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此刻,在快速行进的列车上,武惠民正在软卧包厢里和于志明对峙呢。 原来武惠民担心于志明中途会耍什么花招,就悄悄来到软卧车厢进行监视。透 过半掩的包房门,于志明一个起身观看窗外站牌的举动刺激了武惠民。他认为于志 明要中途换车逃跑。于是他决定先下手为强,强行抓捕于志明。 武惠民走进包厢门,一眼看见坐在车窗边上的于志明。出乎武惠民的意料,于 志明竟然很快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指着自己对面的铺位做出个请坐的手势。 “坐这里的先生去餐车吃饭了,你先坐下吧,找我有事吗?” 武惠民关上门,两步跨到于志明跟前说:“于主任,于副市长,我真佩服你的 镇静。你看见我竟然一点不惊讶,看来你的心理素质的确不错。” 于志明再次指着对面的座位,“老武,别这么激动,有话坐下说。” “于主任,你应该知道我跟你上车的目的。” 于志明朝武惠民摊开双手,“都是明白人,我何必再跟你假装呢,你是怎么知 道我坐火车出门的?” “这么多年我始终盯着你呢,我不相信老天不睁眼,你这样的人没有报应。” “这么说你身体不好,时常有病是假的呀,目的就是为了抽出时间来监视我?” “算你小子聪明。” “唉……”于志明叹了口气说,“老武啊,平心而论我应该算对得起你了。这 些年你不间断地网罗我的黑材料,不停地写信、打电话、上访上告,我都没有理你。 而且,你现在住的房子还是我跟你们市局领导打招呼才分给你的,你能保住这份工 作不也是我说的话吗?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啊!” “你放屁!”武惠民狠狠地打断于志明的话,“你打招呼分给我房子?你知道 那房子现在谁住吗?就是那对聋哑夫妇的女儿。是你指使潘东放火烧了人家房子, 你还觍着个脸跟我说良心?没有你打招呼我能从一个派出所的所长干到普通民警吗? 你他妈的真是个演戏的材料,说风就来风说雨就来雨。” 于志明一脸的无奈,“老武,话可不能这样讲呀,你们公安局司法是独立的, 我怎么能干预呢?你仕途受阻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不能冤枉我呀。” 武惠民冲上去一把抓住于志明的衣襟,力量之大让于志明不由自主地吸了口凉 气,“我冤枉你,开发区那几个村的农民会冤枉你?那些被你和黑心的商人勾结, 骗去房子没有住处的市民会冤枉你?你贪污受贿挪用公款借助地下银行洗钱是冤枉 你?还有那些荒置的地,污染了的河水会冤枉你?于志明,抛开我们个人恩怨,就 冲这些事我也得抓你这个败类。” “老武,你松开手,我真的有话跟你说。”看到武惠民松开拽着自己衣襟的手, 于志明活动了一下脖子,伸出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示意武惠民等等。然后从口袋 里掏出皮夹,从里面拿出一张信用卡递给武惠民,“老武,这张卡里有30万现金, 你现在就可以打电话,向银行报出密码19625178进行查询,别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就当对我们的个人恩怨做个了结,毕竟我们也曾经是朋友,以后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吧!” 武惠民一把抓过信用卡说:“于志明,你想让我放过你,没门!这张卡就是你 贿赂我的证据!”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抓你!” 于志明叹了口气说:“老武啊,我是从心眼里佩服你的执著,这么多年你死乞 白赖地盯着我,不容易啊。说吧,你想怎么办?” 武惠民指了下包厢门说:“带上你的东西,现在就向铁路警方投案自首。火车 到新广站你跟我下车,然后等待北河市局来人把你接回去。” 于志明看了眼站在身边的武惠民,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拿起自己的提包说了 声:“好吧,我跟你去。” 