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老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骑着车,再次来到了精神病院。 “罗医生,我想和他单独待会儿。”老马温和地说。 罗医生犹豫了,按规定,这是不允许的。 “几分钟,您不是让我配合他的治疗吗?”老马说。 “好吧。”罗医生点了点头,轻轻带上了门。 “顺儿,是我。”老马摇醒了赵顺。 “师傅……我……”赵顺认出了他,“有人要……要杀我……”赵顺虚弱地说。 “我知道……”老马抚摸着他的头,“跟师傅说说,你这是怎么了?” “他们陷害我……”赵顺呼吸急促,“他们剥夺我的权利,没收我的制服和证 件,他……他们不让我办那个案子,我是被陷害的……” “被陷害?你有什么证据?”老马问。 “我没有证据,正因为我没有证据,他们才能为所欲为。”赵顺痛苦地摇头。 “别着急,慢慢说。”老马安慰道,“你说是谁在陷害你?” “是……是……”赵顺睁大了眼睛,犹豫了半天。是谁?是刘权吗?不是。是 江队吗?也不是。“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是任毅,是他在陷害我。”赵顺 肯定地说。 “任毅是谁?他与那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他是那个案子的犯罪嫌疑人。他就是十年前潘正牺牲的罪魁祸首,他涉嫌一 个巨额的贷款诈骗案,现在……该是潜逃的时候了……”赵顺有气无力,“师傅, 你……你一定要制止啊!” 老马叹息。“我还有半年就退休了,回单位就是为了办手续,案子上的事,我 是无能为力了……” “不!师傅,现在只能依靠你了!”赵顺用被绑着约束带的手紧紧抓住老马的 衣服,“师傅,求你帮我,求求你。”眼泪顺着赵顺的脸颊流了下来。 “别这样,顺儿。”老马不知所措,用手擦着赵顺的眼泪,“你说,需要我干 什么?” “师傅,我希望你能找到小吕,他是唯一能将这个案子翻案的人了。”赵顺急 切地说。 “小吕?小吕是谁?”老马问。 “一个刚分配过来的大学生,现在据说被调到内勤了。” “那孩子,我好像见过。”老马点了点头,“你要他证明什么?” “证明我上次讯问任毅的所有经过。”赵顺说,“还有,他那里有一个录音笔, 那里面记录着讯问的全部经过。” “录音笔?在小吕手里?”老马问。 “是,肯定在他手里。”赵顺加快语速。 “你怎么那么肯定?”老马问。 “因为我带过他几天,也算是他的第一个师傅。”赵顺苦笑,“还记得您给我 讲的那句话吗?除了证据,谁也不要相信。他要是连这个都不留,就真的不该干警 察了。” “我知道了。”老马点头。 “师傅,我还记得您的一句话。”赵顺说。 “什么?”老马百感交集。 “只要一个警察能履行自己的职责,把握自己的原则,他就是个称职的警察。” 赵顺声音哽咽,“但……我现在,已经无法再履行自己的任何职责了。”赵顺泪流 满面。 老马停顿了一下问:“你真的有病吗?” “我不知道。”赵顺坦然地说,“但我希望您此时能相信我,我现在是清醒的。” 老马点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会有某方面的疾病,或在身体,或在心理, 有些人心理有病,却装作无事压抑自己,有些人心里有鬼,却装作磊落欺世盗名, 我们身边的许多人都存在着问题,而真正没病的人,却被别人认做不正常,顺儿, 你师傅不傻。”老马的眼神中闪烁出一种力量。 “您说什么?”赵顺不解。 “我说的你都懂。”老马正色道,“假的,就是像真的,也是假的;而真的, 即便暂时被误解,他最终还是真的。顺儿,好好休养,少吃那些药。” 小吕根本不认识老马,当然,如果不是赵顺,老马也不知道小吕是谁。老马没 有和小吕说什么,只是带着他走出了经侦总队的大门。“马师傅,您这是……我那 边报表还没弄完呢。” “报表?弄什么报表?”