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要是跳下去,即使不变成相片,也得让这滚滚车流压成方片四。” 鲁远航站在北河大厦最顶层的平台上,望着脚下来来往往快速穿行的被缩小了 好多倍的汽车,脑子里产生了这个想法。 他的记忆到现在仍然在昨晚的场景中徘徊,他记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和方国庆发 生争执的,也记不清楚是谁先向对方挑衅的,只记得他手中的尖刀划破方国庆的衣 服捅进肉里撕裂的声音和眼前一片的血色。 他用手使劲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仿佛要把以后的画面定格。他带着一腔怒火回 到住地,想找自己的老婆秋萍,这个不知道羞耻的贱货,他不能确定自己在极端愤 怒之下会不会也杀了她。但当他走进空旷的房间打开灯时,放在桌子上的警官证顿 时让他清醒了许多。 自己是个警察。自己刚杀了一个人。 他干净利落地把洗漱用品装在提包里,就像每次出差一样,换了件衣服后头也 不回地走出房间。稀里糊涂地爬上了北河大厦最高的平台,一屁股坐到地上,浑身 像散了架一样。这个时候他蒙了,有点像小时候看过的电影里的坏蛋,干完坏事以 后无一例外地逃往高处,为的就是让好人一枪从高处打下来。 楼顶的一阵风吹过,让他有点清醒,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了,自己得逃跑。 我能逃到什么地方去呢?不逃,难道就在这座城市里等着警察来抓吗?让自己 的同行铐上手铐押进拘留所?回平海!死也死在老家。可是回平海搭乘什么交通工 具呢?飞机,自己手里的钱明显不够用。长途汽车,随意性太强,沿途很多的停靠 站和检查站,弄不好人没回去中途就被捕了。还是坐火车吧,反正自己对火车也熟 悉。 对于火车站和火车鲁远航是太熟悉了,自己本来就是一名乘警。他熟悉从北河 到平海的每次列车发车的时间,现在赶过去还能搭上最早一班火车,这样在晚上能 回到平海。 出租车司机把鲁远航放在进站口的附近,他扔下钱拎起包快步朝进站口走去。 刚走进车站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这位先生,你慢点!”语气既礼貌又严厉。凭 感觉,他知道身后喊他的这位肯定是警察。 “我赶交路,有什么事吗?”一张嘴就是术语,回答得很快,根本不用思考。 “挺内行呀,既然是老铁路怎么不走通勤口呢?背着个包进站连查危也不过, 带什么好东西了?”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高个子警察。 “着急了,着急了,怕赶不上车漏乘。”鲁远航边说边掏出警官证,“都是一 家子,给你添麻烦了。” 高个子警察眼神里的严厉换成了和蔼可亲:“早说呀,便衣吧?坐哪趟车?” “最早回平海的278 次。” “你看,幸亏我叫你了吧。别去三站台了。到平海的278 在一站台那边趴着呢。” 鲁远航连声道谢,同时从口袋里掏出烟卷递过去。高个子民警摆摆手:“哥们 儿,我们不比你们,这不穿着号坎儿了吗,不能抽。你们便衣多潇洒。”高个子民 警晃了下脑袋,“跟你打听一个人,就是你们平海乘警队的便衣,大名我不知道, 就知道他外号叫‘鲁班’。” 鲁远航笑了:“你打听他干吗?” “这人挺牛逼的,是咱们这行的虫子。总听平海的‘鲁班’很厉害。想认识一 下,切磋切磋。” 鲁远航运了口气说:“放心,我看见他肯定告诉他,让他下次来北河找你喝酒。” 这话说完他心里酸酸的,这顿酒恐怕是没日子喝了,自己还能有下次吗? 一上站台鲁远航的职业病就犯了,这是多少年来养成的习惯,两只眼睛总是不 停地踅摸。扫视了一圈,他发觉倚在站台柱子边上抽烟的那个老农打扮的人很可疑, 他貌不惊人,可他眼里却流露出一丝凶光。他顺着老农的眼光望去……进站台的天 桥上稀稀拉拉出现了几个进站的旅客。他是在等人,还是在找谁呀? 鲁远航判断得没错。这个老农民打扮的人确实是在等人。 他叫武惠民,现在是北河市公安局的内保民警,他来车站是要抓一个人,这个 人是他许多年来一直想绳之以法,想起来就满肚子邪火的人。一想起他,武惠民的 眼里就冒蓝光,眼前就会立即呈现出十几年前老城区里那把莫名其妙的大火,火灾 中被烧死的一家两口和至今浑身疤痕的女孩儿,还有不明不白死在派出所留置室里 的庞四,那双惊愕的眼睛让他始终挥之不去。