列车缓缓地驶进了站台,透过车窗能看见车站乘务员站立得非常标准,正在对 进站的列车行着注目礼。车厢内的周泉整了整警服,习惯性地正了下帽子,拿起站 车交接本刚要动身,忽然看见于志明跌跌撞撞地从车门处跑进来,边跑边喊:“民 警同志,有人抢劫!”紧跟在他后面的是满脸怒火的武惠民。 周泉急忙让过于志明,用身体将他与武惠民隔开。紧追过来的武惠民显得有些 气急败坏,冲于志明嚷道:“你这个混账东西,你他妈的敢阴我,于志明你这个浑 蛋!” 周泉忙伸出手挡住武惠民,“你别冲动,听我说。我不管你是什么身份,现在 可是他报警说你抢劫。” 武惠民根本没理周泉,仍是指着于志明大声喊道:“他就是我说的那个要逃跑 的于志明,我已经跟你们联系过了,你们不管,我自己抓他还不行吗?” 周泉仍然拦住武惠民说:“这是在火车上,先别说出了事情你没管辖权,就算 你有,可是你一没证件手续,二没证据,三也没有他的犯罪事实,你凭什么抓人?” 武惠民拨开周泉的手说:“我自己就是证据,我知道他贪污腐败、收受贿赂出 卖国家利益的事实。” “现在是他指证你抢劫他的财物。”周泉说完这话,回头看了眼躲在身后的于 志明。 于志明神情激动地说:“民警同志,他手里拿的是我的信用卡,这就是他抢劫 的证据。我请民警同志立即控制住这个人,不要让他再危害其他旅客的生命财产安 全。” 这句话把武惠民气得直跺脚:“你这个败类!浑蛋!这是你贿赂我的证据,连 密码还是你告诉我的呢,乘警同志问一下就会查清楚。” 于志明没再搭腔,脸上滑过一丝阴沉的冷笑。 周泉将两人又分开一段距离,然后拿起接报警本对鲁远航说:“鲁班,你先帮 忙登记一下情况,我和小窦下车办完交接就回来处理。” 没等鲁远航应声,武惠民突然用身体朝周泉撞去,将周泉一下撞到椅子上,摔 了个仰面朝天。紧跟着武惠民猛冲到于志明近前,死死抓住于志明的前胸衣襟,用 力朝车厢门处拖去。 这时,一直倚靠在车窗边的鲁远航突然站了起来,借助列车刹车时的冲力两步 赶到武惠民身边,伸出左手按住武惠民抓于志明的手,右手顺势往武惠民肘关节处 用力往上一托,武惠民立即感到半边身子酸疼无力,只能松开抓住于志明的手。鲁 远航反手横着轻轻一推,正推到武惠民的胸前,将武惠民推得倒退了两步,用手扶 住身边的椅背才站稳身形。紧接着鲁远航伸左手拽住于志明的肩头,一把将他拉回 到旁边的椅子上。 整个动作轻巧连贯,迅速准确,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窦智兴奋得连好都没喊 出来,两个纠缠在一起的人已经被鲁远航分开了。 武惠民被鲁远航推开后,头脑中一片空白,急得冲鲁远航高声喊道:“鲁远航, 你敢动手袭警,你还想杀人吗?” 鲁远航猛地把头转过来,用手指着武惠民,语气中透着一股寒气:“我警告你, 闭上你的嘴。再敢乱叫我就把你铐起来。你现在是抢劫掠财的犯罪嫌疑人!” 武惠民还想反驳,但看了一眼在周泉身后冷笑的于志明,又注意到鲁远航微微 颤抖的双臂和紧握的拳头,他运了运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现在越发觉得 刚上火车时的判断是正确的,刚才自己是急火攻心顺口说出句“鲁远航,你敢动手 袭警,你还想杀人吗”这句话。这等于是刺激了鲁远航,把他推到自己的对立面上 去了。他肯定会想办法控制住自己,甚至限制自己的行动。再加上于志明抢先报警 说自己要抢劫他,以鲁远航在车上的能力,他完全有理由对自己实施看管。看来把 于志明带下车的想法是不可能实现了。所以,武惠民虽然满腔愤怒,但还是抑制住 自己的情绪,不说话了。 鲁远航没想到武惠民会触及他内心的隐秘,杀人。这说明武惠民掌握了自己的 罪行,这层窗户纸一捅破,反而让他把心里的恐惧变成愤怒激发出来,他用带有威 胁性的语言呵斥武惠民,同时也做好阻止不了对方就采取强硬措施的准备。可是, 武惠民竟然在他的呵斥下偃旗息鼓,不再争辩了。这的确有些出乎意料。但隐忍不 发总比撕破脸动手这个结果要好,于是他沉稳了一下心境,拿起接受报警登记表冲 周泉示意,“你们去吧,我先给他们登个记,等你回来解决。” 火车到站了。随着各个车厢门齐整地打开,下车的旅客像脱离了网子的鸟一样, 鱼贯奔出车厢。 