老马皱眉。 “给……给队里弄的加班工资表。”小吕如实回答。 “你当警察就为了干这个?”老马正色说道。 “我……”小吕无语。 “一个人无论干什么,都是要证明自己的价值的。有些人通过获得别人的尊重 来证明自己的价值,有些人通过获得地位来证明,更有一些人通过聚敛财富来证明, 而咱们警察,是要通过履行职责来证明自己价值的。”老马拍着小吕的肩膀,“我 就要退休了,已经没有什么能体现价值的机会了。而你不同,你年轻,有的是机会, 中国警界的未来是你们的,执法形象的好坏也掌握在你们手中。做警察,就一定要 正,一定要有原则,不光有自己的原则,还要有大原则,要做到问心无愧,才能经 受得住考验。无欲则刚的基础是什么?是心胸的坦荡啊。是非黑白,是没有中间地 带的,小吕,你懂吗?” “我……”小吕深深地低下了头,“我懂……” “知道什么叫‘物质不灭’吗?”老马说。 “什……什么?”小吕抬头。 “‘物质不灭’,就是所有行为都会留下痕迹,这是规律。”老马说,“事实 是掩盖不了的,小吕,我要的是你的真话。” 小吕默默地点头。 “好,跟我上车。”老马揽住了小吕的肩膀,带着他向一辆大吉普车的方向走 去。 江浩被检察院带走了,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在整个省厅不胫而走。最蹊跷的是, 带走江浩的人中竟然有那个即将退休的老马。检察院反贪局的人在老马的带领下, 将江浩带出了他稳坐三年的办公室,当他从大班台后走出来的时候,那银亮的手铐, 已经戴在了他的手上。 这时他才知道,老马此次回到单位的目的,绝不仅仅像表面那样是为了退休前 办理手续,老马是“8 ·10”特大受贿案的办案人之一,此次回来是受省厅领导命 令来调查案件的。而他自己,则正是这个案件的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 在江浩的住处搜出了三十万现金,存折上的一百余万赃款都已被江浩打到了国 外。江浩摇头苦笑。“老马啊,我真没想到会栽在你的手里啊。” 老马也笑。“当警察的,除了证据,谁都不能相信,这点你该清楚。”他亲自 给江浩做了笔录,江浩供认,自己收受任毅的那些贿款,大都打到了儿子境外的账 户,偿还了儿子在那里的巨额赌债。老马恨铁不成钢地拍着桌子。“你有没有脑子, 你儿子欠的钱都是任毅让人玩的圈套啊!” “知道,怎能不知道,知道又能怎样?”江浩苦笑。 “你可以有许多种选择的!”老马摇头。 “选择?”江浩摇头,“有的时候啊,选择是掌握在别人手里的,人就是这样, 有的时候虽然大脑告诉我们该停住脚步,但脚步就是停不下来,你明知道这是条死 路,但还就得这么往下走。不是每个故事都能有好的结果的,生活不是童话,更不 是教科书,有时只要能处理好剧情,无论什么结果,都是个好的故事。可惜……” “可惜?可惜你即将的成功?”老马侧目,“你是不是认为,你这盘棋毁就毁 在赵顺身上了?” “真正毁了这盘棋的是我自己。”江浩苦笑。 “江浩,就为了那几个钱,你串通犯罪嫌疑人,以伪善的名义堂而皇之地把自 己的战友送进精神病院,你良心何在啊?我告诉你,事实终究是事实,是掩盖不了 的。” “不对,不对……”江浩摇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坏,送赵顺进医院完全是 个偶然,我只是想让他离这个案子远点,他现在这样我也痛心疾首,这与我拿钱无 关……” “放屁!与你拿钱无关?”老马火了,“没有你的运作,能有证明赵顺精神病 的病历?没有你的放纵,能让刘权接手这个案件?没有你的操作,能堂而皇之地将 正毅公司的案件撤案?江队,你老谋深算啊。” “我该是早就在你们的视线之中了吧?”江浩苦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而黄雀之后呢?当你自认为能把握一切、滴水不漏的时候,也许就是败局的开始吧。 但是老马,对于赵顺,我真的只是想帮他。