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说起来好笑,这么多年,我面临过多少大案疑难案件,只要细心侦查,总能查 到线索。即使破不了也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因为谁也不是神仙,不能保证什么案 件都能破。可现在我要面对的不是刑事案件,是集体上访。 我来到火车站,还好,火车起程的时间还没到,上访的群众还没上车,四十多 个警察很快就来到了火车站,县信访办的几个人也接到指示赶来了,在他们的指点 下,我们很快辨认出了那些上访人,就在火车进站之前把他们控制了。 我们先是劝他们跟我们回去,可他们根本不听,而是拼命向检票口挤,没办法, 只能使用强力了。他们一共十多个人,我们四十多人,我一声令下,弟兄们立刻行 动起来,三对一,拖拖拉拉地就往候车室外走。他们又喊又叫,连打带骂。一个年 近六十的人指着我大叫:“严局长,我们犯了哪一条,你们凭什么不让我们上访, 都说你是清官,你什么清官哪……”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一通混乱,一通折腾,好歹把十几个人推出了候车室,推 进了警车,推进了公安局会议室。行动中,好几个警察被打出了血,可上访人还不 解恨,一个劲儿地骂活该,恨不得要吃了我们。 我把情况报告了汉英,汉英松了口气,说太好了,然后要我和信访办主任跟这 些访民对话,做好他们的思想工作。我叫苦说,这应该由县领导出面才对。汉英说, 他在省里开会赶不回来,县长贺大中带着分管信访的常务副县长出外招商引资去了, 政法委书记霍世原忽然发病,正在家中输液,来不了,所以,只能由我出面了。汉 英的话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咋往外推? 可是,对话谈何容易?是我指挥警察截住的他们,所以他们对我抱有很强烈的 敌视情绪,他们根本不跟我说话,直到我再三解释,并对过于激烈的做法表示了歉 意,他们的情绪才缓和了一些,并推举一个叫房启和的人代表他们发言。听到这个 名字,我忽然想起,我刚来华安那天,在信访大厅的接待室里,汉英接待的那个人 不就是他吗? 果然,他说:“严局长,咱们见过面!” 我说:“对对,看来咱们挺有缘分哪,有啥话就跟我说说吧!” 他叹息一声说:“严局长,我可以代表大伙儿跟你谈,可是你先回答我一句话, 我们上访犯法不犯法,犯了哪一条?” 问题很简单,可我却回答不上来,我苦笑一声说:“房大哥,你给我出了个难 题呀。行,我回答你,不犯法!” “既然我们不犯法,你们警察凭啥这么对待我们?” 我只能再次苦笑:“房大哥,你们一定清楚,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只能对 你说,我执行上级交办的任务,而且,我觉得这么做对你们有好处。你们好好想想, 你们上北京能不能找到管用的领导不说,就是找到了,这么多人,人吃马喂的,得 多少钱?特别是房大哥你,岁数也不小了吧,这上访的事可不是享福啊,你们找这 个找那个,最后,肯定还得回华安来解决。我觉得,夏书记不是不关心群众的人, 你们抛开他去北京,不等于去告他吗?我想你们也不是一次两次上访了,北京要是 能解决,为什么到现在还没解决?我看,咱们就别斗气了,还是跟我说说事儿吧, 看我能不能帮上你们的忙! 经过我这一番绕扯,他们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果然不再质问到底谁犯法的事。 房启和也就说起了正题。他告诉我,他们的事情已经发生八年了,当年,县里以开 发为名,硬把他们这些人从二道街迁到城郊,在他们原来居住地方建起商服大街。 可是给他们的补偿很少,导致他们生活水准大大降低,现在,有好多家庭陷入困境。 因为多年来一直未能解决,所以才决定集体进京上访。他还告诉我,他们十几个人 只是代表,代表的是当时被强迁的八百多户居民。 我问,补偿为什么太少,太少为什么他们同意动迁。没等房启和回答,好几个 人都吵起来:“不动迁行吗?再不迁就给你硬扒了,把你抓起来!砸你玻璃,断水 断电,他们用黑社会来对付我们,谁不怕呀……” 我问:“当年商服街的开发商是谁?” 房启和回答:“宏达集团。” “那天你找夏书记,就是为了这事吧?” 房启和说:“你说得对,夏书记这个人挺好的,还真不是不管我们的事,他答 应,要跟县长商量,把我们的问题进行专题研究,在社会保障上做点儿文章,每年 给我们点补助。