,谁来都是看我的病。是,我是有病,有精神病。” 赵顺抬头盯着刘权的眼睛,弄得刘权很不自然。“你……你这么说什么意思啊, 咱哥儿俩多少年了,我这不是关心你嘛!” “关心我,那我谢谢你了,还有事吗?没事我该吃药了。”赵顺说。 “你别这样啊,我这也是大老远来的,直接说了吧,我就想问问你今后的打算, 怎么着,真就想这么病退了啊?” “病退?谁说的!”赵顺一下紧张起来,“谁说的,你告诉我,我找他去,谁 说我要病退?”赵顺说着站了起来。 “你别激动,坐下,坐下。”刘权一把将赵顺按在椅子上,“没人说让你病退, 我就是这么问问。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希望你能尽快好转,早点上班呢。我这不 是想问问你的打算吗?” “哦……”赵顺稍微平静了些,“他们是怎么议论我的啊?” “没说你什么,大家只是关心你的病情。” “关心?他们怎么关心的,怎么说的?” “无非是问你去没去医院看病啊,治疗得怎么样了啊,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刘权敷衍地回答。 “哦……”赵顺自顾自地点着头,回身拿出一个白色药瓶,哆哆嗦嗦地倒出了 一片粉红色的药片,也不喝水,就直接放进了嘴里。 “你还真吃药啊?”刘权问。 “什么?你什么意思啊?”赵顺直勾勾地看着刘权。 “不是,我是说,你还真吃治精神病的药啊?”刘权苦笑。 “废话,我他妈有病不吃药,等死啊。”赵顺表情骤变,“你们是不是都觉得 我是装病呢!” “没有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以前怎么没事啊?”刘权有些语无 伦次。 “以前我他妈不是还没疯嘛!你什么意思啊你。”赵顺有点火了。 “别这样啊,老赵。那既然说到这儿了,咱哥们儿也不是外人,你就跟我透个 实底,你……你到底是真有病还是……”刘权没说完,但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 “你以为我是装的啊!”赵顺不知哪儿来的这么大火气,一下就把刘权面前的 桌子掀了,一桌子的剩饭、垃圾弄了刘权一身,“我他妈没病,我他妈没病拿东西 砸人家脑袋!我……我他妈没病,你们丫拿绳子捆畜生似的捆我,啊!”赵顺歇斯 底里地叫着,一把揪住了刘权的脖领子。 刘权一下就傻眼了,“老赵,哎,老赵,别生气,我不是这个意思,哎哟哎哟。” 刘权的脖子被他揪得喘不过气来,“老赵,放手,哎,放手!” 赵顺咬牙切齿,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我有病,有病!你看见了,啊, 回去说啊……说啊!” “老赵,哎哟!”刘权感到窒息了。 “你们谁相信过我?啊!谁!”赵顺大喊。 刘权见这情形,也顾不得面子了,从赵顺胳膊底下一个抄手擒拿动作,挣脱了 赵顺,因为力气过大,赵顺一头栽在了地上。 屋里安静了,安静得几乎窒息。赵顺气喘吁吁地趴在地上,竟然哭了起来。刘 权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老赵,对不起啊,没事吧?”刘权蹲下来想扶赵 顺起来。 “你给我滚,滚!”赵顺一把推开刘权。 刘权叹了口气,走到了门口。“那,老赵,我先走了啊,改天我再来看你。” “给我滚!” 江浩将任毅客气地轰出了办公室,并且果断地将一个黑塑料袋塞到了任毅手中。 “任总,我再次跟你重申,我们是国家工作人员,履行的是法律赋予我们的职责。 你的好意我理解,但你的这种行为是完全错误的,你这是在害我,在违法,懂吗?” “我没别的意思,江队,你们办案辛苦,给兄弟们弄点烟酒糖茶啥的。”任毅 解释。 “不用,任总。”