自从老赶打定主意要反偷兵哥以后,心情倒是完全放松下来。以他这么多年的 经验断定,兵哥很有可能已经将目标选好,他是在等时机。这个时机就是列车临近 终点的时候。自己要和兵哥比拼的关键,也就在这个时候。现在是看谁更能沉得住 气。想到这些,老赶嘘出一口长气,把目光放在小姨子两口子的身上。看了两眼, 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兵哥的两个手下怎么变成了一个,那个留分头的小子哪儿去 了? 老赶连忙抬眼四处搜索,终于在这节车厢另一头的门口处发现了他。从这小子 的眼神和举止上看,他盯上了个手里领着孩子、肩上斜挎个提包的妇女。这个情景 让老赶心里一震,眼前忽然模糊起来。 他想起那个冷风扑面,飘着雪片的晚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跪在车站外的空 地上,向来往的人们不住地磕头哭诉,哭声惨得让许多行人驻足观望。她的钱让小 偷偷了。那是给她丈夫看病买药的钱,钱丢了不仅买不到药,连娘儿俩回家买车票 的钱都没有。她不停地给向报纸上扔钱的人磕头作揖,还强按着怀里的男孩给人们 下跪,可是这个男孩紧咬着双唇,凭她怎么拉扯,怎么按头,就是死活不跪。他盯 着眼前施舍的人们,眼里却闪出狼一样的寒光。这个男孩就是老赶,那妇女是他的 母亲。 老赶使劲睁睁眼睛,仔细瞄了瞄自己与那个小贼之间的距离,慢慢地向车厢门 靠了过去。他想保住这个女人的钱财,不让这个小贼得手。 拥挤的车厢门前,小贼装出被挤得踉踉跄跄的样子,在带孩子的女人身边蹭了 几下。老赶知道,这是在消除对方的警惕,紧跟着就要动手了。果不其然,小贼借 自己的身体挡住后面的旅客,轻巧地碰了下女人斜挎着的背包,然后转身往车厢里 挤去。他得手了。 老赶瞄准小贼的来路,直接顶了上去。狭窄的车厢通道中,得手的小贼只顾往 车厢里挤,他是想尽快脱离险地,再找机会洗货。老赶面对小贼的时候,突然转身, 面朝车厢挡板,把后背给了小贼。这个小贼只顾着保护自己的胜利果实,根本没注 意到有人会对自己下手。就在他贴着老赶的后背擦身而过的当口,老赶瞅准时机出 手了。 始终注意观察老赶的朱得海,借助前面旅客身体的掩护目睹了老赶使用苏秦背 剑这一绝招的过程。老赶面朝车厢挡板做出给小贼让道的姿势,两只手却下垂到背 后,等小贼经过自己身后时,用胸口轻轻顶了下挡板,借助这个轻微的力量,老赶 的两只手突然反转,一只手似是没站稳想扶住车厢挡板,吸引住小贼的注意力,而 另一只手迅速地从小贼的裤子口袋中将钱包夹了出来。夹出钱包后,反手朝自己裤 子口袋边一贴,将钱包顺进口袋,然后顺势走向车厢门外。整个过程中这个小贼浑 然不觉,还一个劲儿朝车厢里挤呢。 朱得海此时铆足了劲,马上分开前面的旅客直奔老赶。将要伸手抓住老赶的时 候,老赶的一个动作让他不由得硬生生地缩回了手。原来,老赶跑下车举着钱包奔 向那个带孩子的女人,嘴里还不住地喊着:“大姐,大姐,你的钱包掉了……”那 个女人听到喊声先是捂住自己的提包,看见已经打开的拉锁,吓得她脸上变了颜色, 伸出手紧紧抓住老赶递过来的钱包不停地说:“谢谢,谢谢你,你真是好人……” 老赶冲她摇摇手,转身紧走几步返回到车厢里。 眼前发生的事情让朱得海一时没缓过神儿来,他使劲眨了眨眼,莫非自己看错 了,这个贼王老赶怎么突然之间转性了?黑吃黑到手的东西竟然送了出去,是不是 他脑袋让门挤了?朱得海的脑中一片空白,他甚至差点忘记躲闪匆匆跑进车厢里的 老赶。 宽阔的站台上,周泉紧走两步冲迎接他的车站民警敬礼致意,对方也笑嘻嘻地 还礼。 周泉紧握对方的手说:“老刘,我得给你添点麻烦……” 何丽也在和车站值班员办理着交接手续。值班员接过何丽的报表,同时向何丽 介绍着身后的一位中年男人。这位中年男人穿着黑裤子白衬衣,手里提着个精致的 公文包,国字脸上挂着官员的严肃,仿佛从去年就不会笑了似的。 叼着根烟卷的少爷向车门边的乘务员示意一下,然后慢悠悠地走到站台上,他 先看了看出站口处拥挤的人流,耸耸肩,伸了个懒腰,又把目光移到餐车的方向。 在餐车的边门旁,杨金宝正指挥着两个人往上搬运着餐料。他边点着餐料数量 边对车上喊着,让里面的人起火备料准备炒菜。