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又想起了刘海,其实刘海是个很能干的人,他也从心里想提拔他。可刘海就 是个死心眼,只知道干工作,对工作有利的事,怎么都行。本来这是个优点,煤矿 就是一个扎扎实实做业务的地方,任何虚头巴脑的套路,都会导致严重的损失。他 也一直把最重要的工作交给刘海,这样,他放心。但就是这个优点把他惯坏了。平 时在局里,他怎么顶撞领导都没事,大家都了解他,知道他的能耐,也知道按照他 的要求,一切都会摆平。可总局的领导来了,你不能不给面子吧。总局的领导下来, 也就是作作指示,说完了也就完了。可他偏偏较真,说领导讲这个不对,那个也不 对,弄得领导一鼻子灰,弄得顾明一点面子也没有。提拔干部的时候,说起刘海, 谁也不吱声,只好放一放,再放一放;让他成熟一些,再成熟一些。 最初的设想,他还是想让刘海留在重要的岗位,替他操一份心。可这小子越来 越不像话,竟然在他面前拍起了桌子,这还了得,这不反了天了。再说上面的领导 早就烦透了他,他就把他一股脑儿撸到了最底层,眼不见,心不烦。 现在,他彻底后悔了。要是刘海还在,那批设备肯定是他去把关,他把关就不 会有问题,没有问题,就不会出事故,不出事故,就不会死三十多人,现在追查下 来,设备的事,是他力主订购的。这也不能怨他,总局的几个领导都给他打了招呼, 不听领导的招呼,这是政治上的大忌,这一点他懂。但他万万没想到,这批设备会 有这么大问题。 他现在清楚了,这批设备的真正卖主就是羊子。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生了很 大的气,他觉得羊子现在翅膀长硬了,已经瞧不上他这个大哥了,拐弯抹角求到了 他上司的头上,直接找他不就得了?后来羊子的解释才让他消解了憋了一肚子的火。 羊子的解释很诚恳,他们是谁都知道的生死兄弟,他直接找他,会让别人说闲 话,找了总局的领导,对谁都好。一来,你买上司的账,上司也不会亏待你;二来, 上司的安排,自己也没有责任。羊子的几句话,着实让顾明有些感动了,朋友,不 愧是朋友,想得这么周全。 羊子说,顾明孩子上学的事,他都安排妥了,还是去国外好,国内的大学有几 个是能学下东西的,都是空架子。羊子说,美国的某某某大学他有关系,每年花两 三万块就能去。顾明一惊:这么便宜,和国内的大学差不多。羊子说,都是关系, 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讲关系,有了关系,一路绿灯,钱就是小事情了。 他听说到美国上大学,一年至少几十万,三四年下来,一百万都打不住,羊子 通过关系,使他少花了那么多的钱,他就觉得羊子够朋友。 说到孩子,就说到了顾明的心头肉。顾明从农村考上大学,一步一步到今天这 个位置不容易,他对官看得越来越淡,官做得也越来越累,方方面面的关系,哪一 点处理不好,都会埋下一个定时炸弹,说不上什么时候爆炸,炸得他面目全非。所 以,他把一切都寄托在孩子身上了。孩子也争气,从小学一年级就年年是三好学生, 学习上没让他操多少心。每每提起孩子,他的内心就自豪起来:我的儿子啊,多么 优秀的儿子啊。 现在儿子到美国上学了,学到真本事、真本领,就再也不会像他一样事事不由 自主、唯唯诺诺了。 一下子从灵霄宝殿跌落到万丈深渊,他的底线还没有冲破,他还有儿子,一个 在美国学习的儿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儿子就是他的柴啊。 可如今莫名其妙地走到这个地步,他一点也捋不清思路,到底哪里出错了?他 大不了就是多吃了点,多喝了点,多玩了点,这点事儿,不至于让他到这儿来,而 且十多天了还在这儿,就说明问题的严重。 不就是矿山出事故了吗,哪个矿山不出事故,哪个矿山一年不死几个人。虽说 这次事故死的人有点多了些,但也不至于把他弄到这里来。至多也就是处分一下, 撤职已经顶破天了。 他想得头疼,也想不出来事情出在哪儿了。 你觉得你很清白吗?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好吧,我就提醒你一下,你儿子 是怎么出国上学的。 检察院的小王现在是一本正经,原来可不是这个样子,有许多次,小王见到他 都是毕恭毕敬的。 儿子,儿子出国,这有什么事,每年的两万块学费是我给他的,他的出国学习 是正儿八经考上的,手续齐全,顾明理直气壮。 你再想想,两万块钱就能出国,做梦吧。 一句话,像炸雷一样,顾明愣住了。对啊,他怎么没想到,两万块钱怎么能出 国上学呢。