江浩再次重申,“我们经侦总队有国家给予的专门办案经费, 打击经济犯罪,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你要记住,不光我不收, 我们单位的任何民警都不能收你的钱物。如果出现收受钱物行为的,你马上告诉我, 我们将依法进行处理。” “好,好,江队,我知道了。”任毅连忙点头,“您可真是两袖清风啊,要是 领导干部都能像您这样,对于我们这些搞企业的,真是大大的幸事啊!那好,这东 西我收回去。” “你那个案子我知道,以前的行为呢,确实不应该,这么大的企业就缺那么点 税款?”江浩冷眼看着任毅,“但是你主动补缴税款和罚款的行为是可取的,亡羊 补牢嘛。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以后这样的事绝不能在你的企业再次发生,如果再有 这样的问题,我们一定依法处理。” “好,好,您放心,江队。吃一堑,长一智,绝不会出现类似的问题了。”任 毅满脸堆笑。 “行了,那我不送了,刘权,你送送任总吧。”刘权马上跑了过来。江浩又补 了一句,“这后续的一些材料,你还得配合提供,刘权现在是这个案件的主办,有 什么事和他联系。” 任毅笑着点头。 经侦总队的电梯里,只有任毅和刘权两个人。“刘警官,我这个事是不是就算 完了啊?”任毅问。 刘权没转脸看他,冷漠地说:“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呢?先别问这个,按着我列 的提纲,把材料都提供了吧,有事到时再说。” “那是,那是。一定好好配合,还有……”任毅问,“那个赵警官现在怎么样 了?” 刘权一下转过脸来。“你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就是好奇……好奇而已。”任毅尴尬地回答。 “跟你没关系的事少打听,先把自己屁股擦干净了吧。” “行,我听您的。”任毅说。 刘权把任毅送出了门,迎面碰见了刚分配到他们队的大学生小吕,小吕正费劲 地抱着两个大箱子。“刘哥。”小吕腼腆地冲他打招呼。 “唉。”刘权答应着,“你搬什么东西呢,来,我帮你搭把手。”刘权上来抱 过一个箱子,“还真沉,什么东西啊?” “是总队后勤从装财处领的洗衣粉什么的。”小吕回答。 “唉,这事干吗叫你啊?”刘权皱着眉头说。 这时,管后勤的老李正好下楼运东西。“老李。”刘权一下叫住了他,“以后 别他妈有什么事都叫我们单位小吕,人家名牌大学学经济的,是我们队引进的人才, 你手底下那帮工人闲着没事干,让我们这人才帮你搬东西,有这么干的吗?”刘权 大声说。 “嗨,对不住,对不住,这不人手不够嘛。”老李赶忙解释。 “以后别再让我看见啊,是不是欠我中午玩牌接着砸你呢。”刘权说。 “没事,刘哥,真没事。”小吕腼腆地说。 “就不能惯这帮孙子毛病,来了新人就瞎使唤,哪儿跟哪儿啊。唉,江队把你 分到哪个组了?” “江队还没说呢,我也不知道。”小吕如实回答。 “你要是愿意,就来我们组吧,我们那儿老赵歇了,除了探长就我一个人,正 缺搭帮的人手呢。” “行啊。”小吕笑了,露出两颗虎牙。 谁都没想到赵顺能回来,确切地说是在没人请赵顺回来的时候,他自己能回来。 赵顺有工作证,有进门卡,有熟面孔,没有谁剥夺他上班的权利,所以他像一 个月前一样进了办公室,十分自然。在罗洋到单位的时候,看见赵顺正在给办公室 大扫除。 赵顺看罗洋来了,有些犹豫,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早啊。” 罗洋没有表现出惊讶,“顺儿哥,你来怎么也不说一声啊?” “上班就上班呗,说什么啊,呵呵。对了,忘了和领导请示了,罗探长。”赵 顺语中带刺。 “不是那个意思,我算个屁领导啊,我是说你要是上班说一声,哥儿几个接你 去。”