这时,从送餐料的汽车上跳下来一 个穿着铁路制服的男人,他搬着两箱方便面递给杨金宝。杨金宝接过后连忙转身爬 上餐车,从餐车边门将两箱同样的方便面盒子交给对方。这个人拿起盒子转身钻进 了汽车里。 开车的铃声响了起来,火车要鸣笛出站了。 陆洋和小山是从硬座车厢上的278 次列车。他俩上车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找 到于志明,抢回证据,杀了他。 从陆洋接过于志明照片的那一刻起,他就认出了这个曾经被自己称为于叔叔的 男人。但他脸上仍如往常那样,挂着冷酷的漠然,问了句:“就是这个人?” 把身子埋在宽大的靠背椅里面的老板点点头:“就是他,北河市经济开发区管 委会主任于志明,好像还是个副市长呢。” 陆洋把于志明的传真照片揣在怀里,“您和他有过节?” “他在北河,我在新广,我们能有什么冲突?是北河的潘东让我帮个忙。这个 人手上的东西不仅能毁了潘东,也能把整个北河市政坛震个底儿掉。” 陆洋没有再说话,他在等着老板最后的吩咐。果然,老板又补充了一句,带上 小山一块儿去吧,也好有个照应。这是老板惯用的方式,目的很简单,两个人既能 互相掩护又能互相监督。 去火车站的路上,陆洋用宽大的墨镜遮住了眼睛,他不想让小山窥视到自己。 这一刻,他被脑中尘封了很久的记忆唤回到了童年。 那是一个深秋的早晨,冷风卷着长鞭把树上的叶子打落得满地都是,街道两边 的路灯也刚停止了照明。6 岁的陆洋坐在妈妈自行车的横梁上,照例将脖子蜷缩在 衣服里抵御着扑面的寒冷。陆洋的妈妈是北河市纺织厂的女工,每天都要带着陆洋, 把他送到厂里的幼儿园后再去接班。 就在陆洋闭起眼睛想着幼儿园里的早餐时,耳边忽然传来汽车马达的轰鸣声和 急促的刹车声。紧接着他感觉自己被抛了起来,身体在空中旋转了一圈后,重重地 砸到了地面上。他摸了摸脑袋,手碰到的地方隆起了个包。他仰起小脸四处找寻妈 妈和那辆自行车,却看见妈妈仰面躺在离他好远的街道上,嘴里不停地向外冒着血 浆。而那辆自行车已经扭曲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他想喊叫,可嗓子里发不出声音, 只能手脚并用地拼命朝妈妈躺着的地方爬去。 他听见了车门的响声和两个人的脚步声,跟着就是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我 的天呀,惹祸了,你把人撞了……” “你叫唤什么。赶紧看看还喘气吗?” 那个女人顿了下说:“这女的直吐血……哎哟,小孩还爬呢。” “可麻烦了,这要是瘸了瘫了,得吃咱一辈子呀。” “那怎么办呀……” “给他们来个痛快的。” “别呀,这可太缺德了……”男人没再说话,好像是做了个手势,两人没有任 何要救助的举动,而是跑向了汽车。 以后发生的事情让陆洋每每想起都会独自感动许久。他清楚地看见这两人钻进 了汽车里面,就在他们发动汽车的时候,一个身材单薄、戴着副近视眼镜的男人从 远处赶来,他扔下自行车,挺身挡在汽车前面,张开两手像一堵墙一样阻住了去路。 这个男人对司机大声喊道:“站住!撞人逃跑,你们是在犯罪!”这个男人就是于 志明。他当时是北河市一所小学的语文教师…… 在陆洋心里,于志明不止是个有着仗义情怀的好人,最重要的,他还是自己和 妈妈的救命恩人。虽然车祸的时候他才6 岁,但他清楚地记得,那个肇事的司机当 时并不是想逃跑,而是要开车从他们母子俩的身上碾过去,置他们于死地。 陆洋随父母移居新广市后,第一次杀的人,就是这个汽车司机。当时他用颤抖 的手勒紧套在司机脖子上的尼龙绳时,这个人双手拉住绳索,两条腿不停地蹬踏着 地面,喉咙里冒出嘶嘶的声音,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不解的疑问。陆洋记得自己狠狠 地骂了句,你他妈的早就该死,这是你的报应,我是来索你命的无常。 这次老板让他去杀于志明,在陆洋看来,这是老天冥冥之中的安排,给了自己 一个报恩的机会。 餐车里的鲁远航站在武惠民和于志明之间,这时他又恢复了平时的自信,显得 从容不迫。