他听说许多领导的孩子都是花了好几十万到国外上学的。 他还是保持了固有的沉默,他必须在理清了自己的思路之后,才能做出回答。 这是多少年来他养成的最优秀的习惯:从问题的方方面面多角度思考,急于表态, 是思想不成熟的表现,只有深思熟虑,才能立足最佳的位置。 他是跌落了,但他还必须找跌落之后的那一个最佳的位置。 记得很多领导都赞赏他这种临危不乱的品质,在众多的纷争和政治角逐中,他 的冷静,就像一块冰,炎炎烈日都不能融化,不然,他早就不是顾明了。 孩子到国外上学,程序上是没错的;参加考试,学校认可,钱多钱少的事,孩 子的学业优秀是一方面,人际关系也是一方面,说到哪里,都不会出事。就算是羊 子出的钱,他也是不明情况,最多也就是被人利用。再说,他跟羊子是十多年的朋 友,是患难之交,他出几个钱给朋友的孩子出国留学,情理之中。 想到这儿,顾明轻松了许多。他从地铺上坐了起来,监室里的几个小喽赶紧围 了上来,伺候他,问他是不是小解,他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进了这看 守所的,十天、二十天,还是一个月。最初的几天真是难熬,像掉进油锅里似的。 一大堆问题往他脑子里挤,脑子都要快爆炸了。现在,他又像一具空皮囊,日子的 飞逝,好像与他无关。 他还是懂一些法律知识的。比如,检察院的传唤,如果七十二小时问不出个子 丑寅卯,必须放人;如果真查出了问题,先是拘留,后是逮捕。如今,他走到了逮 捕这个程序,看来是有问题的,问题的大小仍然可以拭目以待。在以往的经验中, 那些被逮捕的人,没有交代出任何问题,调查也无法继续进行,各路说情的人又蜂 拥而至,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放人,给个纪律处分,或撤销行政职务。他想, 他的结局也不会坏到哪儿。 春花秋月,在监室里是无法分辨的。他却有着强烈的分辨意识,他想看看大地 上的植物、树木,好像是很久没见到它们了,他已经嗅到它们的气息。奇怪了,他 以前怎么没有这么灵敏的嗅觉,办公室里有一盆盆名贵的鲜花,单位的人都说,这 一朵香,那一朵更香,他愣是闻不出来。花团锦簇的办公室,他没有感到过丝毫的 快意。 想来想去,是那些恼人的电话,一进办公室它就响个不停。接吧,都是些莫名 其妙的问候和邀请,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风度,明明已经很 不耐烦了,还要装出很热情的语气,人家嘘寒问暖,你也家长里短;人家请你吃饭, 你得衷心感谢,得用五体投地的语言。这样下来,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那些花 呀、草呀,他基本没看清楚它们长什么样。尤其是手机,重要的会议调到振动上, 一刻都不能关。知道他手机的人除了领导就是亲密的朋友,有事儿,就招呼他。顾 明混到县处级这样的位置上,上面有人,才是最稳妥的保障。 人在官场,就像人在江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十几年来,顾明扳着指 头算了算,他没有多少时间是为自己活着的。发火、喜悦,都是为了那一点点面子, 当官的面子。至于工作干得怎么样,早已经按部就班,一贯制的模式,只要不出捅 破天的娄子,像人身安全、质量安全方面的事,谁也不会因为工作如何如何,就丢 了乌纱帽。但驳了领导的面子,没有把领导摆在足够高的位置上,你的位置迟早会 出问题。这些,顾明都把握得很有分寸。领导来了,领导好不容易下一次基层,你 就得把每一步的细节考虑周全:下车怎么迎接,到哪里迎接?第一顿饭怎么吃,吃 什么?业余活动是安排唱歌还是跳舞,还是洗脚桑拿?告别的时候送什么礼品?单 位送啥,自己送啥?都要环环紧扣,扣住领导的心思。不然,忙活半天,领导不领 情,那就是白忙活。 官场有明暗两种规矩,明的规矩不用说,那就是党的民主集中制,但凡大事小 事,先开会议一议,议得昏天地暗、东拉西扯那都没关系,只要会上议了,在众说 纷纭的时候,一把手一锤定音。大家早都习惯了,都习惯了听一把手最后的发言, 那基本上就是决策了。其他的二把手三把手,小心翼翼地说着自己的想法,末了一 句还要缀上:我的意见不一定正确,主要以某某某的意见为准。这个某某某,就是 主持会议的一把手。 暗的规矩就多了,而且是花样翻新,因为这个世界上从来不乏头脑机灵的人, 尤其是在官场,可以套用一句广告语: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官场中人, 各有各的高招,个个又装着傻呵呵的样子,谁也摸不透谁,比八仙还八仙。