他要抓的这个人就是北河市经济开发 区管委会主任于志明。 躲在站台柱子后面的老赶心情是腻透了,不停地埋怨自己,老了老了还跟人家 较什么劲呀,弄得自己顶上了好大的一个雷。尤其是他按约定走进车站,准备上车 的时候一眼看见鲁远航,他的心猛地揪了起来。小分头,细长眉毛大眼睛,挺直的 鼻梁下边紧紧闭着的嘴,虽然是松肩松胯,可腰眼儿里透着硬气。两只手一只搭着 背包,一只插在裤袋里,走起路来外八字,可踩得很结实。经常在火车上跑的人才 会有这种步子,再看那眼神,这人是便衣呀! “幸亏他没有注意到我。”可这便衣怎么盯上那个老农了呢?他顺着鲁远航的 目光又瞟了眼抽烟的老农。毛病出来了,这老农的眼神太狠了,他的手不像干农活 的,抽烟的姿势也太像干部了,这到底是个什么颜色的鸟?看来今天要有麻烦,得 赶紧通知兵哥别上这趟车了。一想到兵哥,他的心又腻了。 在站台上的鲁远航的确没有发现老赶,他的心思全在那个抽烟的武惠民身上了。 但他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这个农民除了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天桥,没发现有其他的举 动。是不是我神经过敏了?鲁远航稍稍平静了心态,紧皱的眉头有些舒展,可才下 眉头却上心头,我这个时候还顾着想别的,自己的下场又会怎样呢?想到这些他无 心再去观察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警惕地朝周围扫了一眼,确定无人注意自己后, 向餐车的方向走了过去。 老赶在站台上看见了一身西装革履、戴着副墨镜的兵哥,心里说,这又不是接 新娘子,打扮得这么夸张干什么。他迎上去碰了一下兵哥,轻声说:“兵哥,我刚 才看见一硬点子,还有几个路子不对,这趟轮儿不好跑,不行咱就改辙。” 兵哥嘿嘿一笑:“你小姨子和她老公、大头和我的两个弟兄都上来了,你倒害 怕了?” 老赶有点上火:“你怕我反悔?我可是为了咱们着想,碰上点子掉了脚就麻烦 了。” “有句话怎么说的,越是艰险越向前。北河到平海这趟车我考察过,没什么大 事。再说了,我的人从来不动这趟车,为的就是给自己留后路。” “你不动别人就不动,你手大捂得过天吗?” “老赶。”兵哥下巴往上抬了抬,“上不上车你自己拿主意,我到平海的时候 看不见你,咱们有账算!” 老赶默然了,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就在他们两个人轻声说话的当口,站台上,魏永仁一行三人从他们旁边轻轻地 走了过去。 作为榜上有名的毒贩,魏永仁这次应该算是御驾亲征。 从一踏上中国的土地他就换了好几个身份,这次从北河去平海他又给自己找了 个很理想的职业做掩护,海外归国的投资商人,目的是回平海老家考察投资项目。 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注意,魏永仁特意把两个保镖分开,习惯走前面蹚路的冠军自己 优哉游哉地走在前面,贴身保镖少爷和他一拨,给他提包充当马仔。 他这次御驾亲征一是想打通北河到平海再经平海出关到东北的贩毒线路,另外 一个想法是回家乡看看。本来嘛,离家这么多年,老话是怎么说来着?富贵不还乡, 如锦衣夜行。 跟着他的两个保镖也都是百里挑一的主儿。冠军三十出头,是个典型的硬汉, 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不知道是受家庭影响还是迷信暴力,他从小就好动拳头,方 圆几里街坊四邻提起他,没有不骂街的。因为什么,太招恨了。 与冠军相比,少爷就显得有点单薄,身材也不是很高,无论什么季节总是衣衫 整洁干净利落,一点也不拖沓,单从外表上看特像个小公司里的文员,但说起心狠 手辣丝毫不比冠军逊色。 三个人悠闲地通过进站查危检查,顺利地走进站台。冠军边拎着皮包边朝少爷 投过来一瞥佩服的眼神。因为临上车前冠军还要把枪拆成零件夹在皮包内,这样好 通过进站的查危仪器。可少爷坚持说这样太麻烦,再说你上车后还得找厕所组装, 机动性差。你就把枪像以往那样挂在腋下,只要穿好外衣不暴露就可以。少爷还列 举了火车站和飞机场的区别,飞机场安检有安全门,可火车站没有,就算是有安全 门,他们只注重行李检查,没有人去检查旅客身体,即便是有简单的仪器检查,随 便掏出两个硬币或钥匙串就能搪塞。事实证明,少爷又说对了,进站很顺利,没遇 到一点阻碍。 