他照例在接受报警登记表上填写好时间、地点、案由等情况后,看了眼 前几排座椅上坐着的韩大头,心里琢磨着火车到站前与嫌疑人陈军那段短暂的对话。 出于职业敏感,鲁远航从278 次列车开车后已经感觉出危险的存在。起初他怀 疑是自己有些过于紧张,心理负担太重导致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但是接连发生的 事情,让他坚定了自己最初的判断,今天这趟车上要出大活。所以他才拽了拽陈军, 低声说道:“小子,都这副德行了,还替别人扛事,我真佩服你。” 陈军眨了眨眼:“政府,我没明白您说什么。” 鲁远航瞥了眼韩大头的方向,“你心里清楚。你掉脚了别人吃肉,你还真沉得 住气。” “政府,道上有规矩,砸盆说盆砸碗说碗,自己的事自己办,不许咬别人。” “狗屁!你撅着屁股铐在这儿受罪,别人领着小姐吃喝玩乐,你们道上就这规 矩?别他妈的跟我装大个的。” 陈军犹豫了一下,“政府,我现在点炮了算举报吗,算有立功表现吗?” “算!我会把你的情况如实反映给办案民警,说你小子为我们提供线索。” 陈军斜了眼韩大头的方向说:“这个人我认识,外号叫韩大头,是北河兵哥那 个绺的。他是个老江湖,比我手底下利索。” “这段省了。你跑我这儿评技术标兵来了,我不爱听这个,说干的。” “是,是。这个人是北河兵哥的大跟班,我只知道兵哥干大活的时候总用他托 屉,别的就不清楚了。” 鲁远航听完这话心里明白了个大概,同时也坚定了最初的判断,这列火车上不 止有老赶、韩大头,他们后面很有可能还有一个更大的犯罪团伙。如果是这样,再 搭上于志明和这个武惠民,火车上可就热闹了。 于志明深知警察的办案程序,他主动地掏出身份证和工作证,对鲁远航说: “民警同志,我是北河市经济开发区的干部。这次乘278 次列车是回老家平海探亲。” 说完指着武惠民,“他以前是北河市公安局的民警。这个人一贯无理取闹,是我们 掌握的一个老上访户,经常扰乱正常的办公秩序……” 鲁远航示意武惠民不要说话,刚站起来准备辩解的武惠民只好又坐了回去。于 志明继续说道:“因为我曾经负责过拆迁工作,所以就成了他攻击的目标。他经常 对我进行人身攻击和造谣诬蔑,这次不知道怎么又跟上我了。这不,刚才他蹿进我 的包厢,翻我的随身用品,还抢走了我包里的信用卡。” 武惠民实在忍不住了,腾地站起来指着于志明大声说:“你的嘴还他妈的是嘴 吗?这明明是你贿赂我的证据。”他把信用卡递给鲁远航,“这里面有30万现金, 你如果不相信可以打电话查询,密码是19625178. 如果是我抢的,我能知道他卡里 的密码吗?” 鲁远航点点头,对于志明说:“他说得有道理。这位于先生,你好好想想,他 有没有对你使用武力,或者威胁你说出密码?” 于志明摇摇头,“没有,他没有打我,他只是抢劫我的东西。” “那样的话,武惠民提供的信用卡密码我们就要核实一下。鉴于火车上的特殊 环境,一时无法证实,所以这张信用卡我们得作为证物先替你保管。” 于志明苦笑着摇摇头说:“民警同志,你随便核实。可我的人身安全怎么办, 你们能负责吗?” “保护每一名旅客的生命财产安全,是我们铁路公安民警的责任。于先生,请 你放心,你的安全有保障。” 火车拖着长长的身躯开动了,平缓而又有力。刚刚启动的列车还没有完全提起 速,它要过会儿才能飞速奔驰。278 次车厢里也宛如一壶放在炉火上的水,还没有 完全被火煮开,但正在孕育着沸腾。 韩大头眼睛直了。因为他看见乘务员手里端着盘子走到餐桌前,盘子里面赫然 摆着五个红彤彤的螃蟹。乘务员边放下盘子,边在每个人面前摆好食碟和调料,然 后很礼貌地对他们说:“清蒸螃蟹,请慢用。”韩大头彻底傻眼了。他做梦也没想 到,螃蟹会来得这么快,就是现从海里捞也得有点时间啊。 随着甄姐几个人甩开腮帮子啃着螃蟹,后面的菜连续不断地摆到桌面上,最可 气的是乘务员还端上来一瓶红酒,大声地宣布,这是我们餐车主任赠送给几位旅客 的,希望各位朋友记住在278 次列车上这顿愉快的午餐,祝大家吃好喝好。此时, 韩大头哭的心都有了。 餐车的另一头,鲁远航和武惠民面对面坐着,相互盯着对方的眼睛。这是两个 男人的眼神在互相对视,同时也在互相探寻着对方的心理底线。在他们面前的餐桌 上,摆着询问用的纸张和笔。 “你怎么不说话了?”鲁远航问了一句。 “我说什么呢?