大家听了,也就稳定了一点儿,想等等再说。可谁知他们却吓唬我 们,说我们不要瞎了眼睛,以为变天了,华安还是他们的天下,所以,我们才……” 我抢过房启和的话:“等等,我没听明白,有人吓唬你们,是谁?” 上访代表们沉默了。 我说:“怎么,你们连进京上访都不怕,还怕别的什么?” 房启和叹息一声:“严局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说,能是谁吓唬我们? 还能有别人吗?他们是啥事都干得出来的人,我们能不怕吗?他们并不出面,出面 的是别人,有的给我们打电话,有的看谁落单的时候,就冒出来,把你围在中间, 虽说不打不骂,可大家都是平头百姓,谁不害怕呀?” 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如果能从刑事案件入手,查出什么来,那黑幕就可能揭 开,从而促进整个上访事件的解决…… 我一字一句地说:“各位老乡,今天的事,实在对不起了。我承认,上访是你 们的权利。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夏书记是个负责任的领导,别的我不敢保证, 他一定会重视你们的诉求的。而我呢?以一个公安局长的名义向你们保证,我将尽 最大努力,把当年打砸、威胁你们搬迁的事情查清,把那些凶手绳之以法,把背后 的操纵者挖出来!” 次日下午一上班,我就接到汉英的电话,告诉我他回来了,问我忙不忙。我说, 再忙也得把截访这事跟他说说呀。他想了想说:“那就赶快来吧!”说完又补充了 一句,“自己来!” 我冲司机要了钥匙,开着车出了公安局。在离县委大院不远时,看到迎面一辆 凌志轿车驶来,牌照是002.我心里一动:这应该是县长贺大中的车呀,他干什么去? 我按了声喇叭,放慢车速,想跟他打个招呼,他却理也没理我就从旁边驶过去了。 他应该能认出我的警车呀,怎么不理我呢?莫非他没在车里? 我带着疑惑来到了县委县政府大院。下了车,正要往县委大楼内走,却看到汉 英从里边匆匆走出来,向我摆着手说:“师傅,你的车停这儿,上我的车!” 汉英说着,走向旁边的一辆越野车,不是他平时乘坐的那辆01序码开头的轿车。 我有点儿诧异。上了他的车,他也不说什么,自己当司机,开车向外驶去。 不一会儿,车就来到了商服街口,停了下来。商服街是条步行街,道路宽敞整 洁,路面都是水磨石铺的,路两边都是七八层高的楼房,多数一二楼是商店,三楼 往上则是住宅。汉英一边走一边告诉我,八年前,这里还是一片破烂的平房居民区, 现在变成这个样子,可以说是天翻地覆,因此当年的县委县政府领导得到了提拔重 用。但是,他马上给我算了一笔账,当年这里动迁时,原居民的平房每平方米只补 助不到七百元,可是,等这些楼房建起来的时候,达到八千多一平方米,最好的路 段超过一万元。他让我算算,开发商一共赚了多少钱。可被动迁的群众却成了今天 这样子!我这才明白,其实,汉英对这事是心知肚明的,他是特意拉我来这里说这 事的。 回到车里,我忽然看到远远一辆轿车迎面驶来,正是那辆挂着002 牌照的凌志。 我让汉英看,说贺县长也往这边来了,汉英却不理我的话,而是急忙转方向盘,驶 向另一条路。我很是奇怪,问他为什么不跟贺大中打招呼,汉英冷笑一声说:“那 不是贺县长的车。” 我们的车出了城,我问汉英去哪儿,他说:“咱们去看看华安的伟大成就。” 于是,我们的车顺着公路向前驶去,驶向农村,驶向山区。二十分钟后,一座座山 岗映入我的眼帘,可是,这还能叫山吗?过去茂密的山林早就不见了,每一座山头 都是光秃秃的,山坡上开出了一片片耕地,因为开在山坡上,所以土层没有多厚。 已经是深秋季节,秸秆收割完毕,这些耕地看上去就好像一块块秃疮,丑陋而让人 心痛。 车驶到一座山脚停下来,我随着汉英爬上山顶,这儿是附近的制高点,往这儿 一站,周围的景物尽收眼底。汉英指点着说:“师傅你看吧,这就是华安多年来的 伟大成就。” 我举目望去,什么成就啊?可以说是满目疮痍,越看越难受。汉英这才打开了 话匣子,跟我说,他来华安任职后,已经不止一次来这个山头了,因为他听农民说 过,这些年,华安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用百姓的话说,“天时都不正了”,也就 是说,以往的节气、气候变化都被打乱了,原因就是林子都砍光了,华安也从农林 牧渔多种经济成分并存的县变成了纯农业县。从那以后,华安的年景每况愈下。