这样的 规矩,从来不拿到桌面上,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顾明就常常教育自己的儿子,说儿子虽然在学业上顶刮刮,但要是到了社会上, 就是个白痴,一点儿也用不上。儿子跟他急眼,很恶毒地说:傻瓜都会当官,把一 只狗放在办公室里,不仅清正廉洁不说,还能增加和谐气氛。儿子本以为顾明会发 火,不想顾明却大笑了起来。说儿子是个天才,这个比喻太恰当了。恰当是恰当, 鞭挞的只是官场丑恶的一面,其活跃智慧的一面,简直就是大海,没有穷尽的。 顾明没有对儿子深说,只是劝儿子好好读书,将来出国留学,做自己的产业, 实业报国。看来顾明对于仕途,已经是深恶痛绝了。 思路又回到了儿子身上,最初听检察官说起他儿子出国留学的事儿,他心里一 激灵,但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对于官场上最容易出问题的地方,亲属承包工程、子 女出国留学,他向来是小心谨慎的,生怕一不留神就掉进陷阱里。那些包工头子都 是些利欲熏心的家伙,投桃报李是必须的事情,哪一点不满足他们,桃李都会鸡飞 蛋打。 是哪儿出了故障呢?他想到了矿山。他从市直机关选择岗位的时候,领导特意 交待了,矿山是一块肥肉,不要一口吃个大胖子。这是话里有话。领导器重他,把 他安排在肥得流油的单位。自己要把持住,要有节制,凡事都不能胡来。他从第一 天在矿山任职时就对自己定下了一个基本原则:要把好销售关、设备进货关、维修 关,这几个关键的环节一年要花掉几个亿,多少人盯着,遇到不知深浅的主儿,捞 钱不在话下,出事,就是捅破天的大事。 那是一个晴好的天气,他正准备去省城开会,检察院的检察官就来了,说有事 让他接受调查,这一调查就再也没有回来。那几天矿山乱糟糟的,井下发生透水, 有五个职工没有出来,调集了无数台抽水机连轴转,最后捞上来的只是尸体。虽然 矿山的安全责任制上写着“事故为零”的目标,但内部的控制指标是不超过十人, 对于一个年产百万吨以上的大矿,不死人,谁也做不到。 难道是因为这些事儿把他逮了起来?不可能。在调查事故中,有人给他汇报过, 说是去年进的一批国外设备是国内组装的残次设备,是那些设备直接导致了这次透 水事故。技术问题他虽然不太在行,可设备出了问题,至多是停产影响产量,怎么 能扯到透水事故上呢?他当时没有在意。 是那批设备真的出了问题?不会的。 设备是总局的领导亲自带人到欧洲考察订货的,总局的专家和矿山的技术人员 都验收过的,验收报告他仔细看过,密密麻麻签了好多人的名字,那都是些总局和 矿山的权威人物,怎么会有设备上的问题呢? 不知从哪儿吹来一丝丝新鲜的风,带着秋风中残花的香味。顾明环视监室,可 能是墙顶上的窗户缝里吹进来的风,多么新鲜的风,他都快陶醉了。 爱怎么就怎么吧,顾明想,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把事情想到天上,也就那样。 还是保重身体,自己善待自己。这么一想,顾明竟然睡着了,睡得很死,不知不觉 就过了一夜。当监室里的那些愣小子一个劲地叫顾爷的时候,天已大亮。按规矩, 他们要集体出去放风。 顾明被一伙愣小子们簇拥着出来,就像他在矿山的时候,机关里的那些唯唯诺 诺的人簇拥着他一样,他突然觉得人生有许多种,他所经历的,可能就是他必须要 经历的。宿命论的观点,被他轻而易举地接受了。 这么多天以来,不断有人从看守所外面给他送吃的喝的,还送钱。吃的喝的, 全让给那些愣小子们了,钱他可以随意在看守所的小商店买各类商品,不过,买这 些商品你自己不能去,列好了单子,看守所的管教会给你送来。这也挺好的。与刚 刚来到看守所的感觉已是两重天了。在那浑浑噩噩的几天里,看守所里的行为规范 有一长串,每一个嫌疑人都要把它背得滚瓜烂熟,那时候的顾明别说背行为规范了, 他连自己是谁都产生了怀疑。当看守所的民警在气愤至极的状况下,掴了他一个耳 光之后,他才清醒了,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民警,盯得那个民警心里发毛。他从来没 有受过如此的屈辱,半夜里,他把自己裹在被窝里大哭一场。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他明白,来到这个地方,他连鸡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