278 次列车乘警长周泉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也许是平时喜欢健身的缘故,站 在哪儿都显得方方正正的。他从干铁路公安那天起就当乘警,也是有多年跑车的经 验了。在车上他抓过小偷,解决过旅客打架纠纷,帮助过急病的老人,还赶上过生 孩子的产妇,算是身经百战,公安业务上更是一流的。要不是半年前一次说不清的 事件,他现在还跑着平海到广州这条好线呢。 老民警朱得海没什么爱好,最大的享受就是找个地方能安心冲盹儿,最大的理 想就是跑车的时候千万别出事,哪怕是一丁点纠纷最好也别发生,这样就能避免民 警在解决问题时遭到不满旅客的投诉,这样就能平安回家和老婆吃饭。对发生纠纷 的旅客他常说的是,和为贵,和为贵,出门在外都不容易,不是没碰着吗。对同事 的疑问他经常这样解释,保持革命晚节,保持革命晚节。 他有梦想,那就是中彩票,得大奖。虽然这跟大风刮落三十层楼顶上的一块砖 头,然后在人群中专砸他一个人脑门上的概率差不多,但他仍然是锲而不舍每期都 投资。用他的话说,一二十块钱,落个乐呵。他把自从有福利彩票开始的每期大奖 都贴在个纸卷上研究,拉开后得有七八米长。怪不得窦智背后总叫他“万里长城” 呢。 乘警组的新鲜血液叫窦智。他刚从警校毕业就被分到乘警队,二十多岁,用他 自己的话说典型的八十年代生人,没赶上流金岁月。他一有时间就缠着周泉和朱得 海进行光荣回忆,其实是想多增加点跑车的经验。周泉是一本正经地讲业务,老朱 是哼哼哈哈地说闲白儿,什么犄角旮旯他说什么,怎么找窍门使坏他讲什么,弄得 周泉总在没人的时候说老朱,你别总跟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哪有个师傅样? 三个人从驻地出来往站台上走,周泉紧皱着双眉一脑门官司似的走在前面,窦 智踩着周泉的脚印紧跟着:“警长,警长,昨天怎么一说到骗子你就睡觉了呢?我 还等你下文呢。” 周泉没有停步:“你就当长篇评书连播到时间了。” “警长,你说,今天车上不会再给咱吃方便面了吧?我听说人家别的车伙食都 不错呀,这何丽车长也太抠了吧,吃得咱腿都软了。” 周泉听完猛地站住了:“小窦,别的车组好你找别人去,咱这个组就这德行!” 说完气哼哼地朝前走了。 老民警朱得海夹着纸卷从后面跟上来,窦智忙凑过去悄悄问:“警长这是怎么 了?怎么一提骗子就不言声,一提何车长就上火呢?” 朱得海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周泉,侧过身小声说:“跟你说了可不许外传呀,记 住了,你没有宣传的义务。” 窦智连忙点头:“您老放心,打死他我也不说。” 朱得海顺手给了窦智脑袋一下:“又贫嘴。其实这事就一层窗户纸,你跑了好 几趟车了,难道就没看出来?” 窦智摇摇头,朱得海把手掩在嘴边:“你傻呀,他们俩以前搞过对象。” “噢,我说呢。那怎么没成呢?” “这事你得去问问周泉,问何丽也成。” 三个人例行公事地和站台上的送车民警握了握手,道声辛苦,然后鱼贯而入走 进车厢。先走进餐车的周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窗边的鲁远航:“‘鲁班’,您怎么 在车上呀?添乘吗?” 这一声“鲁班”把鲁远航从昨天晚上的噩梦中惊醒,浑身战栗了一下,看清是 周泉时才松了口气:“噢,周泉呀,我不添乘,就是搭车回平海。你不是跑广州吗, 怎么上这个车了?” “一言难尽,等会儿有工夫再和您说。不过有您‘鲁班’在车上正好能帮我照 一眼。” 鲁远航忙摇着手:“我就是坐顺风车。你们忙你们的,有事要帮忙就言声。” 后面的朱得海和窦智也看见了鲁远航,朱得海边上前和鲁远航握手寒暄边对窦 智说:“你不是总想见见高人吗,这位就是。” 窦智看着有点憔悴的鲁远航疑惑地伸出手,朱得海拍了他后背一下:“愣什么 神儿呀,他就是咱们乘警队有名的便衣神探,‘鲁班’鲁远航。” 站台上的旅客多了起来,他们三三两两地在列车乘务员的引导下登上了自己的 车厢。武惠民仍然躲在柱子后面死死地盯住旅客通道。还有几分钟就要发车了,我 是不是判断错了?难道他真的坐飞机走了?不可能,北河市的国际航班都在下午, 再说机场那边也没给自己来电话啊。想到这些他不由自主地又去掏烟,手刚伸进口 袋的时候他又瞄了一眼旅客通道,一个中年男人正夹杂在几个女人中间走上站台, 他眼前一亮。是他,于志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