到底是赵顺疯了,还是我疯了呢?”江 浩问自己。 “你说呢?”老马笑了,“赵顺才是那黄雀之后的人呢。” “我明白了,我是这整个事件里最大的傻子,就算所有人都疯了,赵顺都不可 能会疯,他才是最清醒的人啊!”江浩顿悟。 在账户被冻结的五个小时后,也就是在那班飞机即将起飞的一个小时前,任毅 被机场民警带到了留置室,接待他的人,正是罗洋和刘权。他不仅没能按照预订计 划逃出国门,更没有按照预订计划买通刘权。刘权笑着拿出了一个厚厚的纸袋,那 里装着他给的所有贿款,任毅从信封上清晰地看到“检察院证物室”的字样。任毅 这才恍然大悟,刘权竟是专案组钓他这条大鱼的饵,按刘权的话说,“要真拿任总 当兄弟了,自己也该折了。” 任毅彻底茫然了,自己从刘权眼睛里看到的,究竟有没有一秒钟的真实呢?他 感到恐惧,深深的恐惧,这种恐惧不仅来源于他同刘权博弈中的彻底失败,更来源 于他对自己判断能力的彻底否定。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他终于了解到什么才是 警察。那个满脸都写着精明的最低层次的精明人,原来有着更深层次的伪装。人, 太可怕了。 湛蓝如洗的天空,阳光倾洒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偶尔能听到几声鞭炮的 爆响,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这个城市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当天的各大报纸都用各 种标题在醒目的位置登出了一个故事,故事内容讲的是一个警察舍弃自由和名誉, 忍受极大的痛苦和不公,最后连续破获两起案件。这两起案件一个是某经侦队长的 受贿案件,另一个是本市正毅公司的连环诈骗案件。人们是需要英雄的,尤其是在 这个信仰匮乏的年代。这个警察随即被冠上了“当代华子良”的头衔,受到各类媒 体的追捧。这个故事更是广为流传,某个影视公司甚至要将这个故事改编成电视剧, 供更多的人学习。但人们都明白,那不过是影视公司想要获利赚钱的幌子罢了。 赵顺被从医院接了出来,门口簇拥着的记者和围观群众,让他感到不知所措。 罗医生给他开了两个星期的药,却被老马在路上顺手扔出了车窗。记者的闪光灯、 人们的掌声,让赵顺感到眩晕,觉得恍惚。当他知道任毅被抓的时候,想乐却乐不 出来,而当他知道江浩被抓的时候,心里感到一阵剧痛。 小吕流下了眼泪,诚恳地向赵顺道歉:“我不该辜负赵师傅的一片期望,您为 了破案而放弃自己的自由,忍辱负重,是我学习的榜样。” 刘权则笑着说:“你丫可真够深的,装得比我都像,我几乎就让你蒙了,你这 家伙,当警察真是可惜了,应该去考电影学院。” 老马容光焕发,他因为破获这个案件,同赵顺一起荣立了个人二等功,这该是 他退休前的最后一个荣誉。老马用力地拍着赵顺的肩膀说:“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 时候,我就知道你什么都明白,你小子不愧是我的徒弟,你能有病?江浩说过一句 话,‘就算所有人都疯了,赵顺都不可能疯。’这算他说对了。” 这不是梦,真的自由了。赵顺一阵轻松,却又突然间感到茫然。他回头望着医 院的方向,铁栅栏后面,他似乎看见了教授孤单的身影。 教授说过:这个世界上有人手快,应该去弹钢琴,但他当了贼;有人心细,应 该去搞技术,但他当了警察;有人厌恶现状,可以选择离开,但他却选择留下;有 人热爱生活,但斤斤计较,最后一无所获。而我们什么也没有,也什么都不是。唯 一可以证明自己存在的,是所谓的被别人认可,唯一宝贵的,是人们彼此之间的信 任。而有人却告诉我说,这个世界同我们这里一样,不该相信自己,也不该相信别 人,我们能相信的,只有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