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但是,罪魁祸首我也是有所知的, 他们和房启和那些访民们说的是同一伙人,他们就是靠破坏华安的林业资源起家的。 十多年前,省里出台了一个开垦“五荒”的政策,他们就借着这个机会,同林业部 门及县里掌权的领导挂上了钩,以开荒之名,大肆砍伐山林,几年工夫,几乎把华 安的林场全砍光了。接着,他们又把目光对准了煤矿。他们利用政策法规上的漏洞, 挨着国有煤矿承包了一个煤井,专门侵蚀国有煤矿,硬把国有煤矿给挤黄了,之后, 又挤垮了邻近的一些小煤矿,控制了本县的煤炭市场。后来他们又办起宏达集团, 势力就更大了。最可恨的是,只要他们兄弟干哪个行业,就不许别人干,谁要敢跟 他们竞争,他们就无所不用其极…… 我们回了城里,可是并没有回县委。汉英驾着车,我们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 我看到,城内的几条主要街道建设得还可以,可一进入那些距城中心稍远一点儿的 岔路、小巷,特别是进入那些平房居民区,就完全不一样了。最后,他拉着我来到 城郊的一片居民区,这里全是老旧的、不知建了多少年的平房,好多还是一面青的 土坯房。汉英说,这里就是我昨天夜里截访的那些动迁户们的住处。咱们替他们想 想,在市区住得好好的,有人一句话,就让你迁到这儿来了,你心理能平衡吗?我 说是啊,这个问题不解决,社会很难稳定啊! 这时,我们才把话转向正题,说起了宏达集团,说起了贾氏兄弟,说起他们才 是华安不稳定的罪魁祸首,不打掉他们,华安难安哪。汉英赞同我的说法,但是感 叹着说:“可是难哪,除了他们自身的能量,他们后边还有人。师傅,你知道吗? 商服街的开发,不止是贾氏兄弟,还有别人参与其中!你听说过庄革放吗?” 我迟疑了一下,“是不是和庄为民有点儿关系呀?” 汉英苦笑:“何止有点儿关系,就是他的儿子。” 我没有再往下问,因为,此时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张可憎的脸,他就是庄为 民,华安历史上任职时间最长的县委书记。他有个儿子叫庄革放。不用说,这事表 面上是庄革放参与,实际上也就等于庄为民了。 “我来了之后,本想干一番事业,让百姓得到点实惠,可是哪顾得上抓工作呀, 给他擦屁股还擦不过来,成了救火队员了。可上边却有不少人说,他是华安有史以 来贡献最大的县委书记。你知道我是怎么当上这个县委书记的吗?” 我说,你不是说,新来的市委书记赏识你,派你来的吗? “这只是表面。你知道我上任前曹书记跟我说了什么吗?他说,在所有工作中, 维护稳定是重中之重,希望我能在华安开创一个长治久安的局面。” 我知道曹书记对汉英提出这个要求是有来头的。因为就在他上任前不久,华安 发生了一件大事,数百上访群众围攻了县委县政府,还烧了一辆警车,在全市乃至 全省都造成了很大影响。因此原任县委书记和县长被免去了职务。汉英也就是在这 样的一种背景下来华安任职的。说起来,这是个风险系数很大的职务,这也是他非 要我来当华安公安局长的原因。 汉英继续说:“所以,我来华安后,把大量精力投入到稳定工作上,可是,我 很快发现,华安不稳定的因素太多了,我真不敢排除再次发生群体事件的可能性。 要稳定,首先要消除人民群众心中的怨气,而要消除怨气,必须解决社会矛盾。可 是,这些矛盾实在太多了。就说这起上访事件吧,怎么能彻底解决?事情发生八年 了,而且是当时县委、县政府的政绩工程,我们怎么去查?难度有多大先不说,关 键是你根本就没法动手。如果我来查这件事,会得罪多少人?他们可不是普通人, 最起码,得罪贾氏兄弟吧,得罪庄为民吧。这可不是得罪庄为民一人,而是得罪他 那时的一大批领导干部,还会得罪一批上级领导,为什么呢?因为庄为民能平步青 云,没有上级领导提拔可能吗?何况,庄为民在华安本地又门生遍布。所以,恐怕 我还没查出什么来,自己先完了!” 我说:“我之所以答应你来华安,就是要找他们算账的!” “师傅,你有这个信心我高兴,可是,你不要低估他们的能量,他们早已不是 当年了……哎,你看!” 我向车窗前看去,前面,那辆002 号牌照的凌志又出现了,只不过,这回我看 到的是它的尾巴。汉英把车停下来:“师傅,现在你该知道,那辆车里坐的是谁吧!” “庄为民?他凭什么用这个牌照?他已经退下来了。” “他人退心没退,影响也没退。他在华安经营多年,华安一大半要害部门都是 他的人盘踞着……”汉英不再说话,而是远远地跟在凌志后面行驶。驶到城西,前 面出现了一幢高大恢弘的建筑,庄为民的凌志向里边拐了进去。那座建筑的楼顶有 四个硕大的镶金大字:宏达集团。