事情到了这一步,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武惠民声音低沉地说, “在火车上,一个警察让一个犯罪嫌疑人指控抢劫,同时还被另一个犯罪嫌疑人讯 问。这乾坤都颠倒了,我还能说什么?” 鲁远航微微颤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镇静。“真不该让你和北河市局指挥中 心的人通电话,其实从那一刻起,我就感觉你知道我在北河犯的事。可我有一点不 明白,你怎么不尽早揭穿我呢?” 武惠民仍旧盯着鲁远航的眼睛,“你想让我说实话吗?”当得到对方肯定的眼 神后,他继续说道,“不揭穿你并不是怕你,而是我注意到了你在火车上的影响力 和你内心里的矛盾。你到现在还认为自己是个警察而不是罪犯。况且我的主要目标 是于志明,我是想得到你和车上乘警的帮助,抓住他,不让这个贪官逍遥法外。” 鲁远航有些不解地问武惠民:“难道你跟踪他上火车就为了这个目的?” 武惠民点了下头:“我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所以我做了最坏的打 算,抓不到就和他同归于尽。” “你敢把你的想法告诉我,你不怕我坏你的事吗?” “起初是担心你坏事。可当你对我动手以后我就不怕了。因为你心里清楚,以 我的能力在火车上对你构不成威胁。论功夫我不是你对手。论说,我也无法让你的 同事相信我的话,所以你应该能对我放心了。” “唉……”鲁远航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武惠民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没 想过要杀人……怎么会弄成这样?” 武惠民做了个停止的手势,“鲁班,允许我也这么叫你吧。有句老话,将在外, 君命有所不受。现在是,我这个将在外,北河的军令我也可以不受。” 鲁远航立时反应过来武惠民话里的意思,他摇摇头,“你这算盘打得够精的。” “这不是交易。说句套话吧,你肯定会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一点估计连你自己 都不会怀疑。但抓你的人不是我。我只是想,当我和于志明拼命的时候,你不要管, 也不要给周泉他们示警,别让他们阻拦我……” 鲁远航沉吟了一会儿,“你这样做,不是把自己也搭进去了吗,值吗?” 武惠民耸了下肩膀,他是在压抑着内心波动的情绪,“十几年了,自从我发现 他的罪恶就没停止过调查和举报,可是奈何不了他。和他这样占据高位的腐败分子 比起来,我太渺小了。就拿现在来说吧,我明知道他是想逃跑,也做了工作,可是 我们的职能部门反应太慢了。我只能采取这种极端的办法。你问我把自己搭进去值 不值,能为冤死的人伸冤,能让于志明这样的人有报应,值!” 鲁远航被眼前这个老民警的执著震动了,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对方,可话到嘴边 又不知怎么开口,沉吟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武惠民,“能跟我说说他的事情 吗?” 武惠民接过烟盒抽出烟卷立即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从嘴边吐出淡淡的烟雾。 当时,武惠民是老城区平房片的派出所所长,负责辖区治安。于志明是老城区 的拆迁办主任,负责平改拆迁的事务。因为拆迁上繁杂琐碎的问题,两个人经常合 作。于志明代表一级政府出面的时候,武惠民就带着人跟着壮声势,一来是维护治 安,二来也保护他这位主任,在进居民区时别让有怨气的居民缠住不放。 开始的时候,对于拆迁改建中的纠纷和问题,武惠民和民警是很支持拆迁办的。 对一些死磨硬泡赖着不动窝、抹脖子上吊、吃药写标语的人,也总是积极主动地开 展工作进行劝阻和解释。虽然成天忙得一塌糊涂,可拆迁进程还总是落后。但当老 城区房管局的一家建筑施工队承揽了房屋拆除工作后,进展却异常迅速,拆迁户中 死磨硬泡赖着不走的现象明显好转,几乎天天能看见居民大车小车地往外搬家,但 武惠民却从这些居民的眼睛里读出了无奈和恐惧的味道。