罗洋说。 “不必。”赵顺淡淡地回应,继续干活。 罗洋愣了几秒钟,回到了自己的工位。“顺儿哥,身体怎么样了?” “没事,按时吃药,挺好的。”赵顺回答。 罗洋沉默了。不是没有问题,而是没法再问,他不知道此时自己是该当个老好 人,顺着赵顺说些他爱听的,还是该履行所谓的探长职责,触及一些比较深入的事。 干探长四年了,罗洋深知探长这个职位的微妙。探长太小了,小到一度连人事 局都不承认这个编制,满打满算,自己才管两三个人,这是一个最基础的作战单元, 说白了搁古代连九品都算不上。但探长是有权力的,他掌管着手中案件的侦查权, 无论是队长还是总队长,甚至局长厅长,对案件的判断都来源于探长的汇报,汇报 是可以加入个人意见的,说有针对性也不为过,探长可以把握手中案件的进度、快 慢,甚至侦查结论,这就是权力。 所以有的探长“玩案子”,在举报人和被举报人之间博弈,在所谓不违反原则 的情况下违反了许多小原则,给自己弄灰色收入。但罗洋从不“玩案子”,他知道 这种行为的后果,他不想玩火自焚。他当刑警的第一天,他师傅教会他的,就是在 执行任务中要给自己留下最后一颗子弹,任何没有退路的举动都是非理智的。后来 干经侦了,还是那位师傅,在他临走的时候问他:多十万块钱能不能改变生活?罗 洋回答:不能。师傅说:那就别去拿人家的钱。罗洋点头牢记。 近期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罗洋开始嗅到危险的味道了。赵顺没病的时候,组里 一半的案子都是靠他撑着。赵顺比自己工作年头长,干经侦的经验也比自己丰富, 而且不得不承认,赵顺的活干得很不错。但俗话说,有一利,必有一弊,赵顺闹成 如今这样,完全是自己的性格决定的。是,大家都承认,赵顺曾侦破过本市最大的 虚开增值税发票案件,他还曾经十八天连续蹲守,抓获一个潜逃十年的金融诈骗重 犯。赵顺是个好警察,但这并不意味着赵顺能干好警察这个工作。偏激,固执,与 同事无法沟通,轻视领导,这些都是赵顺的顽症痼疾。他却仍然我行我素。久而久 之,赵顺成了罗洋探组的独行侠,案子自己搞,从来不向罗洋汇报,有急事了还直 接找队长,罗洋嘴里不说,心里别扭。但罗洋没有因此而疏远或抵制赵顺,罗洋知 道,领导不会提拔一个连两个人都带不好的探长。 如今赵顺得病了,刘权接了赵顺的案子,主次改变了。赵顺变得沉默了,刘权 干活积极了,态度也改变了。这些改变让罗洋觉得危险,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变成 了这样的人,原本不该这么进行的案子,这么进行了,这些表面的改变都一定不如 表面的那样简单,是否与利益有关,罗洋还不好确定。但罗洋知道,此时自己该做 的,就是明哲保身,说白了就是闪,暂时躲远一点,看看再说。 江浩见到了赵顺也很意外,但毕竟是当领导的,嘘寒问暖了一阵后他把罗洋叫 到了办公室。“谁让他回来上班的?” “他今天来我们都不知道,要是知道我早就向您汇报了。”罗洋回答。 江浩往后仰了仰头,沉默了一会儿,说:“鉴于他现在这个情况,就先别让他 动案子了,他愿意上班就上班,加班也照常给他报加班费,什么都别耽误,看看再 说。” “但是……但是如果他非要搞案子怎么办呢?”罗洋问。 罗洋问的,也是江浩在问自己的,同时,也是最难回答的。江浩想了想说: “要是他非要搞案子,你也别拦着,就让他搞,但记住,一定不要让赵顺参与案件 中的询问、讯问和抓捕工作,就给他点银行查账、工商局调档案的小活,千万别惹 出娄子。一定要把握好度,既别和赵顺发生冲突,也别让赵顺在案子中再犯毛病, 我知道这么做很难,但你是探长,得负起责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