经过对这些住户的调查, 结果和他猜想的一样,这家建筑队采取的办法很极端。他们骚扰、恐吓不搬迁的居 民。有的是直接堵在门口骂街挑衅,有的甚至在半夜往住户窗户里扔砖头。居民们 想报警,电话线早掐了。想出门,正好,一帮凶神恶煞的汉子堵在门口,后面就是 货车,出门就算你直接搬迁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后,武惠民主动找于志明反映,没想到让于志明数落了一通, 把武惠民数落得灰头土脸。最后,于志明还是很客气地向他透露,房子盖起来以后 有你们分局和派出所的份额,你要多维护稳定,其他的就别参与了。 但实际情况是,这家建筑队的老板潘东和于志明搭上了关系,他们负责完成拆 迁中钉子户的搬迁,换来的当然是以后建筑施工中的诸多好处。武惠民清楚这些事 以后,及时向上级领导作了反映,但没有答复。他只能选择睁一眼闭一眼,可内心 里却有个底线,千万别惹出大事来。 谁承想惹出来的事情就不小。 拆迁户中有一对聋哑残疾人夫妇,他们带着个女孩死活就是不挪窝。任凭工作 人员怎么做工作,怎么连哄带骗也说不通,换上潘东的建筑队还是不行。眼看着附 近的住户都迁走了,他们这家仍然像新四军似的在沙家浜扎下去了。潘东手底下的 人把办法都用尽了,停水、停电,抹大粪扔砖头外带学鬼叫,可就是不好使。结果 有一天晚上,这家人用的煤气炉突然爆炸起火了,大火顺风肆虐来了个火烧独门, 把这一家三口全闷里面了。 幸亏消防队来得及时,将火扑灭后从里面救出了已经满身烧伤的小女孩,可这 一对残疾人夫妇却被烧死了。勘查现场的时候武惠民始终跟着,开始消防局鉴定是 人为纵火。但过了一会儿,于志明一个电话又来了一拨鉴定人员,勘查结果最终鉴 定为煤气炉皮管老化造成的起火。这个鉴定让武惠民后脑勺发冷,职业的敏感使他 无法消除对这个案子的怀疑。于是他自己动手调查。果然,嫌疑人被摸排出来了, 这个人就是潘东手底下的一个小跑儿,名字叫庞四。 确定了嫌疑人庞四,武惠民开始小心谨慎地收集这小子的各种证据,结果是条 条线索通过庞四都指向了潘东。他组织人力盯控庞四的同时彻查了潘东的所有关系 网,调查结果让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与潘东关系最近的政府官员竟然是于志明。于 是在一次例行抓赌的行动中,武惠民一脚踢翻了从后门溜出来的庞四,戴上铐子像 拎小鸡一样把他抓到了派出所。 讯问中,庞四的顽强抵抗超出了武惠民的预想,但当武惠民把火灾现场和死者 惨不忍睹的照片扔给庞四的时候,这小子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抱着头喃喃自语: “没想到,没想到啊……” 正当武惠民准备再接再厉进行最后一击的时候,派出所值班员跑进来告诉他有 个紧急的“110 ”,上级领导说让他带队出警。他没有理会,吩咐当班警长出警处 理,自己继续讯问庞四。可没过五分钟,手机急促地响了起来,接通以后里面却传 来于志明焦急的声音,“老武,你抓紧来我家一趟吧,我们家被盗了。”这可是大 事。武惠民连忙安排人看守庞四,自己带队急匆匆赶赴现场。 于志明的家里让小偷翻腾得盆朝天碗朝地。但计算一下损失,除去他老婆的几 件金首饰和放在外面的几百块钱外,没丢什么值钱东西。勘查结束后,于志明一把 拉住武惠民的胳膊非要再聊几句。这几句聊了一个多小时,从小偷的可恶聊到法制 建设,从北河市经济大环境聊到更加美好的明天,聊得武惠民好几次抬屁股想走, 都被于志明的话语拦住,等握手告辞出来时,夜已经深了。武惠民惦记着关在派出 所留置室里的庞四,一路上不住催促司机快马加鞭地往回赶。回到派出所后,他直 奔关押庞四的留置室,推开门一看,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 庞四用自己的腰带上吊自杀了。 武惠民第一个反应就是询问值班民警。值班民警回答说,你们走了以后来了一 帮喝醉酒打架的,因为所里值班民警基本上都出警了,现有的几个人调解了半天才 算平息此事,当时根本没顾上留置室里的庞四,也没有注意到闲杂人员的进出。 嫌疑人死在派出所留置室里,当班的领导难辞其咎,更何况这个嫌疑人还是他 武惠民亲自抓来审查的。上级公安机关派来专业人员进行尸体检验,结果更让他有 口难辩。嫌疑人身上有多处明显的淤血和撞击伤,这说明嫌疑人的自杀很有可能是 刑讯逼供造成的。武惠民被一捋到底丢官免职,调离了原单位去边远的郊区做了名 普通民警。虽然他知道自己钻进了人家的圈套,可一点证据都没有。 武惠民调到郊区没半年又赶上了北河市修建高速公路,让人奇怪的是,这么大 的工程,最后竟然落到潘东的头上。竞标失败的几家公司开始还吵闹着说潘东的公 司资质不够,竞标过程有假,但是自从潘东请他们吃了一回饭,也不知道使了什么 手腕儿,这帮人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不再做声了。 随后就是大面积的拆迁工程。北河市近郊的居民们被连哄带骗地从居住了多年 的房屋中迁出,当时承诺的是可以还迁回到原来的地方。但是,无休止的等待使人 们渐渐失去了耐心,他们发现在原来的地方并非只有高速公路,与之伴随的还有成 片的别墅洋房。这些居民再去拆迁办询问时,却被告知新建高尚小区是与外商合资 的,价钱是他们拆迁补偿款的好几倍。 被骗的人们天天拥堵在公路上。武惠民所在的这个派出所出动所有警力,然后 是分局调动警力支援,结果还是控制不住。最后是市公安局和武警联合出动进行疏 导。这回是控制住了,可老百姓也把怒火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冲突的结果是许多民 警受伤住院,抓获了好几十个暴力袭警的嫌疑人。但人们仍是没有停止上访告状。 自从这件事情以后,武惠民像胶水一样把于志明和潘东黏上了。他坚信于志明 和潘东有黑幕交易,这次重大的施工工程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于是他不遗余力地 通过各种关系搜集他们的犯罪事实,掌握了他们沆瀣一气与假外商勾结从银行骗取 大量贷款的证据。 鲁远航听到这里不禁插了一句,“老武,你一个人跟他们斗,这么多年是怎么 撑下来的。你难道不害怕吗?” 武惠民轻轻叹了口气,“能不怕吗?开始的时候也的确想过,我个人算什么呀, 充其量不就是个穿着警服的老百姓吗,没职没权也没钱。可我每次看见小玉的时候, 心里就颤啊,那一场大火把她的父母烧死了,把她也毁了……” 鲁远航有些不解地看着武惠民,“这么长的时间,他们竟然没对你下手,竟然 还能让你满处去上访告状?我真有点想不明白了。” 武惠民听到这话轻轻地笑了,这是他上车以来第一次有个笑的模样,“这就是 于志明聪明的地方。北河的人都知道我们一起工作过,而且以前我和他的关系还不 错。现在反目成仇他不仅不报复,还给我和小玉解决了住房,还关照我们单位领导 尽量照顾我的困难。在人们面前我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老浑蛋,因为达不到个人目 的才血口喷人的无赖。话说回来,状告多了就像狼来了一样,没有人相信了……” 鲁远航微微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再搭话。这个时候他想起了自己和方国庆, 他们曾经也是关系不错的朋友。可是个人的私欲却让他们拔刀相向,甚至以生命和 流血作为终结。和眼前的武惠民比起来,自己真是太猥琐也太渺小了。 鲁远航的心颤动了。他突然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欲望,在车上他有办法抓住于志 明。他想成全这个老民警的心愿,可当他睁开眼睛再一次注视武惠民时,武惠民的 满头白发又抑制住了他的冲动。“老武,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说……我,我现在已经 不能算是警察了。” 武惠民伸出手使劲握了下鲁远航的胳膊,低声说:“在278 次列车上,我觉得 你依然是便衣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